扶幽趕到重明殿時,正趕上雪千重解化成點點靈光,消失在胤玄懷中。懷裡的妻子已經煙消雲散了,胤玄的雙臂卻仍舊維持著擁抱的姿勢。應酬完賓客後,他來到新房,本以為會看到紅妝鬢影的新娘,誰知是血染嫁衣的新娘。進門時,她仰麵躺在地上,胸口插著一把匕首。幻離山摧靈石鍛造的摧靈劍,摧靈毀元。胤玄跪倒在雪千重麵前,“彆怕,我來為你修補元靈。”“修不好了,這一劍插的太深,我的元靈早已裂開了上千道裂痕,無論如何也修不好了。”“是誰,告訴我是誰乾的?”胤玄眉毛虯結成一團,眼中的怒火噴薄欲出。“不重要了。我現在好冷,你抱抱我好嗎?”胤玄把雪千重抱入懷中。雪千重輕輕偎在他胸口,“足夠了,能死在你懷裡,我已經足夠心滿意足了……”“千重,告訴我那個人是誰。”雪千重隻是搖頭,“那不重要。”頓了頓,“他們都說你琴撫的好,我從來沒有聽過,現在你可以為我撫一曲嗎?一首隻屬於我的曲子。”“好,我這就為你撫。”把雪千重輕輕放到一旁,揮袖變出一把焦尾仙琴,盤膝而坐,將琴置於雙膝之上。琴音泠泠而起,古樸而略帶鏗鏘的調子,是他即興為她譜的一首曲子。她半餳著杏眼,含笑聽著,這一刻,她心中無恨,有的隻是灩灩隨波千萬裡的平靜。她一生命途坎坷,身不由己,漸漸練成了張揚跋扈的性子。這麼多年,無人可以令她卸下防備,唯獨他,讓她心甘情願拔下一身的刺,做回一個柔情似水的女人。雀台之上,三道玄骨鞭改變了她的命運,此後一眼萬年。她的心裡眼裡便隻有他。今宵結縭,花燭長燃,她終於成為了他的妻,縱是死,她也是他的亡妻,而不是以另一個人的姓氏,成為另一的人的亡魂。想到這裡,她心頭竟有些快慰。琴聲盈滿雙耳,曲調由鏗鏘轉入平和,恰似她生命最後的終章,摒棄一切喧囂,回複柔軟的色澤。隨著一個尾音的低轉,雪千重的元靈“嘭”地一聲於體內爆裂,胤玄扔下琴,把她擁入懷中。空有一身神力又如何,連自己的妻子也救不了,隻能眼睜睜看著她化成一個又一個的光點,寂滅萬千。胤玄仰天長嘯,悲鳴似要破胸而出。扶幽走上前安慰:“事出突然,你、你節哀。”不料胤玄突然冷笑道:“哼,節哀……她這一死怕是既是順了你的心,又如了你的意,你當然容易節哀。”扶幽勃然變色,“胤玄,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是什麼意思你應該再清楚不過。”胤玄被悲傷吞噬了理智,“放眼整個星垂野,有本事一劍取了她性命又能讓她三緘其口的人便隻有你了吧?喝喜酒的時候眾人都在場,唯獨你不在,你叫我怎麼能不去懷疑你?”一直旁觀的荇風忍不住替扶幽說了句公道話,“大祭司怕是真的誤會君上了,我前去通知君上的時候正一個人在無極殿,並不是你說的那樣——”胤玄打斷荇風的話,“你也說了她是一個人,誰又能證明她沒有出去過?”“可是當時……”扶幽忽然一個手勢製止了荇風接下來的話,心平氣和對胤玄道:“你現在在氣頭上,我不同你計較。人不是我殺的,要殺她我用不著費這般周折。不過雪長老死得蹊蹺,我會派人徹查。”語畢,纖影一嫋,出了重明殿。雪千重的死著實在鸞宮掀起不小波瀾,無極殿內,扶幽望著下首緊裹在一身黑袍中的崔嵬問,“這次的事,崔嵬先生怎麼看?”“依小人所見,凶手為私仇殺人的可能性較大。”“私仇?”“正是。假如針對君上,為剪除君上羽翼而殺雪長老則完全沒有這個必要,因為整個北荒都知道,君上與雪長老麵上不和。其實大祭司有一句話說對了,那就是有本事趁雪長老不備,一劍擊穿她的元靈事後又令雪長老三緘其口的必定是她所熟識之人。”“雪千重為人跋扈,平時得罪的人不知凡幾,但符合這個條件的卻不多,一番篩選下來,似乎還真就隻有我了。”略一思索,“莫不是有什麼我不知道的神秘勢力潛入星垂野了?”“不排除這個可能。”“還真是令人頭疼呢,真不知她在想什麼,透露個隻言片語也好啊。”扶幽扶著額頭,正煩憂著,荇風忽然進來了,“大事不妙了君上,鳳帝率領著鳳族大舉進犯我鸞族,現已飛離鳳凰原,直奔青鹿原而來了。”扶幽揉著太陽穴,“這幾日荇風你簡直成了本君的報憂鳥,一看見你準沒好消息。不過夙琛那孩子行動倒是快呢,這場仗,比我預想中來得早太多了。這麼心急,倒符合他一貫的作風。”理了理裙擺,“行了,我們也彆在這閒話了,去調遣軍隊吧,這一仗本君依舊要親征。”臨出發的時候,胤玄卻突然來了,說這一次他也要跟去。扶幽當然知道他在擔心什麼,笑著允了。命荇風留守在星垂野。去往戰場的途中,胤玄望著與他並翼而飛的扶幽,默默道了一句:“對不起。”“為何道歉?”“為那日的錯怪。”“你悲傷頭上,我並不怪你。”“相識多年,你心懷坦蕩,不是敢做不敢當之輩,我本不該疑你。”“你不該的事多了,又豈止這一樁。”說完這句話,扶幽羽翅拍擊空氣,越過胤玄飛得遠了。青鹿原上,帝女桑葉紅如火,那妖冶的顏色,直欲燒到天上去,與漫天淒豔的紅霞連綴成一幅冶麗妖豔的畫。一千年前就是在這裡,鸞族一敗塗地,儲君扶丞身歸太虛。而今,十萬鸞軍再次踏足星垂野,誓要洗雪當年的恥辱。兩軍在青鹿原上空對峙,夙琛身上的衣服是刺目的妖紅,幾乎與下方的帝女桑融為一體。紅袍隨風獵獵飛舞,夙琛望著對麵的扶幽道:“彆來無恙否?我的阿姐。”扶幽平靜的與他目光相接,“你太心急了,倉促備戰於你沒有好處,我要的是一個強勁的對手,可不是不堪一擊的草包軍隊。”夙琛冷笑道:“直到今天,你還在輕視我。阿姐,你這樣輕視對手,一旦打起來,可是要吃虧的喲。”“那就拿出你的本事來,叫我不敢輕視。”夙琛詭異一笑,“你很快就會看到了。”隨著話音的落地,南麵的天空突然湧來一大片陰雲,待臨近了細看,方知不是陰雲,而是大批的鬼車大軍。鬼車,於北荒消失了近萬年的凶名在外的鳥族,回來了。曾經,鬼車與鸞族、鳳族並稱北荒三大鳥族,三族各自占據著北荒一塊土地,形成三足鼎立之勢。約莫一萬年前,當時的鬼車王梟英借口虹姬之故挑起與鸞族的紛爭,最後卻被鳳族趁虛而入,直搗黃龍,落了個敗退北荒的下場。誰料到時隔萬年之後,他們竟然又回來了,借的還就是當初把他們趕出北荒的鳳族的勢。“鬼車一族重臨北荒,局勢於我們萬分不利,這場仗看來有的打了。”“何止是鬼車族啊,塗山狐族不是也參合進來了。”一同前來的清讞長老接過胤玄的話茬,“依我看,我們現在倒不如退守星垂野,避開這次交鋒,等聯係到盟友後再行應戰。”“這仗還沒開打呢,清讞長老就蓋棺定論,認為我們一定會輸了?”對扶幽的譏諷一臉不以為然,清讞口無遮攔道:“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嘛,鬼車在北荒那可是出了名的凶神惡煞,輕易招惹不得。鳳族得了他們相助,又有塗山狐族的幫襯,我們拿什麼贏?”這話十分不入耳了。這個清讞平時就不是很能管住自己的嘴,膽小如鼠,本事亦是平平,巴結諂媚倒是有一套。他這個長老之位還是當初巴結槭烈長老巴結來的,後來覺得巴結扶幽有前途,又來巴結扶幽。胤玄正欲出言訓斥,不料扶幽先一步動手,周身氣澤凝聚成一隻紅色觸手,扼住了清讞的脖子。清讞被高舉在半空,一張臉憋的通紅,無奈說不出話,隻能用眼神像扶幽求饒。扶幽語聲凜若寒泉,“大敵當前,大家本該摒除雜念,齊心應戰,若有臨陣畏縮,擾亂軍心之輩,清讞長老便是前車之鑒。”話音落地,紅觸手猛然收緊。剛剛還活蹦亂跳的清讞長老轉瞬間全身仙骨儘斷,墜下雲端。扶幽正愁士氣低迷,沒法子一震士氣呢,這個清讞還真是送上門找死的。胤玄雖不讚成如此血腥的處理方式,但不得不承認,扶幽的做法是對的。鸞族的兒郎們見後退無路,一個個抱定了必死之心,打算拚死一戰。敵方打頭陣的是鵷雛一族,數以萬計的鵷雛結成千奇百怪的鳥陣,來勢洶洶。扶幽派出白鵺一族前去應戰。白鵺與鵷雛都是以輕靈小巧見長的鳥類,白鵺見鵷雛結成了一支環形鳥陣,亦迅速結成環陣,緊貼上去。兩族鳥兒竟在半空中扭成了一根麻花,難拆難解。總之,不管鵷雛變幻出何樣的陣法,白鵺都能變出相對應的纏上去。白鵺與鵷雛這頭鬥的激烈,鸞軍也沒閒著,直奔著鬼車大軍攻去了。剩下的一部分鸞軍則玄鳥、朱·蒙一起迎向鳳軍與狐軍。狐軍肯來襄助是稷塵長老極力遊說的,至於鬼車一族則是現任鬼車王梟柏親自找上門來要求合作的。自打敗退北荒之後,鬼車一族便一直流連在西荒那片不毛之地。近年來,鬼車實力大增,恰逢北荒時局動蕩,鬼車便想回來分一杯羹。梟柏找上夙琛時,夙琛也曾猶豫過,畢竟鬼車一族在北荒的風評一直不是很好,出爾反爾是常有的事。而他們之所以淪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又全拜鳳族所賜,萬一日後反水,抑或在事成之後調轉兵戈無異於引狼入室。鳳族的其他幾位長老也是這麼勸他的,奈何他太想報複扶幽了,為了能報複扶幽,他選擇忽略了那些潛在的危險,隻顧眼前。鬼車在形貌上與九鳳極其相似,同樣都是一身九首。不同的是,鬼車更為凶猛,戰鬥力個個堪比戰神,是八荒各族都不願意招惹的勁敵。胤玄不懼凶名,戮生出鞘,一劍削九首。扶幽與他並肩而戰,以上神之力凝結出一把光刀,刀鋒所及之處,頭顱紛紛下落,骨碌碌滾下半空,下一秒卻又湮滅無蹤。正殺的起興,鳳鳴的劍光忽然閃至,“跟那些小嘍囉打有什麼意思,阿姐,你的對手是我。”他不一樣了,真的不一樣了,瞳仁裡閃爍的儘是無儘的掠奪之光,有殺戮,有快意,唯獨不見當初的存粹,是她改變了他。一個好好的人,就這麼被她毀了。可她何嘗不是也被毀了?誰又在乎,誰又憐惜。無人在乎一朵蓮花是如何在泥淖裡掙紮的,他們在乎的隻是蓮花綻放的一瞬間。如果你不能掙脫淤泥,綻放出潔白無暇的花朵,那你就什麼都不是。合上雙目,定好心神,扶幽手中光刀旋轉,化為了一柄長劍,劍光抖開,一化二,二化四……最終化成數也數不清的漫天劍光,一起朝夙琛身上攢刺而去。夙琛把鳳鳴拋上半空,鳳鳴長鳴不絕,於夙琛頭頂急速旋轉,鋪開一片雪白的劍光。兩劍空中相遇,白光一閃,爆開一團刺眼的白光。白光宛若漣漪,震蕩著飄散開,凡是被這片漣漪波及到的法力微弱的生靈,刹那之間形神俱滅。夙琛躍上漣漪中心,一把握住鳳鳴,神劍下揮,漫天劍光被斬成片片碎雪,淩空飄落。雪花飄過扶幽眼前,她勾唇一笑,“幾日沒見,你法力見漲嘛。”“這全是拜我的好阿姐所賜啊。”瞬息之間欺近她,“飛升上神的那九十九道天劫,你未曾親自去挨,我猜你是怕挨了天劫之後失去意識被我們族的人重新關回去吧。為萬全起見,你拿我來當,也正因為如此,有一部分的上神之力轉移到了我身上。我也是最近幾天才發現的。我好奇,你當時為什麼不殺我,如果殺了我,豈不是就可以避免今日的一切。”“殺了你有什麼意思,我就是要你活下來,親眼看著你的母族怎樣在我手中灰飛煙滅。”“可萬一你失敗了。”“那便敗了。”夙琛凝視著扶幽的眼睛,愈發來了趣味,“阿姐,你實在是個令人費解的女人。”“我的阿琛何嘗不令人驚喜萬分。”手結仙印,“這次可不會手下留情了呦,既然你覺得我空有上神的身份,無上神的實力,那我今日便叫你瞧瞧什麼叫真正的上神之力。”仙印越結越大,直至變成了一個一人高的紫色半透明仙輪,被扶幽纖手一推,飛向夙琛這邊來。夙琛手執鳳鳴,運劍如飛,直刺那仙輪的輪心。突然間,帝女桑的葉子無風而舞,大地傳來隆隆的震顫聲。帝女桑像是被巨獸的大口一吞而沒,紛紛從地麵上消失。半空中,一個結界陡然出現。結界大開,正在戰鬥中的神鳥們還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就已經被吸入其中。結界的門越開越大,被吸入其中的生靈也越來越多。鸞族、鳳族、鬼車、九尾狐……無一可以幸免。扶幽兀自疑惑,“那是?”“是虛境。”胤玄飛身過來,“位於青鹿原上空的一道懸浮空間。為當年的青瑤女神所建,青瑤女神寂滅後,虛境便永遠的留在了青鹿原。可是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它竟然自行打開了。”吸了一口氣,“虛境外圍煞氣彌漫,凡是陷阱去的,無論神仙凡人,都很難活著出來。當務之急,須得趕緊關閉這處空間。”“如何關閉?”“跟我來。”胤玄閃身一掠,掠至虛境內。扶幽緊隨著飛了過去。虛境的吸力太大了,幾乎半個青鹿原都在它吸力範圍內,離得遠些的還好,離得近的正苦苦掙紮著不讓自己被吸入其內。胤玄與扶幽方在虛境內落穩腳,夙琛一閃身也跟進來了。看到另外二人差異的目光,不耐煩道:“看什麼看,外麵有你們的子民,就沒我的了?趕緊把這破玩意兒關了,我們好繼續打。”胤玄見他如此,便沒再多說什麼,當下把關閉之法傳授給他們。虛境內部邊緣處煞氣縱橫,胤玄三人施法的當兒,周身被割出了無數道細密的小口子。嫋嫋飄著黑霧。約莫過了一刻鐘,虛境閉合得隻剩一條縫了。“趁現在,快出去。”隨著胤玄的一聲提醒,三道流光飛速向外掠去。孰料到了邊界處,鬼車王梟柏驟然現身,一道仙光又把他們給打了回去。虛境閉合,三人被煞氣纏身,墜向紛繁險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