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玄遞上來的請求賜婚的奏疏已經在扶幽案前放了三天了。東風乍起,吹進滿殿桃花,恰有一兩片落在了奏疏。扶幽餘光瞥見了,煩躁地拂了一下,把奏疏拂落地麵,“還真是天作之合呢,連桃花也要趕來為他們道喜。”一直沉默無聲的崔嵬彎腰撿起被扶幽掃落在地的奏疏,恭恭敬敬陳放於案頭,“恕小人直言,此事君上不宜從中作梗。”“從中作梗?”扶幽危險地眯起鳳眸。“是小人失言。小人的意思是水欲流之,不可阻之,凡事還是順其自然的好。”“若我偏不順呢?”“君上貴為鸞族之主,在萬萬人之上,若不想順,便不順。”扶幽對崔嵬突如其來態度轉變微感訝異,“剛剛不是還勸我要順其自然嘛,這會子怎麼又叫我不要順了?”“因為在小人眼裡,君上開心與否至關重要。果如我的建議不能給君上帶來絲毫愉悅,那麼即使明知它是正確的,小人也要舍棄。”大殿忽然一片寂靜,就連花瓣落於書案的聲音都清晰可聞。滿殿的靜默中,扶幽開口問:“你到底是誰?”“小人是君上的謀士。”“謀士不會關心主上的喜怒哀樂。”“小人是關心主上喜怒哀樂的謀士。”他這完全是在跟她玩文字遊戲,正當扶幽打算繼續追問下去,門口忽然來人通報,說是雪千重求見。“看來有人等不及了。”崔嵬甕甕的聲音從麵具後傳來,“君上請接待雪長老吧,小人暫且告退了。”扶幽無奈揮揮手,“下去吧。”崔嵬下去的當兒,雪千重正往裡來。兩人在門口擦肩,崔嵬恭敬衝她一躬身。不知為何,雪千重忽然感到一束如電的目光聚在她身上,令她感到極大的不適。低頭去看那男人,低眉順眼,不見任何異樣。讓人懷疑剛剛那束正真的來源。難道隻是她的一個錯覺?雪千重搖搖頭,甩去了心頭雜念,大步跨入殿內。見到扶幽直接開門見山,“胤玄送過來的那道折子你打算什麼時候批複,挨延也不是這樣挨延的,再說你能挨延得過去嗎?遲早都是要麵對的,倒不如乾脆利落點,準還是不準給句痛快話。也好叫我瞧得起你。”“才不過三天而已,瞧把你急的。迫不及待也不是這樣子的。沒了他,你還活不了了不成。”“隨你怎麼說,反正他現在要娶的人是我,你就當我想改嫁想瘋了,迫不及待要做他的新娘子好了。”“真真是一點臉都不要了。”扶幽鄙夷不已,目光落在案前的奏疏上,“要我恩準也不是不可以,隻是你要拿什麼保證你們成親之後不會夫妻同心,同進同退。你也知道的,我跟他在某些問題上很是不能達成一致意見。關鍵時刻,我要怎麼確定你會選擇站在我這一邊而不是幫著他,與我為難?”“我現在說什麼你也不會相信的,不如這樣吧,我給你我的一半元靈,掌握了這一半元靈,你還怕我以後不對你唯命是從嗎?”說著竟真劈下一半元靈送到了扶幽麵前。扶幽不料她為了嫁給胤玄竟肯做出如此犧牲,一時怔怔的,不知作何反應。過了好一陣兒,臉上浮現一絲苦笑,“元靈就不必了,沒了這一半元靈,你的靈力少不得要大打折扣。攻陷鳳凰原,還得指望你呢。折子我會批複,就當是送你們的新婚賀禮。這也是我對他最後的仁慈。”時移世易,星移鬥轉,曾經親密無間的人,終究無法再以肌膚相親了。從此以後,他會夜夜擁著另一個女人入睡,嗅著她發上的香氣去做一個縹緲綺麗的夢。勘破是緣,勘不破是劫。她不願意渡劫。她選擇,放下,自在。一場盛大的婚事緊鑼密鼓地籌備起來。到底是鸞族大祭司的婚禮,不可不鄭重,天界好多神仙都來了,就連天帝也托醍醐上仙捎來了一份賀禮。再次踏足星垂野,醍醐上仙感慨萬千,“記得上次來的時候是為你父君祝壽,那時候你父君在,你二哥在,歲月是何其的安穩。如今故人凋零,歲月變遷,就連你也不是當初的小扶幽了。”“時在變,勢在移,在命運的巨大洪流裹挾之下,又有誰可幸免於滿,保有最初的純粹與天真。”“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大喜的日子快彆說這些了,進裡麵喝喜酒。”“唉,這喜酒你叫我怎麼和得出滋味,那胤玄,本該與你是……”覷見扶幽寥落的神色,知是提了不該提的,長歎一句,“罷了罷了,都是陳年往事了,不提也罷。”徑自往裡去喝喜酒了。儀式是戌時開始的。按照鸞族習俗,兩個新人隻要在婆娑樹下許下誓言,宣誓互忠就可以了。扶幽沒心情聽他們海誓山盟,兀自把頭扭向一邊,去看落在地上,被雨水拍進泥裡的落花。白澤走到她身旁,不陰不陽來了一句,“胤玄腦子抽了。”扶幽莞爾,“怎麼,還記著當初的三鞭之仇?”“我才沒那麼小氣呢。”白澤說:“我是看不慣那雪千重,但我更看不慣胤玄因為一時的感動就頭腦一熱,娶了人家的荒唐行徑。他平時做什麼都穩妥。唯獨麵對感情,會衝動行事。”“你怎知他是頭腦發熱,搞不好他是真心喜歡上了她。”“他若真心喜歡她,那夜就不會在書房畫一夜紅鸞花了。”“什麼畫一夜紅鸞花?”“從你的無極殿回來的那一夜啊。他喝了很多酒,說了一夜的胡話。他說你把身上的紅鸞花紋身撕了下去,連皮帶肉,就像把他從你的心裡連根拔除了。糊裡糊塗畫了上百張紅鸞花,第二天醒來又一把火燒了。”扶幽怔怔無言。白澤繼續道:“我看得出來,胤玄他心裡放不下你,他肯娶雪千重一部分原因是出於感動,至於另一部分原因,我猜,多半是為了與你置氣。”看了看不遠處的新娘新郎,“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了幽幽,你確定不去挽回?”白澤話音方落,人群裡忽然想起一串歡呼聲,便有人過來請扶幽,請她去給新人賜“福露”。賜福露是鸞族特有的風俗,由長輩或者君主折一枝婆娑花,蘸滿清露,淋於新人頭頂,以示祝福。在鸞族,有資格給胤玄和雪千重賜福露的也唯有鸞族的君主了,所以這個任務自然而然就落在了扶幽頭上。此時在場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扶幽身上,她緩緩走上前去,抬手折下一根婆娑枝。早有仙娥捧上一缽仙露,供扶幽蘸取。扶幽執著婆娑枝遲遲不見動作,等得不耐煩的雪千重霍然掀開了紅紗蓋頭,驚見扶幽的雙目牢牢定在胤玄臉上。花枝低低地下垂著,扶幽把目光移到垂墜的花枝上,問胤玄:“你想要我的祝福嗎?想要我祝福你與另一個女人永結同心、恩愛不疑嗎?”聽了這話,雪千重一把扯掉頭上的紅蓋頭,“君上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雪千重不求您能誠心誠意地祝福,但您也彆來砸場子啊。”旁觀眾人莫不一頭霧水,麵麵相覷。胤玄一把把雪千重拽到自己身後,凝視著扶幽的雙目道:“假如我想要你會真心給嗎?”“你真心要我就真心給。”“我真心要。”聽到這句話最開心的人莫過於雪千重了,她甚至連在跟扶幽生氣都忘了。仰望著眼前的這個男人,眸中似有星光萬丈。曾經遙不可及的那顆星,那道天上明月光,她終於與他並肩,站在了一起。這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時光,為了這一晌的歡娛,她情願拿漫漫無儘的永生去交換。婆娑枝輕蘸仙露,扶幽懷著莫可名狀的心情將花枝高舉過頭頂,接著輕輕一抖,仙露灑下來,落於胤玄頭頂,接著移到雪千重頭頂,如法炮製。喜人的鼓樂響徹宮闈,扶幽踏著滿地落花離開,漫天笙歌在她身後退變為一副遙遠的暮景。她抽身而去,天地萬物色彩斑斕,喧囂沸嚷,獨獨她,黑白成畫,緘默無聲。青雲夢斷,夢斷青雲,繾綣煙霞,終成疏落。白澤望月長歎,“冤家,真是冤家。”扶幽回了無極殿。無極殿高逾百尺,底下的聲音傳不上來,難得可以討個清閒。她找出了胤玄當年在百花宴上給她贏來的那件嫁衣,二十二位織女花費了一年時間繡製出來的,一針一線莫不精巧絕倫。她曾經幻想著穿上這件嫁衣嫁給他,做他一生一世的妻,終是不能夠了。我與小公主扶幽情投意合,彼此喜歡,非九天河傾、日月星辰移焉不可分。多麼擲地有聲的誓言啊,卻原來,九天的河水不傾,日月星辰不移位他們還是要分離的。鮮紅的嫁衣緊裹著曼妙的身軀。她穿上它,在鏡前。真是美嗬,隻可惜這樣的美,隻有她一人,空對一麵鏡子,獨自欣賞。裙角的流蘇染上點點火星,火星蔓延,及至覆上整件嫁衣。扶幽看著對麵鏡子裡,一片一片化為灰燼的百花嫁衣,淚水無聲滑過臉龐。直到整件嫁衣都燒光了,寸縷不著的扶幽緩緩滑坐到地上,把自己蜷成一個團,宛若生命最初的模樣。天心的弦月已暗,一道浮雲飄來,遮蔽了僅有的一絲月光。殿內,唯有燭火的光芒在夜風的款拂下一挫一挫,忽高忽低,明滅不定。燭淚在燈腳處堆積,厚厚一層,流不完的傷心淚。滿室靜謐中,荇風惶急的嗓音,像是一道驚雷,炸響在耳畔,“君上,大事不好了君上,重明殿——”聲音在雙目觸及到扶幽不著寸縷的身體後戛然而止。慌忙背過身去。扶幽倒是不慌,隨手變出一件袍子披在身上,漫不經心地問,“重明殿不是雪千重的寢殿嗎?你這樣慌裡慌張地來,莫不是她又起幺蛾子了?”“千重是出事了,但不是君上想的那樣。”“那她怎麼了?”荇風強忍著悲痛,“回稟君上,千重、千重……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