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雲聚合,天光熹微了。扶幽一人立於淩波台上,有看不見的風,輕拂過她的雲鬢。她拔下頭上的碧玉簪,放在手掌中摩挲,碧綠通透的色澤,淨無暇穢,本是定情之物,她卻讓它沾惹了太多血腥。算來,真真是一種殘忍。桃雪靜靜出現在她身後,說是白澤在殿外求見,問她是見還是不見。扶幽把簪子重新插回發上,麵容上憂悒之色在一瞬間一掃而空,語調也不由自主地輕快起來,“見,當然要見。快叫他進來。”桃雪自打服侍扶幽以來,還沒見她這樣和顏悅色過,一壁去請白澤一壁在心裡嘀咕,君上同大祭司的關係看上去水火不容,怎的對他的靈寵這般另眼相待。不一會兒白澤進來了,看見扶幽,眼中隱有淚光閃過,“你回來了。”“回來了。”扶幽衝他微微一笑,“聽說你前些日子回女床山了?”“嗯,幫胤玄回去處理一些小事。因此這時候才過來看你。”“幾時又有何關係。”“你這些年……”白澤看著扶幽消瘦的麵龐,“你受了不少苦吧?”“有什麼關係呢,苦與不苦,日子不都是一樣的流逝。我倒是覺得這些苦不白吃,比起從前的自己,我更喜歡現在的自己。”看到白澤眼裡漾著一層不忍之色,忙又轉移話題,“不說這些了,吃栗子吧,用蜜糖烤過的,甜著呢,我剝給你吃。”端過桌上盛栗子的盤子,開始剝起來。白澤見她有意回避,也不好多說什麼,安安分分蹲下來等著吃栗子。栗子卻是甜,烤得也十分到火候,入口即化。吃了兩三顆後,白澤向扶幽打聽菟絲。扶幽告訴他菟絲在頤風殿,自打回到星垂野後,菟絲便獨自宿在頤風殿。白澤聽完了對扶幽說:“那你多剝些栗子,等會兒我帶給她去吃。”“伺候你一個還不夠,你還給我捎帶一個。嫌我這個女君當的太清閒是不是?”正說著,胤玄臉色不善地闖進來了,眉目間籠著層冰色,灼人的視線掃過大殿裡的扶幽與白澤,對後者道:“你先出去,我有話和君上說。”白澤見自家主人來勢洶洶,很給麵子地站了起來,帶上栗子,“那我去頤風殿看看菟絲。你有什麼話好好跟幽幽說。”待白澤離開後,胤玄直視著扶幽的眼睛,目光銳利的似要將她刺穿了,“兩軍交戰時,你明明可以早一步出手,避免數萬大軍的傷亡,為什麼直到最後關頭才出手?”扶幽渾然不以為意,拈起一枚栗子用纖指剝開,悠悠然送到口中,“是荇風同你說的罷。”“你彆管是誰同我說的。你隻管回答我,為什麼?”“為什麼?”扶幽突然笑了,“為了什麼難道你心裡不跟明鏡似的嗎?沒錯,我就是你心裡所想的那種人,你不必找借口替我掩飾了。”“那可都是你的族人啊。你怎麼狠得下心,扶幽,你怎麼狠得下心!”“他們既然狠得下心把我送去鳳凰原,我為什麼狠不下心送他們入九泉?再說,我不在的這一千年,你在星垂野積攢的威望太高了,饒是我以上神之尊回歸,他們心底還是敬重你,看輕我的。唯有死亡能擊垮這種信仰,越是到了生死關頭,便越是絕望。而我,卻把他們從絕望中拯救出來了。這樣一來,我根本不必再費什麼力氣,便可輕而易舉的地掌控人心。他們會敬我,畏我,我才能牢牢地把權力掌握在自己手中。”“但那都是一條條活生生的性命啊!”“是麼,可我不在乎。”扶幽揚起臉龐,微笑著對胤玄說出這句話。幾乎是同一時間,胤玄的巴掌招呼到她臉上,清脆而果決的一聲脆響,打得扶幽往一旁趔趄了兩步。“混賬東西。”他喝罵。舔去嘴角的血絲,扶幽維持著一如既往的甜美笑意,“來人,大祭司以下犯上,目無尊卑,現押去祭台,罰赤龍鞭之刑。”直到鸞衛帶著胤玄離開無極殿,扶幽還是在笑。那樣的笑,胤玄以前看過無數次,也曾深深為之著迷。現在卻一切都不一樣了,那樣甘醇甜美的笑,成了一杯毒酒,讓所有飲下它的人,穿腸斃命。竟是他眼拙了,從一開始就眼拙了。當大殿裡又一次隻剩下扶幽一人的時候,笑容自她臉上慢慢退去,仿佛被抽乾了全部力氣,她緩緩滑坐在繡有花鳥圖案的繡毯上。瞑目歎息著。這是他替她選擇的路,萬劫不複她也要他陪她走下去。喉嚨忽然有些乾渴,扶幽招招手,一隻裝滿了水的茶杯飛到她手中,她擎著,才抿了一小口,有人攜風雷之勢闖入大殿,熊熊燃燒的怒火似欲將整座大殿化為一片灰燼。鸞衛急衝衝地衝進來,還未近那人的身,轉瞬被燒成了殘灰。扶幽微訝過後,悠悠然站起身,衝門口還待前赴後繼送死的鸞衛道:“都下去吧,這裡沒你們事了。”鸞衛們相互對視幾眼,順從地退了下去。扶幽回身把茶杯放回案上,順手拿起一隻酒壺,一邊斟著酒一邊道:“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雖說比預想中的晚了,到底還是來了。隻身闖星垂野,你膽子倒是大。”回過身,“喝酒嗎?上好的菩提醉。”夙琛沒有接扶幽手上的酒,他飛掠到她身前,一把扼住了她的喉嚨,“你利用我,扶幽,你利用我。”“不叫阿姐了嗎?我還以為,為了我你心甘情願做任何事呢。”“我的確願意為你做任何事,甚至是去死,事實上我也的確是那樣做的。可扶幽,你回報我的是什麼?是欺騙!是背叛!徹頭徹尾的欺騙,無情無義的背叛。其實,從我們見麵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在打我的主意了吧,可笑我竟蠢笨如豬,一步步走向你為我編織的陷阱。你應該很得意吧扶幽,看著我一點點愛上你,對你不可自拔。”“如果我說沒有你會信嗎?”“嗬。”“我不是沒有心的夙琛,看著你一點點愛上我,對我產生無法割舍的感情,我心裡未嘗不痛。但是我沒有辦法,和愚蠢的男歡女愛相比,我想要的,是更加龐大的東西。我心底的溝壑太深了,光憑愛是填不滿的。”“說了這麼多,又有什麼用,還是無法掩蓋你的自私。”他頹然鬆開手,眼底有掩飾不住的失落。不是早就預料到結果了麼?不是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了麼?為什麼聽到她親口承認的這一刻,還是會痛徹心扉。“這樣的話曾經也有人對我說過,而我從來也不憚於承認。對不起,讓你認識了這樣的扶幽。”夙琛閉上眼睛,悵然一歎,“事到如今,我對你已彆無所求,隻求你放過我的族人一馬。戰事頻仍,塗炭的還是生靈。放手吧,一千年前我鳳族滅了你鸞族十萬鸞軍,一千年後,你的仇也報了。就讓所有的恩恩怨怨在我們手上終止罷。”“嗬,夙琛,你到底是有多天真。”扶幽縱聲大笑,心底的疏狂在那一刻袒露無遺,“事到如今,你以為我還有退路嗎?沒有了,從我鸞族敗北,父君兄長羽化的那一天起就沒有了。我無頭可回,更無路可退。鸞鳳之間遲早有一場存亡之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沒有任何和解的可能了。”“之前你是沒有能力終止這一切,現在你掌握著北荒數百萬條性命的生死。我知道,你不是那種好殺戮的人,過去的,難道就不能讓它過去嗎?”“過不去的,永遠都過不去。”濤濤恨意昭然於眼底,幾欲裂眥而出。一千年的屈辱,一千年的幽恨,彙聚於扶幽的胸腔,她幾乎是拚上了全部的決絕,抱著魚死網破、不給他和自己留任何餘地的心情笑問他:“還記得先鳳帝失蹤的事吧,你難道真以為他是無緣無故失蹤的?”夙琛鳳目圓睜。扶幽帶著殘忍的笑意,繼續道:“還記得灝蘭城法場上的那隻花藤妖麼?當時你曾說在你父君失蹤不久後於鳳宮附近見過他。”“不,彆說了。”夙琛步步後退,為即將到來的真相。那將是他承受不來的永傷,“求你了,彆說了。”扶幽不理會他的哀求,“不錯,那隻花藤妖就是你的父君。這些年,他一直在暗處默默守護著你,看到你離開鳳宮,也跟了出來。後來在法場上看見你有危險,遂現身營救。經曆了花毒數百年的侵蝕,其實他的神智早就不清了,但是他卻記得你,記得要保護你,真是感人至深的父愛呢。”“但是你卻親手殺死了這樣愛你的父君,一劍穿心。當你與鳳鳴人劍合一,將你的父君送上灰飛煙滅的萬劫不複之路時,你可知道,我花費了多大的力氣去抑製內心呼嘯的狂喜,不讓我的表情露出一絲一毫的端倪。覺得神生無涯,快活無邊麼,沒關係,我有的是法子讓你後悔生而為神。”一聲絕望的咆哮,夙琛猱身撲上前,再次扼住了扶幽的咽喉。手上青筋暴突,眼底血絲密布。那樣磅礴的恨意,恨不得將扶幽一片片生吞活剝了。扶幽目光無神,望著某處虛空,道:“現在你告訴我,過得去嗎?”神力沛湧,驟然之間將夙琛掀飛了出去,撞上後麵的牆壁,狼狽地跌落地麵,“你走吧,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放你一條生路。至於誰是北荒日後的主宰,誰死誰活,我們戰場上見分曉吧。”夙琛從地上爬起來,邪魅的笑容爬上臉頰。舔去嘴角的血跡,“後悔生而為神是不是?扶幽你等著,我也會讓你有這一天的。”身化流光,掠出無極殿。誰知夙琛才離開沒一會兒,桃雪便趕著進來彙報:“君上,不好了,大祭司和鳳帝在外麵打起來了。”“怎麼回事?”“是幾個鸞衛,怕您有個閃失,就把鳳帝闖進無極殿的事告訴大祭司了。大祭司剛剛受完赤龍鞭之刑,聽說了此事急往無極殿這邊趕,不巧與剛從殿裡出來的鳳帝撞個正著,一言不合就打了起來。”桃雪陳述事情起因的當兒,扶幽已然趕到了現場。一見之下,兩人果真打得不可開交。飛掠上半空,橫在兩人中間,“胤玄你住手,我答應了他要放他離開。”“你太任性妄為了,你今日放他離開,他日他就能成為我們的心頭大患。”夙琛也嫌扶幽礙事,一道鳳火逼開她,“讓開,我用不著你放。”扶幽被逼退至一旁,不知是覺得胤玄的話有道理還是出於什麼旁的原因,竟然真的沒有再插手。隻在一旁觀戰。夙琛之前的傷尚未好利索,在大殿裡又挨了扶幽一掌,這會兒跟胤玄對陣,如何是對手。被胤玄死死壓製在下風,便是祭出了鳳鳴也無濟於事。胤玄一心想置夙琛於死地,以絕後患,招招不留餘地。戮生鏘然,由劍身上散發出的殺戮戾氣使得夙琛手中的鳳鳴嗡嗡顫動,竟顯露了怯戰之意。鳳鳴不願與戮生交鋒,夙琛隻好把靈力灌注於劍身,逼迫它去應戰。誰知鳳鳴爆發出強烈的劍光,徑自把夙琛彈飛了出去。胤玄不惜做這個小人,挺劍而上,劍鋒直指夙琛的胸膛。間不容發之際,一團毛茸茸的事物斜刺裡飛來,迎上戮生的劍鋒,自願做了劍下亡魂。“菟絲!”白澤的悲吼幾乎穿破雲霄。扶幽和胤玄也沒料到事情會出現這樣的變故,齊齊愣住了。夙琛看著被血染紅的菟絲,慢慢捧起她嬌小的身體,還沒說話,眼淚就先衝出了眼眶,“為什麼,你不是壓根不認我做你的主人嗎?”“這是我欠你的,既然這一生注定不能做你的靈寵,那就讓我用性命來報答你對我的恩情吧。對不起,從一開始就欺騙了你。現在我要去見他了,真好……”小小的身體在夙琛雙掌中化為光點,隨風消散。夙琛召回鳳鳴劍,縱身掠上雲間,消失不見。扶幽看了看胤玄,又看了看周遭圍觀的眾人,輕輕道:“都散了吧……”散了吧,散了吧,徒留一地狼藉,無人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