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扶幽想搬回舊居寒香殿,但夙琛不放菟絲走,菟絲又一定要和扶幽住一起,沒辦法,隻好扶幽妥協搬去了夙琛的棲梧宮。鳳宮的那些長老雖然對於夙琛放出扶幽這件事存在很大的意見分析,到底擰不過他們的主子,一致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安頓好之後,扶幽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訪蝶姬。雪如銀屑,層層覆上朱瓦,蝶姬一身單薄素衣立於梅樹下,輕雲蔽月般的身姿,美好得像遠古洪荒時代不出世的神女。她一直都那樣美,一直都是。命運可以摧殘她,可以湮滅她,怎樣都可以,但隻要她站在那裡,以漫不經心的姿態折下一枝梅花,就那麼輕輕一折,天地萬物就要失色。扶幽徐徐走到與她並肩的位置,“我記得你院子裡以前沒有梅樹。”“小琛種的,他說我這院子太單調了,就給我種了這麼一株梅樹。”“小琛是個好孩子。”“是啊。”風雪淒淒,梅花由枝頭瑟瑟抖落,落在衣裙的褶皺處,兩根纖長蔥指將之柔柔拈起,“忘了恭喜你,重獲自由了。”扶幽自嘲似的一笑,“不過是從一個簡陋的小籠子裡挪到一個華麗一點的大籠子,談何自由。”朝屋子裡望了兩望,“怎麼不見汐兒,那丫頭該長成一個大姑娘了吧?”“小琛沒跟你說?她去落珈山跟飄燈上神處學藝去了。去了有個一二百年了。”扶幽“哦”了一聲,跟著踟躕著問道:“你可還記得八百年前我綰在你頭上的那根簪子,那根簪子現今……”“那根簪子我已經還你了。”風雪越來越密,密密麻麻鋪了一天一地的皓白,扶幽攏了攏衣袖,紫灰的眸底有一種塵埃落定的釋然,“既然如此,扶幽告辭。”蝶姬並未出來相送,扶幽出了瑤華苑,按照原路回了棲梧宮。一進宮門就聽見裡麵一陣乒乒乓乓的打砸聲,隔了一會兒,一個白團子被從門裡扔了出來,伴著男子憤怒的咆哮,“愛滾哪滾哪去,我這輩子就沒見過你這麼囂張的靈寵!”菟絲從地上爬起來,抖了抖身上的毛,“我呸,當誰稀罕做你的靈寵呢!”氣哼哼地走了。扶幽無奈搖搖頭,進了大殿,“好端端的這又是怎麼了,你們兩個三天不打架是不是就——呀,怎麼受傷了?”夙琛捂著額上那三道抓印,沒好氣道:“問你那隻兔子去。”“你也知道她是隻兔子。跟她較什麼勁呀。”走到夙琛跟前,拿開他的手,以仙力為他療傷,“煢兔看著溫和無害,抓出來的傷口也不可小覷,若不加緊治療會落下疤痕的。”“大姐……”“噗,誰是你大姐呀,混小子,再叫一聲信不信我打你?”“哼,女人。”“哼什麼哼?”“不哼什麼,你不願意讓我叫你大姐,那叫阿姐總可以吧?”夙琛額上的傷口飛速愈合,扶幽把手攏回袖子裡,心滿意足道:“那便就叫阿姐好了。”作為少帝,夙琛的日子過的不可謂不水深火熱。每天都要被幾位長老耳提麵命地教導為君之道,修習各種技藝,修為亦不能落下,忙的跟陀螺似的。鳳族不同於鸞族,君權被祭司削弱得沒剩多少。在鳳族,祭司單單純純就是個祭司,主管祭祀,乾涉不了內政。下設九大長老兩大護法,無條件服從於君主。另有下轄的大大小小數十個鳥族,其族長也隻聽命於鳳帝。唯鳳帝之命是從。這日,風和日麗,菟絲和幾個宮女在外麵打雪仗。夙琛做鳳帝的這些年,鳳宮的氣氛活躍了不少,至少沒從前那麼沉悶了。夙琛在屋子裡練字。長老們嫌他的字太醜了,要他好好練練。扶幽坐在他對麵吃桃子,桃肉細脆,咀嚼聲清脆,惹得夙琛頻頻抬首。頓了筆鋒,跟扶幽說:“我們也出去玩吧?”“不行,你這字還沒練完呢。”夙琛咬著筆頭,“那我們聊聊天好不好,前些天我聽了一個笑話,我講給你聽吧。”扶幽還是搖頭,“不好。”隨後補充道,“做事要專心,一心一意,心無旁騖。像你這樣三心二意再寫一百篇也是白費,不會有長進的。”夙琛氣的扔了筆頭,“你怎麼也變的跟那些老頭子一樣囉裡囉嗦,動不動就叫教訓我,一點也不貼心了。”扶幽撲哧一笑,“小鬼,你懂什麼叫貼心。”又掐了掐他的臉蛋,說:“阿姐這也是沒辦法,倘若你跟我在一起後愈發散漫貪玩,他們該說我居心叵測,教你不思進取了。到時候把我們分開是小,弄不好會再把我關進煢獄去的。”“好啊,合著我把你放出來倒是替自己找不自在呢,早知道我就不放你出來了。”“我這也是為你好嘛。”“可是我的手腕好酸啊,你說怎麼辦?”“這樣啊,那阿姐替你揉揉。”移坐過去,拿起他的手腕放在腿上,細細揉捏。她這一低頭,青絲妖妖嫋嫋散落下來,落在夙琛的肩上、頸上,輕輕騷著他的癢。夙琛便撩起了那頭發給捋到一邊,嘴裡問道:“阿姐,你是不是特彆恨我父君啊?”扶幽神色一僵,“怎麼突然說起這個?”“因為我聽菟絲講我父君殺了你的父君,攻掠你們鸞族,還強迫你來鳳凰原做人質。”“成王敗寇罷了,哪是一個‘恨’字可以囊括的。”扶幽輕輕一歎,神色蒼涼如水。扶幽沒想到,自己都離開學堂數百年了,居然又抱起了小課本做回了認真聽講的乖學生。起因是夙琛覺得自己一個人聽課太無聊,想找個伴讀。按道理說這份苦差無論如何也落不到扶幽身上,奈何鳳族那群老頑固堅持不肯讓其他鳳凰跟夙琛一起聽課,總怕他們偷師,將來威脅到夙琛的統治地位。夙琛也不大喜歡和不熟悉的人一起聽課,便向長老們推舉了扶幽,出乎扶幽意料的是,老頭子們竟一致通過了這個荒謬的提議。他們怕自己的族人偷師卻不擔心她這個敵族女君偷師,扶幽委實想不通這裡麵是什麼邏輯。擱鳳族不比在家,扶幽少不了規規矩矩地聽那些老頭子的擺布,心裡的鬱悶無處發泄,就開始變相的折磨夙琛。夙琛在她的嚴厲監督下學業突飛猛進,樂得老頭子們一個個臉上全開了花。然而好景不長,正當日子再次恢複平淡無奇時,夙琛“眠寂”的毛病突然發作了。“眠寂”是夙琛打娘胎裡帶出來的毛病,動不動就進入眠寂狀態,也就是進入佛家所言的遠離一切煩惱生死的“寂”境,五蘊封閉,六塵肅清,唯有身體不腐不壞不滅。夙琛進入“寂”境的時間長短很難預料,有時是三五年,有時卻長達上百年。至於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鳳族的長老們研究了八百年也沒研究出個所以然。甚至請來了西方梵境的迦葉尊者,也沒能給出個答案。這一天前一刻夙琛還伏在案頭奮筆疾書,下一刻就倒在了案前,不小心帶翻了硯台,洇濕了一卷白紙。扶幽在他床前守了三天三夜,不停地喚他的名字,也沒換回他的蘇醒。鳳族又陷入了一片愁雲慘淡的氣氛裡。暝徽長老一下子就枯槁了,上次夙琛陷入“眠寂”,整整過了一百三十八年才蘇醒,他和其他八位長老苦撐著大局,才沒讓鳳族出現什麼大的動亂。可這次夙琛要是再睡個百八十年,他幾乎不敢想象這天究竟會不會變色。畢竟來自內部與外部虎視眈眈的力量太多了。扶幽也感覺到了氣氛的微妙,宮門口的守衛無緣無故增多了,走到哪都有人跟著。扶幽明白,經曆了主君無故失蹤,新任主君又幾次三番地陷入離奇的深眠,鳳族人心動蕩。縱然緊鎖了消息,難保一星半點不透露出去。鸞族若趁這個時候發動進攻,鳳族應該很難招架。真正到了那個時候,扶幽的存在就顯的尤為至關重要了,暝徽長老是不會也絕對不可能容許她有任何“閃失”的。燈罩裡,蜃脂燭靜靜散發著微白的光芒,映著躺在床上的夙琛的眉睫。菟絲偎在他身旁,身體蜷成一個團,難得乖巧地睡著。扶幽和蝶姬坐在床前,彼時沉默著。突然,一滴眼淚滴在鬱紫的地毯上,綻開無數瓣淚花。“我對不起他,我對不起小琛……”蝶姬忽然崩潰,低泣著喊出這句話道。扶幽詫異道:“他這怪病又跟你無關,你自責什麼?”“不,不,和我有關,是我害了他,當年是我在鳳凰蛋上動……”扶幽忽然一把捂住她的嘴,在房間設下了一道結界,確保聲音傳不出去,這才放開蝶姬,抖瑟著聲音問,“你剛剛說什麼?”蝶姬喘了口氣,勉強找回一絲冷靜,低聲道:“當年是我在鳳凰蛋上動了手腳,才導致了小琛的提前出世。”“你為什麼要——”扶幽脫口而出,問到一半忽然意識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呼之欲出,被抽乾了所有力氣般癱軟在椅子上,“你是為了我……”“我實在沒有彆的辦法了,你惹惱了夙綦,他當時一心想殺你。惟其如此你才有一線生機。”她淡淡訴說著,“小琛出生後,我曾回過一次鳳池。在散落的蛋殼上發現了殘存的幾句符文。”“符文?那是什麼東西?”“是上古時期的神文,我也是查閱了上萬本古籍才知道的。這種神文隻顯現於火凰蛋的內部,血凰蛋是十萬年才出一枚的神鳥蛋。之後要等上一千年,等神文全部融入進他的神識才會於烈火中誕生。這樣誕生出的神鳥擁有六根火翼,口銜赤珠,生來便是尊神。”目光落在夙琛身上,染了一層悲色,“可小琛不是這樣,他本該是這樣,是我害了他……”“你的意思是說小琛的沉眠可能跟這幾句殘存的神文有關?”“有可能。”扶幽默忖片刻,“那殘存著符文的蛋殼你可有保留下來?”“蛋殼未曾保留,符文倒是抄錄了下來。”說著,遞來一方錦帛。扶幽接過一看,上麵果然寫著幾句晦澀難懂的符文,正要說些什麼,門口突然闖進了十幾個鳳衛,二話不說架起了扶幽。“你們要乾什麼?”蝶姬驚慌地問。“大長老命我等為鸞君換個住所,夫人還是莫要乾涉為好。”一個鳳衛冷酷地說。蝶姬待要阻攔,扶幽向她遞來一個安撫的眼神,任由那些鳳衛帶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