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原地處北荒極北之地,比不了星垂野一年四季氣候分明,鳳凰原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都在下雪,風饕雪虐,落雁紛紛。扶幽他們隻用了一日光景便抵達了鳳凰原。從由十二隻鳳凰拉著的鸞輿中走出來的一刹那,一片巴掌大的雪花落在扶幽鼻尖上,轉瞬化成了一汪雪水。入眼處,是刺人眼目的白。她平生看慣了姹紫嫣紅之盛,冷不防到了這麼一處寡淡的所在,不舒服到了極點,一雙腳像是釘在了地上,邁都不願意邁了。還是一旁的侍者等得不耐煩了,比了個手勢,“鸞君,裡麵請吧……”扶幽這才不情不願邁了個步。鳳帝對扶幽這個人質委實優待得緊,將鳳宮裡風景頂好的寒香殿賜給了她居住,還一口氣分派了十八個仙婢。十八個仙婢一字排開站在庭院裡,環肥燕瘦,各具特色。扶幽細細端詳著,忽然問她們,“你們誰會講笑話?”為首的仙婢道:“回鸞君的話,鳳宮中忌不莊,忌不諧。婢子們不會講笑話。”“那牽鉤呢?牽鉤你們總該會吧?”“婢子先前已經說過了,鳳宮中忌不莊,忌不諧,不是取樂之地,便是能取樂,也不是我等普通下人可以做的。”“這也不會不會,那也不會,那你們都會什麼啊?”“作為婢女,我們隻要懂得服侍主子就可以了。”扶幽白眼一翻,從嘴裡吐出四個字,“死氣沉沉。”拎著裙子從椅子上坐起來,隨手從花瓶裡抽了一枝梅花。捏著那枝梅花,扶幽來到十八個仙婢麵前,一一搔她們的癢。那十八個仙婢猶如泥塑木雕一般,動也不動,笑也不笑。“還真是沉悶呢。”扶幽一邊搔著一邊感歎,突然話鋒一轉,問向先前的婢女,“你叫什麼名字?”“奴婢芝月。”“哦,芝月啊……”這樣說著的時候,梅枝便移到了一個頰邊生著酒窩的圓臉仙婢身上,扶幽在她脅下搔了搔,她強忍片刻沒忍住,“噗嗤”笑出了聲來。芝月才要開口訓斥,扶幽卻把梅枝一拋,心滿意足道:“行了,就她吧,跟在我身邊近身伺候。挨個試探下來,也就她還有點活人氣,模樣看著也喜氣。對了,她叫什麼名字?”“她叫小梨……可是她隻是個銅鈴婢子,沒資格近身伺候主子的。隻有像我這種玉鈴婢子才有資格做您的貼身侍女。”扶幽掃了一眼,發現小梨的脖子上確實掛了一隻銅鈴,不由拿起來晃了晃,“你們這下人還分三六九等啊?”“是的。依照等級的不同,分為銅鈴、銀鈴、金鈴以及玉鈴侍者。像小梨這種剛入宮不久的,隻能從銅鈴做起。這鈴鐺的作用也是時刻提醒侍者要行止舒緩,不可毛躁,驚擾了主子。”“那如果我偏要小梨做我的貼身侍女怎麼辦?”“這於理不合,恐怕要奏稟帝尊。”“這麼一點小事就要奏稟鳳帝,你們還真不怕把你們的帝尊累死啊。”說完這句話,一屋子仙婢劈裡啪啦全跪下了,“請鸞君慎言,這種不吉利的話可是萬萬說不得的啊。”扶幽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她們在恐慌什麼,無語道:“連‘死’都說不得了是嗎?還真是進了一個金絲籠。”又問芝月,“是不是隻有小梨帶上了玉鈴鐺才能伺候我?”芝月依舊維持著跪姿,“是這樣沒錯。”“那你起來。你們都起來。”等芝月起來了,扶幽一把薅下她脖子上的玉鈴鐺,喚來小梨就要給她戴上。小梨嚇得都快哭了,“鸞君,小梨不敢,小梨不能戴……”“有什麼能不能的,我說你能你就能。”溫柔地把玉鈴鐺戴在小梨的脖子上,接著取下她原先的舊鈴鐺,轉身看芝月一副敢怒不敢言的神情,把鈴鐺扔到她腳下,“從今以後,你就戴這個罷。”芝月後來是怎麼向上麵回稟的扶幽不甚了解,總之小梨順利留在了她身邊。鳳凰原風雪頻繁,臨到黃昏的時候外麵又飄起了雪花。每逢這樣的天氣,扶幽的兩條胳膊就格外地疼,像是在關節處嵌進兩顆生鏽的釘子似的動作困難。胤玄的那兩箭射斷了她的羽翼,縱然接上了也恢複不了從前的靈活。換句話說,就是她再也飛不起來了。對一個鸞鳥來說這誠然是悲哀的。不過對扶幽來說這已經無足輕重了,親人接踵而逝的悲傷她都挺過來了,區區折翼之痛又算得了什麼。寒風片刻不停地呼嘯著,窗子被大風鼓開,風雪呼呼地灌進來。小梨才要過去關上窗子,一團毛團驟然撲了進來。落地時舒展開身形,豎起兩隻耳朵,竟是菟絲!“菟絲!”扶幽錯愕不已,“你不應該在星垂野嗎?怎麼會出現在這?”“我來陪你呀。你一個人,背井離鄉的,也沒個朋友在身邊,肯定會寂寞的。”抖去身上的雪粒子,“要說鳳凰原這個鬼地方還真不是人呆的,這風雪大的,險些被刮走。”扶幽給小梨使了個眼色,叫她帶著其他婢女們退下。等到房間裡隻剩下她和菟絲兩個人了,便往椅子上一坐,問菟絲道:“說吧,到底來乾什麼的?”菟絲知道瞞不過扶幽,也不打算瞞了。一雙赤紅的眼睛裡頓時浮滿了恨意,咬牙切齒道:“我是來殺那對父子給主子報仇的。”先前因扶丞之死,她神智失常了好一陣,後來還是在白澤的悉心照料下,才恢複的正常。扶幽臨行前也囑咐了白澤,要好好照顧她。“憑你一隻兔子就能給我二哥報仇?被人捉去紅燒了還差不多。”“呸呸呸,大小我也是個神獸,彆總把我想的一無是處好不好。還紅燒,簡直過分!”扶幽沒理會她的抗議,“你來這裡白澤知道嗎?”提到白澤,菟絲立刻萎了,“我走的時候給他留了一封書信,想必這會子他已經看到了。”“你呀。”“那又有什麼辦法呢,不讓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我會發瘋的,幽幽,求求你了,就讓我留下吧。”扶幽無可奈何道:“留下可以,但你一切必須聽我的安排,不許擅自行動。”“那是當然的!”達成一致意見了,扶幽一展臂,把菟絲擁進了懷裡,眼角淚花隱隱,“你有一句話說對了,在這偌大的鳳凰原,我的確需要人陪。”菟絲長長的兩隻耳朵蹭著扶幽淚痕斑駁的臉,“我這不是來了麼,以後我陪著她,無論你去到哪,我都陪著你。”翌日傍晚,鳳帝在雲霄殿大擺慶功宴,慶的當然是大勝鸞族之功。扶幽也被請去了,為的,當然是看她這個俘虜夠不夠溫順夠不夠馴服。鳳帝喜歡夜宴。宴會開始的時候已近酉時,暝色輕柔,廊下宮燈緩燃,與地上的皓皓雪色相得益彰。扶幽身著一襲茜色百褶月裙,盛裝出席了鳳帝的慶功宴。菟絲被她揣在袖子裡帶去了。宴會全程扶幽都表現的很溫順,鳳帝問什麼就答什麼,沒她事了就默默坐在座位上吃菜。眾人見她就是個沒心機的貪食小姑娘,也就誰都不拿她當回事了。宴程過半,鳳帝酒喝上了頭,跟他的屬下們吹噓自己的功德。扶幽聽得無趣,偷偷帶著菟絲溜出去透風。鳳族的冰雕煞有看頭。這幾天天氣冷得折膠墮指,冰凝的結實,冰雕相應地也就多了起來。每走上幾步就能看到一尊冰雕,。扶幽跟著那些冰雕走著,不知不覺就走進了一片冰雕林。晶瑩剔透的冰塊被雕琢成千姿百態。有展翅欲飛的鳳凰、散花的天女、模樣凶悍的神獸……不一而足。下麵擺放著彩燈,使冰雕呈現出光華陸離的綺幻色彩。“這個倒是蠻好玩的。要是我們鸞族也有就好了。”菟絲從扶幽袖子裡鑽出來,跳到她肩膀上。“我們鸞族氣候怡人,有了就顯違和了。”沿著冰雕林一路走下去,扶幽和菟絲談談笑笑,冷不防一頭紅額鳥翩翩落在扶幽頭頂。紅額鳥是種非常罕見的靈鳥,額頭點著一抹紅,羽冠緋紅,身材小巧靈敏。菟絲屏住了呼吸,顫顫伸手去捉它。誰料爪尖才觸上點邊,它便“呼啦”一下飛走了。“快追,快追!”菟絲這會被紅額鳥勾起了興趣,拚命地催促著扶幽。扶幽才要追過去,迎麵突然傳出一道朗朗語聲,“鸞君不在大殿裡吃酒,跑到這來是躲哪門子的清閒?”隨著聲音的漸次清明,一個蟒服金帶的男子從冰雕後踱步而出,手裡捏著一隻鳥,正是那隻紅額鳥。扶幽看到他那張臉,險些沒吐出來。鳳族大皇子夙琨,即便燒成了灰她也認得。許是因著鵷雛那樁事,鳳帝動了怒,夙琨今日並沒有出席慶功宴。除此之外,扶幽隱隱約約還聽說了,鳳帝對他這個兒子並不是十分待見。至於其中的緣由,扶幽卻不甚明了。略略緩和了顏色,把肩上的菟絲撈下來揣進袖裡,扶幽漫聲道:“原來是大皇子呀。”夙琨邪笑著,摸著懷中鳥兒鮮紅的羽冠,“鸞君喜歡這隻紅額鳥,不若本殿就將它贈與你了,如何?”“殿下有心了,隻是本君向來不喜奪人所愛。”“那就是不要?既然如此,那這鳥留著也沒什麼用處了。”說著就擰斷了紅額鳥的脖子,隨手棄在地上。扶幽心裡暗罵一聲變態。就欲離開。夙琨橫臂攔住了她的去路。“鸞君急什麼,本殿還想帶鸞君去一處好玩的所在呢。”“下次吧。”扶幽推開他的胳膊,就要走。夙琨卻一臉邪笑著,湊到她耳邊道:“是關於你父君的,也不去嗎?”扶幽忽聽夙琨提到她阿爹,眼皮倏地一跳,腳下的步子也邁不動了。青要山那次,阿爹被九鳳偷襲跌下雲霄的一幕還曆曆在目。想到這裡,她忍不住問:“關於我阿爹的什麼?”“你跟我來不就知道了。”沿著長長的冰雕林,他向東走去,闊步流星,仿佛料定了扶幽會跟上來一樣,頭都沒有回。扶幽的確跟上去了。目的地是一座氣勢恢宏的宮殿,宮門前牌匾上書著“重華宮”三個大字。扶幽來鳳凰原時日不長,但也知道重華宮是夙琨的寢宮。神色間多了幾分戒備。夙琨也不知是沒看見還是有意忽略,若無其事往前走著,扶幽無法,隻好硬著頭皮跟上。重華宮的正殿是重華殿。進了大殿,迎麵是一麵繪著百鳥朝鳳圖案的雲母屏風。扶幽立在屏風下就不走了,“殿下此番引我來說是關於我父親,不知殿下的寢宮跟我父君有什麼關係?”“進去你就知道了。”夙琨笑得勝券在握。繞過屏風,進了內室,“喏,就是這裡了。”裡麵是間寬敞的大殿,簾幔低垂,光線昏暗。房間的擺設給人一種詭異的壓迫感。夙琨抬手一指東南角,唇邊笑意陰森,“就在那,你自己看吧。”扶幽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轉過頭去,當看到麵前的那東西時,眼淚“唰”地衝下了眼眶。被當做裝飾物擺放在那裡的不是彆的什麼東西,而是她父君的屍骨。鸞君的骨架保存得十分完好,沒有一塊缺失,骨骼表麵光滑白膩,仿若上好的羊脂美玉。兩個翅骨被抻開,呈展翅淩空之狀。夙琨愛惜地撫過其中一根,俊逸的麵容看起來邪獰無比,“這麼完美的骨架可是不多見了,我那天若是再晚去一步可就要被那群蠢貨吃的連骨頭渣都不剩了,你說你該怎麼謝我啊?”扶幽眼睛紅紅的,極力壓抑著身體裡翻江倒海的狂怒。菟絲在她的袖管裡緊緊抱著她的手臂,希望能讓她平複下來。扶幽卻平複不了,氣的渾身發抖,雙手緊握成拳。殺了他!殺了他!心底有一個聲音在怒吼。夙琨說什麼她再也聽不見,全被那一個聲音填滿,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那個聲音在叫囂,扶幽幾欲瘋魔。這時,兩根冰涼的手指忽然捏住她的下頜,輕輕抬起她的頭顱,“鸞君生氣的樣子還真是格外美豔動人呢。”“我呸,拿來你的臟手,少碰我們家幽幽。”菟絲從袖子裡跳出來,利爪一掃,在夙琨臉上抓出了三道紅血痕。夙琨蹭了蹭傷疤,眼角流溢出一抹陰冷的笑,“不知好歹的畜生。”經菟絲這麼一攪和,扶幽心頭的怒火煙消雲散,漸漸恢複了理智。轉頭對著夙琨笑若春花道:“出來這麼久,鳳帝找不到我該急了,就不叨擾殿下,我們這就回了。”夙琨還在對扶幽瞬息之間變出來的笑臉感到錯愕,扶幽已經施施然抱著菟絲走了。回到宴席上扶幽就開始哭,起先是低低的啜泣,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大,極具穿透力,連喧闐的絲竹聲都遮不住了。在座眾人爭相差異。鳳帝叫停了曲樂,就問扶幽為什麼要哭。扶幽就等著他這一問呢,當下抽抽噎噎把遇到夙琨,夙琨給她看了她父親骸骨之事一五一十跟鳳帝說了。扶幽是從小到大撒嬌慣了的人,知道說什麼最能打動人。在表達成王敗寇的臣服之心的同時委婉指出她作為一個女兒在看到自己父君的骨殖被人擺在屋子裡當裝飾品時的悲涼心境,雖然知道不是落淚的場合,但實在是悲傷不勝,這才壞了大家的興致。說的過程中又是一副梨花帶雨,芙蓉濯露的可憐模樣。在座之人莫不唏噓憐憫。鳳帝素來憐香惜玉,被扶幽幾句話勾得怒火中燒。夙琨乾的那些荒唐事他不是不知道,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如今被扶幽當下宣講出了,他自己也沒臉。招來夙琨狠狠責罵了一頓不說,還賞了他一頓鞭刑,罰禁足三個月。鸞君的屍骨也被化成了骨灰裝進壇子送回了扶幽手中。冬陽寡落,扶幽擁著毳衣坐在爐火旁,抱著那壇骨灰含笑望著窗外的白梅,默默立下誓言,“阿爹你看著吧,這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