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幽幽……”睡夢中,有人輕喚她的名字。眼皮沉的厲害,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強撐開一條小縫,陽光立時湧入,她抬手擋了擋。纖細的一截藕臂,腕上玉鐲玲瓏剔透。待適應了光線,她徐徐睜開雙眼。一張無比熟悉的麵孔映入眼簾,瞳孔劇烈收縮,幾乎是下意識地,她抬手甩了他一巴掌。胤玄簡直被打得莫名其妙,攥住扶幽再次揮來的手臂,“發什麼神經,一醒來就動手打人。難不成我這幾日衣不解帶地照顧你還照顧出錯了?”“打一巴掌,再給一顆甜棗,我還得對你感激涕零?當初若非你狠心把我送到這來,我、我今日斷不至於……”聲轉嗚咽,扶幽再也說不下去,改為更激烈的捶打,仿佛唯其如此才能消解她心中的怨憤。胤玄扭過她的兩條手臂,手放到她額頭上試了試,“燒糊塗了吧,說什麼胡話呢。”扶幽繼續掙紮,“裝什麼糊塗,我今日的一切痛苦難道不是由你而起?從你把我送到鳳凰原來開始,我們之間就沒有任何情分可言了,胤玄,今天有我沒你,有你沒我,非要跟你做個了斷。”胤玄搖搖頭,把她扔回床上,“瘋話連連,還真是燒糊塗了。”屁股落在硬質木板上,真實的痛感令扶幽找回了幾分神誌,環顧四周,哪裡是她住慣了的華宮美室,分明是一個簡陋的茅草屋。再活動活動雙手,何曾有受傷的跡象?扶幽糊塗了,眨巴著杏仁似的大眼睛,問胤玄,“發生了什麼?我們這是在哪裡?”“你不記得了?”“我記得什麼?”“八天前的圓月之夜,你趁夜出逃,被我堵在了半路,可還記得?”“我當然記得了,可是,等一下,那不是四個月前的事嗎?你為什麼說八天之前?”胤玄啞然無語,對扶幽的譫妄愈發感到頭疼。他們之中絕對有一人的時間出現了混亂跟偏差,至於是他還是扶幽,他顯然更傾向於後者。平複好心緒,他問她,“那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麼你可曾記得?”扶幽麵若冰霜,冷哼道:“化成了灰我也記得。你折斷了我翅膀,為了讓我老老實實去鳳凰原做俘虜你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那夜,我疼的死去活來,可你視若無睹,你視若無睹胤玄,你說你有多狠啊,也怪我眼瞎,怎麼就沒看出來呢,沒看出來你是這樣一個冷血無情的畜生!”這一番劈頭蓋臉的斥罵痛快了扶幽,搞懵了胤玄。“你在說什麼?什麼我折斷了你的翅膀?”胤玄被扶幽搞得一頭霧水,“你的翅膀不是好端端的,當夜你離開之後撞上了一個妖精,是那妖精打傷了你,我沒有動你一根毫毛。你是不是做了什麼噩夢?剛剛蘇醒神智不清把夢境當成了現實?”被胤玄這樣一說,扶幽倒真有點不確定了,試著活動一下自己的雙臂,確實沒有不適的症狀,便是連昨夜被夙琨捏碎的腕骨亦是完好無損的,莫非……莫非……扶幽喃喃道:“你真沒有送我去鳳凰原……我昨夜也沒有被……”“我當然沒有送你去鳳凰原了,當時你被妖怪襲擊,受了重傷,我還哪裡舍得送你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帶著你隱姓埋名來了這人間。”說這些話時,胤玄的眉頭兀自緊鎖,可見這個決定對他來說下得有多痛苦了。維護鸞族千秋萬代地傳承是他身為大祭司義不容辭的責任更是他一生的心願,但是現在為了扶幽,他把這一切都拋棄了。從此以後,他不再是鸞族的大祭司,他將隻是五彩鸞鳥扶幽的愛人。扶幽卻仍舊有幾分狐疑,“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是真是假,你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扶幽聽了胤玄的話,移玉屋外。入眼處,青鬆翠柏,雜花生樹。遠眺山下,草屋錯落有致點綴原野,墟煙幾點,依依緩升。偶有幾聲犬吠,山間幽靜,竟也傳得上來。他們如今果然身處在煙火紅塵的人間。扶幽道:“你是怎麼想到要來這的?”“三千大千世界,碌碌凡生千百億,沒有比這裡更適合藏身的了。”扶幽百感交集,“那這麼說我之前所經曆的一切隻是一場夢?”“要不然呢?難不成你經曆的那些都是真的,眼前的這些卻是在做夢?”扶幽喜極而泣,撲到胤玄懷裡,“你不知道,夢裡的你可壞了,可勁兒的欺負我,我都恨死你了。”胤玄捧起她的臉,低頭親了親,語調是前所未有的刻骨溫柔,“那以後我可勁兒給你欺負行不行?”“傻瓜阿玄,我才舍不得不欺負你呢。”她眼中如綴萬千星辰,滿溢著笑,那些隻屬於少女的活潑對美好的無限憧憬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她的身體裡。令她驚覺,無論世事怎樣變遷,親人怎樣離散,隻要還有那麼一個人守在你身邊,心底便是喜悅的。環著腰肢的手臂明顯緊了三分,她把臉貼在他胸口,聽著他急如擂鼓的心跳聲,一臉的安逸和滿足。倚著他的肩膀看了會兒日落,她忽然問道:“族人們都怎麼樣了?”“還能怎麼樣,風流雲散唄……”胤玄凝望著遠方的紅霞,無限傷感,“鳳帝占領了星垂野,一統北荒已成定局。除了我們兩個和幾位長老是鳳族下令追殺的對象,其他人並無性命之虞,倒也可落個安生。”“對不起……”“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的選擇。”落日隱去最後一點餘暉,暗夜吞噬天光。胤玄站起身來,“天黑了,進去休息吧。”扶幽站在局促的小茅屋裡,“這茅草屋是你搭的嗎?”“我哪會搭,施法變的。”“那你乾嘛不變出一座宮殿來,這樣住著多舒服啊。”胤玄像看白癡一樣看著她,“你覺得宮殿和這深山老林的很搭?”“不搭……”等了一會兒,見扶幽還在地上站著,“你還睡不睡了?”扶幽這才脫了衣服,彆彆扭扭爬上那個一個人睡都嫌擠的小破床。蠟燭無風自滅,胤玄把扶幽撈進懷裡,一宿甜眠。身上擔負著血仇,扶幽絕不至於沒心沒肺就這麼在山中蹉跎歲月。白天的時候,她就跟著胤玄學劍。她從前日子過的甚是荒廢,修行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一些法術學的磕磕絆絆,劍術更彆提了,門都沒入過。一切從頭開始,胤玄又一改溫潤本色,在旁嚴厲訓導,扶幽不是一星半點的吃不消。時間久了,就開始抱怨:“光練這個破劍有什麼用啊,法力不濟,照樣駕馭不來。”“法力當然也要修,不然空有劍術,沒有足夠的靈力來禦使,打打凡人尚可,遇到法力高強的對手你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不等扶幽插話,“這四海八荒,不知有多少神仙妖魔為了修築一顆強大的元靈不惜關閉進行為期數百年乃至數千年的苦修。可若當真讓你閉關苦修個千年萬年的你怕是又不樂意了吧?這樣吧,你白天練劍,晚上騰出時點間鞏固元靈。這樣內外兼修,進益也顯著些。”扶幽叫苦不迭,“那我還睡不睡覺了……”“那你還想不想報仇了?”“當然想了!”“一邊嚷嚷著要報仇一邊又不肯付出實際的努力。你所謂的報仇,究竟有幾分真心?還是隻是良心過不去隨便說說安慰自己的?因為你的自私,無數族人用性命去維護的星垂野已經拱手讓人了,下一步,你是不是又要準備說服自己放棄複仇?”幾近於咆哮的斥責,“扶幽,我沒有看錯,從頭到尾你在乎的隻有你自己。”盛怒之下,胤玄拂袖而去。扶幽被罵得淚眼婆娑,此後幾日,她都乖乖的。胤玄叫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再不敢有任何異議。這一日,扶幽因一招劍式不得要領,獨自在後山練到了月出東山。月之小,何皎皎。皎皎月色灑落在薄紅的臉頰上,容色亦皎皎。臉上沁著薄汗,她抬手擦了擦,看到遠處有一眼泉眼,走到那眼泉眼前捧了口水喝。一隻不怕人的小鬆鼠從樹上下來,抱走了近旁的一顆鬆子,殘影在水麵上一閃而過,隨著漣漪的平複消失於無蹤。扶幽盯著那水麵,瞳孔微微一顫。呼吸漸漸紊亂,握劍的手在發抖,霍然,抬手一斬,身旁的一株大樹應聲倒地。亦瘋亦邪,又去斬第二棵、第三棵、第四棵……上百棵大樹在她劍底倒下了,她棄了劍,蹲在地上,以手掩麵,放聲大哭。覺得從深淵爬出來了嗎?沒關係,命運有的是本事叫你再摔回去。失魂落魄回了小茅屋,胤玄見她這副模樣,以為是劍招沒琢磨明白,寬慰道:“練出一手好劍,並非一朝一夕之功,勤奮固然重要,順其自然也是必不可少的要領。今夜月色很好,你不若去賞賞月,換個心情,也許會有意外收獲。”她疲憊地笑,“已經賞過了,的確有意外收獲。”“哦?什麼樣的意外收獲?”她卻答非所問,另扯了個問題要他答,“你知道什麼鏡花水月,夢幻泡影嗎?”“你……”“猜對了。”木劍猛的刺出,乾脆利落洞穿其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