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族危如累卵。巨大的恐慌籠罩下,宮人們四散驚逃,百態儘顯。亂叫亂嚷者有之,嚎啕大哭者有之,懨懨待死者亦有之。若擱從前,碰上這種情況,扶幽一定會哭哭啼啼的不知所措。但是現在,沒了可以給她倚靠的人,她變得無比堅強。平靜如水的麵容看不出絲毫慌亂,披了一條蘇芳色袍子步出大殿,對著呼天搶地的宮人怒斥道:“哭什麼哭,本君還沒死呢,該乾什麼乾什麼去。”又吩咐蘭衣,“把大祭司請來。”胤玄來了,一進門就辭色匆匆,“君上找我來是想同我商議鳳族大軍壓境的事吧。還請君上勿要過分懸心,我已經聯合幾位長老在上空搭起了一道結界,鳳軍暫時攻不進來。但結界也隻能阻他們一時,至於隨後的應對之策……”“陪我去紅鸞穀逛逛吧。”扶幽淡淡打斷他。“什麼?”“我怕今天過後再也沒有機會看紅鸞花了,趁著那些紅鸞族還沒遭到屠戮前,陪我最後去看一次吧。”她輕淡的口吻裡帶著不容拒絕的篤定,胤玄發現他竟然沒辦法說出那個“不”字,思索良久,這才回道:“那好吧。不過目前形勢逼人,一切尚需君上主持大局,切莫耽誤太久。”“不會太久的。”扶幽說完這句話就飛了出去,胤玄無奈,隻得跟上。紅鸞穀花香襲人,紅鸞花臨近荼蘼,正是一年中香氣最鬱烈的時候。扶幽穿行在花海間,驀然回首衝胤玄一笑,“還記得第一次和你來這裡的時候,我拉著你非要你陪我喝酒,你酒量還真是不濟,兩三杯入喉就醉了,我費了好大勁才把你送回去。”“君上……”沒理會胤玄那聲輕喚,扶幽猛的一吸鼻子,笑著說:“既是以花為媒,我們今日不妨在花下做個正式的了斷。分手這件事總要有人先開口,我反正是跟人家分慣了,多你一次也不算什麼。”輕輕折下一枝紅鸞花,拋至半空,花落下的同時,袖底射出一道仙光,將之斬為紛亂花雨。望著簌簌下落的花瓣,一滴淚珠兒滑過扶幽臉龐,“扶幽胤玄之情,便若此花,隨風飄散,不複聚合。”胤玄看著被長風卷到天邊的花瓣,袖底的手緊緊握成了一個拳。待到心緒平複,他對扶幽說:“我們回去吧。”這時他的語聲裡,已不再有絲毫情緒的波動。才走到無極殿門口,迎麵碰上了雪千重。雪千重拿眼縫瞟著他們兩個,“我們幾個長老瘋了似的找你們,你們倒好,你們倒好,還有閒心散步,聞著這氣味是去紅鸞穀了吧,好閒情,好逸致啊。我要是遭逢如此大的變故,可沒這個心情。”扶幽焉能聽不出她皮裡陽秋的嘲諷,反唇相譏道:“怎麼會沒心情呢,十萬鸞軍都死在青鹿坡了,唯有雪長老你獨善其身,要是我這等本事,我可開心死了。”雪千重勃然變色,“君上這話什麼意思?莫非是認為我拋棄二殿下,獨自逃命?”“是不是你心裡清楚。”“扶幽,你算個什麼東西!”雪千重一怒之下嗓門不知拔高了多少倍,劈頭蓋臉地罵回去,“為鸞族流血流汗的是我,當年你母後誤食青腸草,身染劇毒,是我千裡奔馳,冒著被護草靈獸撕成碎片的風險去昆侖山為她取來了解藥。還有二殿下,在水月澗被蛇魔圍攻那次,是我拚死搭救,才免了他葬身蛇腹。反觀你,一隻正兒八經的鸞鳥,你又為你的母族做過什麼?除了做一個在鸞君懷裡撒嬌撒癡的金娃娃你還做過什麼?”扶幽氣得渾身發抖,“雪千重,你放肆!”“我放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也沒見你拿我怎麼樣?彆以為當個鸞君就了不起了,彆人該不敬重你還是不敬重你。做公主那陣隨便你撒嬌盼癡,現在你不妨試試,看你這招還靈不靈?”“你……”“夠了!”一聲斷喝打破兩人的爭吵,胤玄頭疼地揉著太陽穴,“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有心情吵架。”“大祭司連陪她漫步賞花的心情都有,我憑什麼就不能有心情跟她吵架?”胤玄簡直要瘋了,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這才兩個女人就叫他頭大如鬥了。清咳了兩聲,才要解釋事情並不是雪千重想象的那樣,四周忽然響起一片驚恐的叫喊聲。鳳軍發動攻擊了。數十萬隻鳳凰排成遮天蔽日的火焰陣,一齊向下噴吐著火焰。當日,他們便是這樣出其不意地將十萬鸞軍燒成焦骨的,今次胤玄早有防備,火焰落在結界上,被瞬息之間化為無形。結界集結了胤玄與幾位長老之力,暫時可抵禦個一時半刻。宮人們見鳳軍攻不進來,暫且放下了一層心。扶幽憂色鎖於眉睫,問胤玄道:“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你想必另有安排,你方才提到的應對之策是指?”胤玄徐徐吐出三個字,“青龍魘。”聽到“青龍魘”三字,扶幽與雪千重不約而同地回頭看向胤玄。青龍乃上古四神之一,混沌之劫後化身為魔神。為了不霍亂天下蒼生,憑借僅存的神識將自己封印在了卻魔山下。後來幾經滄海桑田,卻魔山塌,變成了一片蒼原,也就是現今的星垂野。星垂野下邊埋著一個大魔物的事,扶幽早有耳聞。但一想到胤玄要喚醒這個大魔物仍舊激靈靈打了個寒顫。隻因在傳說中,青龍魘的魔神之力足以摧毀一切。“大祭司這可是玉石俱焚的玩法,搞不好會殃及六界,淪為千古罪人。”雪千重說出了扶幽心中的顧慮。“所以我把決定權給了天帝。”“什麼意思?”“我已修書一封,派人送抵天界。天帝崇靜慕安,斷無坐視不理之理,想必定會從中斡旋,解我鸞族之危。”“若他就是坐視不理——”“那這四海八荒,九幽十類就誰都彆想安寧。”二女雙雙倒吸一口涼氣。胤玄說話時的語氣平平常常,與他平素的口吻一般無二,可這話中蘊含的肅殺之氣卻直透心底,叫人由內而外感到一股寒意。倨傲如雪千重,在那一刻也不由垂了眉睫,不看直視他眼裡的鋒芒。扶幽望著他鋒利挺秀的側顏,默然垂了眉睫。鳳火的威力不容小覷,結界很快被烤的扭曲變了形,呈現出了融化崩塌的趨勢,鳳軍火勢極猛,驟然間結界被熔開一個大洞,十幾隻鳳鳥魚貫而入,被守在下方的槭烈長老逐個擊斃。漏洞被封上。維持了沒一會兒,又被熔開。其他地方也相繼裂開了幾個口子。很快,結界就破淪為了一張篩子。成群結隊的鳳軍湧入,幾位長老率領鸞衛禦敵。雪千重亦飛身踏入戰圈,玄骨鞭橫掃,烈烈鞭風所至,兩隻鳳鳥的腦袋被抽成了摔碎的西瓜,腦漿飛迸。鞭上不染絲毫血跡。殺聲喊聲連成一片,大火在鸞宮四處蔓延,一刻還是簷牙高啄的宮殿,下一刻就變成了一堆斷壁頹垣。天帝遲遲不至,目前的形勢又緊迫萬分,胤玄的耐心行將耗儘。他緩緩抬起右手,象征著無上權威的祭司權杖憑空閃現在他的手中。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步。青龍魘一出,天下必定大亂。屆時,鸞族於混亂中說不定還能尋回一絲生機。而不放出青龍魘,就隻有任人宰割的份。他可以死。但鸞族千千萬萬的子民不能。身為祭司,他的職責就是守護鸞族子民,延續鸞鳥一族的福祚。他萬萬不能失職。想到這裡,杖頭部位的紅寶石突然射出數十道刺眼的紅光,在地麵上結了一道光陣。青龍神當年便是憑借著這道光陣封印了自己,不過那是一道陽陣,隻要有一道相反的陰陣疊加上去,二陣同時運轉,圖案拚湊完成,封印立解。這是世代祭司口耳相傳,連鸞君都不知道的秘密。現下這道陰陣就懸在胤玄腳下。最後向混亂的天虛看了一眼,胤玄決定不再等待,默念咒訣,光陣不斷擴大,直至覆蓋了整個星垂野。陰陣啟動的同時,陽陣也顯露形跡。二陣重疊,無聲運轉起來,不多時腳下突然隆隆震顫。就在這時,一聲鳳鳴響徹雲霄。三斷一長的急促調子。聞到這聲調子,鳳族的兵將們紛紛停手,不約而同地飛出了鸞宮範圍。胤玄抬頭一看,隻見天帝巍立於雲頭之上,急宣咒訣,分開了兩道光陣。陰陣越縮越小,直至化成直徑六七尺大的圓,化為流光,飛回了權杖內。一場大劫消弭於無形。天帝親自出麵說服了鳳帝,鳳帝儘管狂妄天帝的麵子總歸還要給的。兩刻鐘後,天帝、鳳帝、胤玄三人進入了無極殿密談。殿門關的死死的,誰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其實,這場會談的三方本應是天帝、鳳帝與鸞君。但彼時扶幽這個鸞君當的委實沒什麼存在感,被排除在會談之外,她自己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約一炷香的功夫後,天帝與鳳帝談笑風生從裡麵走了出來。扶幽一直在大殿外等著,見鳳帝出來,她憎恨的目光猶似利箭,精準利落地向他射去。那一瞬間爆發出的強大殺氣令鳳帝愕然抬起頭,待看到殺氣的來源是扶幽時,目光複雜地投來一瞥。倒是天帝,捋須感歎了一句,“這女娃娃凶得很嘛。”攜著鳳帝一邊說笑一邊走了。待他們走遠後,扶幽才提起裙擺跑進大殿。胤玄站在大殿中央,單手撐著桌案。身後的戮生劍像發了瘋一樣,在殿中四處亂竄,劈碎了不少桌椅不說,還把牆壁劃出了無數道子。“你這劍瘋啦。”扶幽才一開口,戮生劍便直直朝她衝了過來,直取要害,驚得扶幽連連後退,不幸腳下被某個桌椅殘骸一絆,跌了個四腳朝天。戮生劍堪堪懸在了她鼻尖上。胤玄及時回過神,收劍入袖。過去攙起扶幽,“一時走神了,沒傷著你吧。”扶幽發覺這次胤玄沒有稱呼她君上。自打繼任鸞君以來,他總是恪守禮節,張嘴閉嘴君上君下的,叫得她心頭火冒。這次不但沒叫,話音也柔和了不少,眉眼間的關切更是實實在在的。一股暖流劃過心頭,扶幽搖搖頭,表示她沒傷著。可是如果大殿的光線不是那麼昏暗,或者扶幽能夠再看的仔細些,就會發現胤玄的眼眶其實是紅的。眼白上同樣血絲密布。撣去她衣上的灰塵。胤玄聲音略帶沙啞,“沒事就好。”“你們談的怎麼樣?夙綦那老家夥同意撤兵了嗎?”胤玄點點頭,“鳳帝答應撤兵,並且承諾隻要他在位一日就不會染指星垂野的一寸土地。”“哼。算他識相。”扶幽聽說危機解除,大鬆了一口氣,人也稍稍恢複了一點以前的活潑,“他不染指星垂野不代表我們不攻打鳳凰原。隻要容我們喘一口氣,待日後鸞族羽翼豐滿了,非要他血債血償不可。”胤玄忽然失聲道:“幽幽……”扶幽驚異於突如其來的失常舉止,迷茫道:“怎麼了?突然這個語氣?”“鳳帝他答應退兵是答應退兵了,但是還有一個要求……”“什麼要求?”太陽穴上青筋一根根暴起,胤玄踟躕了好一陣才回答,“鳳帝答應撤兵,但有一個條件,這個條件就是你必須隨他去鳳族為質。”“嗬,怎麼可能。”扶幽哂笑,“我堂堂一族女君,去給他做俘虜。這簡直就是……”目光觸及到胤玄悲憫的神色,表情瞬間凝固了,心也跟著跌到了穀底,抖著雙唇喃喃問道:“你答應他了?”“我沒的選擇。”淚水決然衝出眼眶。宛若被抽去一身骨架,扶幽軟軟癱倒在地上。殿內沒有風,她卻忽然覺得冷,凍徹心扉的冷。緊緊摟住自己身子,不斷往後麵的桌子底下縮,流著眼淚道:“你騙我,你不會拋棄我的,你看到了他們怎樣對待我父君和二哥,你不會把我送到那種地方去的。”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啪嗒啪嗒滴在墨玉石地麵上。把他的心灼得千瘡百孔。輕輕伸出一隻手,落在她發上,或輕或重地摩挲著,“我知道我對你不起。給我一千年好不好,一千年後我就接你回來。”扶幽抓住那隻手,歇斯底裡般道:“你帶我私奔吧,撇開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我不再是鸞族的女君,你也不再是鸞族的祭司,我們去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我知道我今天對你說了很絕情的話,可那些話都不是真心的,我隻是氣你。我們沒必要承受這些,我們可以遠走高飛……”她的話還未說話,胤玄的巴掌已經狠狠摑到了她臉上,緊隨而來的是男人近似狂暴的斥責:“如此自私自利,一味明哲保身,不顧他人死活的話,是你一族女君該說的話嗎?身為女君,你為萬民崇拜也當為萬民表率。鸞族太平那會兒,你開開心心做著你的公主,鸞族遭逢危難了,你就要棄千千萬萬的族人於不顧獨自逃生。鸞君生前就是這樣教導你的嗎?”“讓我與我的族人同甘共苦甚至同生共死我義不容辭,可是憑什麼,憑什麼要用我一個人的犧牲才來成全所有人。憑什麼一千個人的性命就比一個人的重要?”胤玄麵寒如鐵,字字句句清冷似泉,“就憑你是鸞族的女君,這就是你的命。”“若我不接受這樣的命呢?”“由不得你!”扶幽嘴角逸出一抹森冷的笑,那一巴掌打斷了她對他的最後一絲期待,也打斷了她心底留存的唯一一道希望。她發了瘋一般撲到胤玄的身上,對著他的耳朵狠狠一咬。生生咬下一塊肉來。吐在地上,用袖子抹去嘴角的血,凜著目光道:“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我要求進行青鸞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