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襲是從青要山開始的。這次回去,鸞君取道大荒,途經青要山。青要山有一片荔枝林,正是仙果成熟的季節,漫山遍野的荔枝樹上綴著大串大串的火紅荔枝。扶幽在雲頭上看見了,垂涎不已,吵著鬨著要下去吃荔枝。左右不急著趕路,三人便在青要山略作休整。青要山的荔枝名不虛傳,輕紅釅白,纖手擘開,甜膩的汁水溢出來,剔透瑩白的果肉。放入檀口,輕輕咀嚼,鮮美的滋味頓時溢滿口腔。扶幽覺得她日啖三百顆不成問題。果皮跟果核很快堆成一座小山,胤玄看得直皺眉,勸她說:“荔枝性熱,你少吃點。”扶幽才不乾呢,說太好吃了,根本停不下來,叫他也吃。胤玄不吃,她就剝一顆硬塞進他嘴裡,胤玄迫不得已隻好吃了。樹下休息的鸞君見了,感慨一句“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扶幽趕緊也剝了顆荔枝給她老爹送去,抱著鸞君的胳膊撒嬌道:“我不是還沒嫁麼,依然是阿爹的小棉襖。”鸞君嫌棄地搡開她,“少在我跟前膩乎。”眼仁裡卻是含著笑的。不得已,扶幽又膩回胤玄身邊,“玄玄,我們釆一些荔枝回去釀荔枝酒吧,醍醐哥哥教過我製作果酒的方法,我都還沒嘗試過呢。”胤玄聽她又叫自己玄玄,雞皮疙瘩爬滿全身,著惱道:“你叫我什麼?”“你叫我幽幽就行,我叫你玄玄就不行。什麼道理。”“那我不叫你幽幽了,你也彆叫我……咳……彆叫我玄玄……”勉強叫念出扶幽給自己起的那個昵稱,胤玄嘴角都抽搐了。“那不行,你都不叫我幽幽了,我乾嘛還要聽你的?”長風掠過,淡渺碧空之上,流雲絲絲,胤玄方要反駁,一股不詳的氣息掠奪了他。陰雲籠上眉睫,神識霎時間探及天外。扶幽以為他是生自己氣了,囁嚅道:“你彆生氣呀,我不叫就是了。”“不妙——”幾乎是同一時間,胤玄與鸞君衝口而出這兩個字。扶幽尚未明白發生了什麼,已經被胤玄捏著手腕拽上了雲頭,鸞君緊隨其後。天空仍舊湛藍得無可挑剔。一團黑風卷裹而來,封住了前路。再一看,後路也被封了。黑風發出尖囂的沸鳴,待到近前,定睛一看,哪裡是什麼風,分明是無數隻鵷雛聚在一起形成的巨大黑色屏障,因為飛翔的姿勢太過靈逸飄脫,遠遠望去,就像一道飄忽的風。不計其數的鵷雛向雲團上的三人襲來。隱身在暗處的鸞衛驟然現身,暫阻了鵷雛攻勢。因為是去赴宴,鸞君堪堪隻帶了一十二名鸞衛。數量雖少,勝在全是精華。無一不是曆了天劫法力上層的五彩鸞鳥。遺憾的是,沒夠鵷雛塞牙縫的。眾鳥你啄一口,我啄一口,待到呼啦散去,豐滿的血肉不翼而飛,惟餘一具白森森的骨頭架子。十二具骨頭架子一字排開,從扶幽眼前跌下去,摔成一攤碎骨。從未經曆過這等血腥場麵的扶幽身心俱震,張大了嘴巴怔怔無法言語。沒了阻礙,鵷雛鋪天蓋地襲來。胤玄一抬手,戮生劍於虛空中顯現形跡,握住,揮劍橫斬,劍氣所及之處鵷雛紛紛墜落。後麵的又迅速補上。鸞君以冰焰凍結了後方蜂蛹而上的鵷雛,難得一個喘息的機會,回首衝胤玄道:“這樣打下去不是辦法,尋個間隙突圍要緊。”胤玄應了聲“好”,劍指虛空,畫了個圓。隨著劍速的增快,圓圈也越擴越大,形成一個藍色漩渦,生生在密不透風的包圍中劈開一個缺口。拽緊扶幽,叫上鸞君,“趁現在——”一蓬火焰“轟”地爆在眼前,九鳳揮舞著遮天蔽日的大翼守在漩渦對麵。九顆巨頭同時噴吐著烈焰。雲團上的三人被這一波熱浪掀下雲頭,鵷雛見此情形分勢圍攻上去,胤玄和鸞君倒還罷,慌亂中尚能自衛。可憐了扶幽,連個身形都定不住,飛速向下墜落。一群鵷雛烏泱泱將她包圍,尖喙在她身上又啄又咬,等落到地麵,早變成了個血人。胤玄及時擺脫鵷雛糾纏,趕回扶幽身邊,搭了一個仙罩將她護在裡麵。先時那頭九鳳一打他們三人分散便獨奔著鸞君去了,張開九張巨口,牙齒整齊排列,宛若九朵妖冶的食人花。鸞君也不是吃素的,手間須臾幻化出一把冰刀,淩空一斬,乾脆利落斬斷了九鳳的一隻頭。慘鳴震徹九霄。代價是鸞君的一條手臂化作了森森白骨。胤玄安置好扶幽,又趕來搭救鸞君,直到三人都安穩落在了仙罩內,才算鬆一口氣。青要山的荔枝林在這場打鬥中遭了魚池之殃。鮮果落儘不說,枝葉也被焚燒殆儘。隻有少數果樹幸免於難,孤零零立在一片焦炭中央,紅彤彤的果子醒目又招搖。仙罩內,鸞君結跏趺坐,靜心療傷。經曆了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扶幽身心巨創,昏迷在胤玄懷中,眼角淚光迷離,口中斷續呻吟,可見是痛慘了。胤玄手懸在她胸口,源源不斷的靈力湧入她周身血脈。傷口受了靈力滋養,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速愈合。鸞君的手臂亦在自己的調理下飛速生長出全新的血肉、筋脈、皮膚……凝結成一段完好無損的手臂。外麵的鵷雛猶未放棄進攻,劈裡啪啦地往仙罩上撞。胤玄這仙罩搭的極好,防禦的同時兼具攻擊之能,那些撞上來的鵷雛,往往在觸碰仙罩外壁的瞬間就化作齏粉。美中不足的是,隨著外界攻擊的加劇,仙罩防護力會越來越薄,越來越弱。胤玄望著仙罩外一群群迫不及待赴死的鵷雛鳥,疑惑不解道:“鵷雛、九鳳這兩個鳥族一直以來依附著鳳族,沒有鳳帝的命令它們不可能貿然發我們發動攻擊。可要說鸞鳳兩族,近年也沒有任何齟齬,鳳帝為何突然……”“這都是我一時口誤惹下了禍端啊!”鸞君滿麵愁容,把在百花宮跟鳳帝生了口角的事一五一十跟胤玄說了,撫麵長歎,“鳳帝這是一心置想我於死地啊,也怪我非要逞一時口舌之快。搭進我這條老命倒罷了,若是牽連鸞族生靈塗炭,我可就真成了千古罪人。”胤玄略一思索道:“鳳帝一統北荒之心久已有之,名字之事估摸隻是個借口,沒有這個借口他還會尋旁的借口挑起戰端。鸞君無需過分自責。為今之計當是設法脫身。”說到脫身,二人不約而同地看向罩壁外虎視眈眈的九鳳。對付那些蝦兵蟹將容易,但要對付這樣一頭龐然大物——還是一頭被激怒了的龐然大物可就沒那麼易如反掌了。九鳳又名九頭鳳,與其形貌相似的鬼車一族同為五荒大地上惡名昭彰的神鳥族群。若不是數量太過稀少,難以形成氣候,北荒哪還輪得到鸞鳳兩族稱王稱霸。山間升起了一層薄霧,夜,無聲降臨,月亮隱在朦朧的薄霧後麵,光也朦朧,色也朦朧。如若不是這場意外,他們這時想必已回到星垂野,一家人歡聚一堂。這場意外打亂了一切。胤玄忘著懷裡熟睡的扶幽的皎潔側顏,內心柔軟的一塊被觸動。不知何時,她成了他的軟肋,也成了他所向披靡的盔甲。漫漫神生中第一個叫他心動的姑娘,無論如何他也要護她周全。鵷雛仍在鍥而不舍地攻擊著仙罩。九鳳比它們聰明,懂得節省體力,養精蓄銳。他趴在地上,斷掉的頭不知什麼時候被他以什麼法子重新接了回去。二九一十八隻眼睛在昏昧夜色中閃爍著詭異的紅光,猶似十八隻大紅燈籠。扶幽悠悠醒轉,對上那十八隻大紅燈籠,嬌軀兀地一顫。胤玄察覺到懷裡的動靜,低下頭撫過少女額前的碎發,柔聲道:“醒了?”“嗯。”扶幽自胤玄懷中撐起身子,再次對上九鳳的眼睛,她已經沒那麼害怕了。挽著胤玄的手臂說:“我做了一個夢,夢見這一切都是假的,等醒來後才發覺原來夢才是假的。”“又說傻話了。夢可不就是假的麼。”“可我好想那個夢是真的,現在經曆的這一切才是假的。”扶幽把頭歪在胤玄肩上,“我還沒活夠,不想就這麼死掉。”“誰說我們一定要死掉了,不是還沒到最後一步麼,誰生誰死還說不準呢。”扶幽“嗯”了一聲,忽然抻了一下胳膊,後知後覺地發現身上的傷口都不見了,疼痛也消失了,得知是胤玄幫她療的傷,不由抱怨起胤玄來,“我不過受了點皮肉傷,何必在我身上浪費法力。”“要不然呢?讓我眼睜睜看著你疼得死去活來?”“這不是非常時期嘛。萬一就因為你在我身上損耗了法力,我們沒鬥過那隻九頭怪鳥,被它給吃了,冤不冤枉。”“少說喪氣話!”不等胤玄開口,鸞君嫌晦氣地瞪著虎眼斥了扶幽一句。扶幽捧著個臉道,“我才沒說喪氣話呢,我考慮的乃是很實際的問題。要不,你們說,我們要怎樣在這些殺上七天七夜也未必殺的完的鵷雛鳥和那窮凶極惡的九頭怪鳥的包圍中殺出一條血路,逃出生天?”話一出口,三人同時緘默了。扶幽咬了咬舌頭,也後悔自己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想再說點什麼調節調節氣氛。鸞君捋了一把胡須,痛下決心道:“它們是衝我來的。一會兒我出去引開九鳳,屆時胤玄你就護著幽幽離開。”扶幽大驚失色,“那怎麼行,要走一起走。怎麼可以拋下阿爹獨自逃生!”鸞君再次瞪起虎目,“我說你這個傻丫頭怎麼就不明白呢,鳳帝是不可能放過我的,你們跟我一起,隻會拖累了你們。”扶幽哪裡聽得進去這些,滔滔不絕跟鸞君據理力爭。鸞君也是個暴脾氣,三兩句就跟她吵了起來。胤玄目光沉沉,盯著罩壁外的九鳳。對方儼然有了幾分困意,十八隻大紅燈籠也不那麼通紅明亮了。眼皮半耷拉著,昏昏欲睡。趁此時機,胤玄衝著仍在喋喋不休爭吵的父女道:“幽幽說的對要走一起走。”言罷,將全身靈力凝聚於一指,彈指輕揮間,仙罩應聲而碎,千萬粒碎屑向著四方散去,裹挾著淡金流紫的天神之力。龐大的鵷雛群被震飛出十丈開外,九鳳皮糙肉厚,不懼神力,待要反擊,天羽弓九珠連發,精準命中它九顆頭顱。慘叫不絕於耳。障礙掃清,鸞君迅速化回本體衝上碧霄。胤玄亦隨之幻化回蒼鸞之身,展開雙翼,扶搖直上。扶幽坐在胤玄的背上,回望下方被他們甩出去好遠的鵷雛大軍,長舒了口氣。氣未舒完,驀然轉化為一聲驚痛無比的叫喊:“不——”另一頭隱藏在雲翳深處的九鳳看見鸞君飛來,驟然現身,展開翅膀猛然俯衝下來。原來九鳳除了一頭,還有第二頭,第二頭九鳳踏在鸞君背上,巨爪掐著鸞頸,生生把鸞君給扯了下去。扶幽在胤玄背上喊得聲嘶力竭,哀求他去救鸞君。胤玄朝下看了一眼,九鳳帶著鸞君跌入鵷雛的包圍中,黑壓壓的鵷雛一擁而上,血霧靉靆,染紅了腳下的白雲。沒救了。胤玄含悲收回目光,不理會扶幽的哭喊,載著她一往無前地飛向北荒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