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幽是哭著回到星垂野的。得知鸞君罹難的消息,鸞後當場就哭暈了過去。扶丞強抑悲傷的同時難掩目眥欲裂的憤恨。鸞族從百鳥之國獨立出來少說也有三萬年了,這三萬年裡和鳳族大大小小的丈打了不下百餘場,又有哪一次雙方不是光明正大的宣戰?到了夙綦這一代,居然使上了暗中偷襲的鬼蜮伎倆,用心之險惡陰毒,為人不恥,令人作嘔。扶丞當即召集了十萬大軍,要兵發鳳凰原。胤玄不讚成。按他的說法,兩族一旦交鋒,便會釀成無法挽回的慘劇。襲擊他們的是鵷雛、九鳳兩族,鳳帝並未到場,鳳族更是無一員參與其中,或許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不一定非要兵戈相見。扶丞一向敬重胤玄,這時卻不敢苟同他的意見,冷笑道:“鵷雛、九鳳還不是他鳳族的門下走狗。沒有鳳帝的授意他們敢闖下這挑起兩族戰火的大禍麼?我父君屍骨未寒,大祭司不想著為我父親報仇,替鸞族雪恥,卻一心要跟鳳族講和。大祭司你當真是替我鸞族著想啊?”胤玄自動忽略了扶丞話裡的譏諷,語重心長道:“既然殿下也看出這背後有鳳帝授意,那這仗就更不能打了。說不準鳳帝就等著我們出兵好將我們一網打儘呢。殿下萬不可落入對方為我們設下的圈套,置鸞族於傾覆的領地呀。”“按大祭司的意思,是叫我吃下這個啞巴虧?”“正是。”“這可是殺父之仇!”“比起覆族之危,殺父之仇又算什麼,請殿下以大局為重,勿要衝動行事。”扶丞聽不下去了,忿忿道:“難道在大祭司眼裡我們鸞族的軍隊就那麼不堪一擊?你就料定了我們會敗?”“恕臣直言,殿下一旦出兵,非但會敗,還會一敗塗地。”胤玄這句“一敗塗地”氣得扶丞腦殼直犯疼。一甩袖,“虧我還覺得你是個叱吒風雲之輩,沒想到竟是個懦夫!”扶幽還在為胤玄之前地不聽她的哭喊義無反顧地離開青要山而生他的氣,雖然清楚胤玄的做法是對的,心裡終究過不去這個坎,隻在一旁呆呆站著,聽著胤玄與她二哥爭辯,並不為他說話。儘管她心裡讚同胤玄的言論。胤玄還待進言,扶丞一揮袖,打斷了他的話,“好了,大祭司無需多言。我意已決,三天之內必將兵發鳳凰原。”“絕無更改?”“絕無更改。”“那好,我要求青鸞決。”話一出口,扶幽和扶丞齊齊回頭望向他,眼睛裡含著難以置信的震驚。半晌,扶丞長歎一聲,甩出三個字,“隨便你。”當晚,六大長老與滅蒙、玄鳥、離朱以及白鵺四族族長齊聚無極殿,加上胤玄和扶丞一共十二人。宮人早備好了十二盞宮燈陳列於大殿兩側。青紅兩色各六盞。所謂青鸞決,簡單點說即是一種表決儀式,當有爭議的雙方因某個問題不能達成一致意見時就可以請出各位長老乃至全部族人來進行表決,少數服從多數。青鸞決本身並無什麼高屋建瓴之處,隻因顧及了大部分人的意願一時被推崇無兩。曆來為鸞族上下所認可。其表決的結果具有無上權威,不容置喙。見人都到齊了,胤玄把目前的形勢又詳細說了一遍,隨後走到青色的那排宮燈前,點燃了其中一盞。扶丞不甘落後,指間撮起一簇火焰,迅速將紅燈燃起,以示立場。荇風與雪千重作為他的左膀右臂,自不必說,站到了他那一邊。餘下四個長老爭執一番,兩兩站隊。起決定作用四個族長三個認同胤玄一個認同扶丞,這樣一來就進入了僵局。其中離朱一族的族長便建議把扶幽請來,作為鸞族公主,她也有權參與青鸞決。扶幽走進無極殿的那一刻大腦突如其來一陣眩暈,眼前影影綽綽,什麼都看不清了。扶丞忽然上前扶住了她的身子,“你沒事吧?”扶幽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眼角餘光偷偷越過她二哥的肩膀看向站在陰影中一身白衣蕭索的胤玄。看見他低垂著眸光,臉上的表情在燈影的映襯下顯得不甚分明,期間並未向她投來一瞥。收束目光,扶幽走到大殿中央,立在她眼前的兩盞宮燈一青一紅,她需要在其中做一個選擇。殿中眾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了她身上,她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猶如泰山壓頂似的迫得她喘不過氣。幽焰無聲騰起,她才堪堪抬了個手,身後便傳來一道清冽冷寂的嗓音,“公主須知,你的選擇不在青紅二色之間。”聽到這個聲音,扶幽即將落下的手微微一顫。扶丞白了胤玄一眼,對扶幽說:“你儘管選你的,無論你做出什麼決定,二哥都接受。”扶幽閉上眼睛,慢慢調勻呼吸,再次睜開時,心下已有了主意。紅燈霍然亮起。在經過胤玄的身旁,她對他說:“這就是我的選擇。”胤玄沒有說話,藍眸於一瞬間暗淡,委頓迷茫,充滿了不可獲知的哀傷。扶丞率領十萬鸞軍出發的那一日,天空落著微雨,雖不影響飛行,綿綿密密卻足以打濕羽毛。臨行之前,扶丞將菟絲托付給扶幽照顧,又叮囑她好生照料鸞後。扶幽抱著菟絲,眼眶微紅,“二哥,要不、要不你還是彆去了,我這心裡慌得緊,胤……大祭司說的也有幾分道理,萬一這場仗打敗了,我們鸞族可就……”“聽他那張烏鴉嘴。”扶丞把妹妹撈進自己懷裡,聲音徐徐轉揉,“你乖,留在家裡好生照料母後,等著二哥提著夙綦的人頭回來給你當球踢。”扶幽把頭埋在扶丞胸口,淚水滴滴答答落下,打濕了扶丞的鎧甲,“我才不要他的人頭呢,隻要你能平安回來,比什麼都強。沒有什麼比一家人開開心心地在一起更重要了,我已經失去了阿爹,二哥,你答應我,千萬彆讓我再失去你。”“好,二哥答應你。”一邊吻著妹妹的頭一邊許下這句承諾,扶丞的眼底覆著一層陰翳,這一去,是生是死,其實他心裡也沒底。十萬隻鸞鳥從星垂野飛了出去,這是他們鸞族的熱血男兒,為了維護鸞族的尊嚴奔赴一場生死之戰。扶幽站在雀台上看著,直到十萬隻鸞鳥全部消失在了視線儘頭這才緩慢收回目光。“你說他們會再飛回來嗎?”懷裡的菟絲忽然抬頭問她。“會的。”扶幽下意識脫口而出。會的,對嗎?她已經失去父親了,絕不能再失去哥哥,他們一定會凱旋而歸的,一定是這樣。送走扶丞後,扶幽本想去清涼小築探望胤玄,想了想,還是作罷,調轉方向,去了鸞後的璿芷宮。戰場的形勢一如胤玄所料。鳳帝假裝對鸞君遇難一事全不知情,聲稱是屬下得知他在天宮受了鸞君言語的輕慢,氣不過做下了那等糊塗之事。但鸞族一點沒給他解釋的機會,率領著大軍打上門來了。他要是不應戰反倒給鸞族瞧不起,對自己的族人也不好交代。一番冠冕堂皇的陳述下來,沒理的事情,被他說得句句在理。事實上呢,他哪裡是倉促應戰,精良的裝備,訓練有素的大軍,明擺著的蓄謀已久。依胤玄的意思,鸞族便吃下了這個啞巴虧。但扶丞不肯吃虧,他寧肯流血。其代價是相當昂貴的。青鹿坡作為鸞鳳兩族的交界之地,三萬年來,不知經曆了多少場戰火。鮮血暈染了戰場,滋生出一種植物,名為帝女桑。蒼白的樹乾,火紅的樹葉。白的如骨,紅的似火。如今,這帝女桑下又多了十萬肥料。火鳳一怒,血染北荒。燎原的大火席卷了青鹿坡,鸞族十萬大軍除了雪千重外無一生還。最初鳳軍並未出麵迎戰,打頭陣的是鵸鵌、鵷雛兩族鳥軍,正當鸞軍與這兩族鳥軍激戰正酣的時候,鳳軍悄然無聲飛臨半空,由上至下噴吐火焰將鸞軍與鵸鵌、鵷雛兩族鳥軍一起埋葬在了火海中。如此喪心病狂,正是鳳族大皇子夙琨的手筆。看著下方被燒成了黑炭的敵友兩軍,站在雲頭上的夙琨由衷地感歎,“嗯,這活烤鸞鳥的味道真是香啊。”一旁的屬下戰戰兢兢地提醒,“殿下,這次鵸鵌、鵷雛兩族損失慘重,您回去恐怕不好和帝尊交代啊。帝尊更不好向兩族族長交代,難保不遷怒於您。”“能為我們鳳族殉命是他們兩族的榮耀,那兩個老家夥若是敢有半句怨言我就宰了他們。”見夙琨這個態度,旁人再不敢多言。扶丞眼看著十萬鸞軍於自己眼前灰飛煙滅,眼神裡的殺氣幾乎要溢出眼眶,衝上雲頭,引爆自己的元靈,欲要與夙琨同歸於儘。周圍的鳳衛豈能容他,早衝上來,密密麻麻包圍了他。夙琨害怕波及,駕著祥雲飛出老遠,隻聽“砰”地一聲巨響,一團巨大的金雲自帝女林上方升起,除了帝女桑,青鹿坡十裡內的生靈全部湮滅。以後很久很久,青鹿坡上寸草不生,隻有帝女桑孤獨地林立在哪裡,像極了一個陰森的詛咒。扶幽得知扶丞慘死的細節是在她繼任鸞君的第二天晚上。鸞軍大敗的消息傳回星垂野的當天胤玄偕同諸位長老齊至傾瀾殿,要求扶幽繼任鸞君之位。得知兒子慘死的消息後,鸞後當即在璿芷宮羽化了。扶幽去晚了,連母親最後一麵也沒能見上。尚未從父親與哥哥寂滅的悲傷中緩過來的扶幽,乍聞母親也走了,人一下子就垮了下來。麵對胤玄他們的勸說,她隻是覺得可笑。從小到大,她便隻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公主,沒了嬌寵她的父兄與母後,她什麼也不是。她不懂怎樣做一個女君,不懂如何打丈,不懂如何治理一個龐大的國家。以往那些對她頭疼又無奈的長老,現在卻哀求著她做他們的女君。她不知如何回應,她問他們,“你們真想我做你們的女君?”得到肯定的回答後再次將目光移向胤玄,她此生九死不悔深愛著的男人,“你真想我做你的女君?”胤玄平靜承接著扶幽的凝視,石雕玉刻般的容顏不見絲毫波瀾,嘴唇一開一合,輕輕吐出一個字:“是。”扶幽不再言語了。她徐徐起身,拖曳著繁複的衣裙,緩緩朝殿外走去。餘下幾位長老們麵麵相覷,均不知扶幽心底到底在想些什麼。胤玄叫眾人稍安勿躁,隨後便跟了出來。扶幽去了無極殿?無極殿建在半山腰上,從內殿的淩波台向外眺望,可以鳥瞰大半個星垂野。胤玄進來的時候,扶幽就站在淩波台上。山風激蕩,少女的裙擺被吹的獵獵作舞。聞覺腳步聲迫近,她頭也不回,緩緩道:“一夕之間,一切都變了。就在半月前,天界的百花宴上,我還是個不知憂愁為何物的女孩,一心憧憬著嫁給你。”她仰著頭,強忍著不讓淚水落下來,“而今我什麼都沒有了,阿爹沒有了,阿娘沒有了,二哥也沒有了。就連你……就連你我也即將失去了……”“你不會失去我的,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你當然會一直陪在我身邊,隻不過不會以我想要的方式。”胤玄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扶幽一個手勢製止了。暮色沉沉籠罩下來,腳下的浮雲由白變作了黑。與夜色融為一體。無人掌燈,殿內就那麼暗著。黑暗中,兩人的身影齊齊模糊了起來,中間好似隔了一層霧,昏昏杳杳,看不真切。不知過了多久,扶幽的聲音又從容響起,“記得小時候,父君總喜歡帶我來這裡看風景,他說九萬裡北荒,數我們星垂野的月最明,水最清。他說這樣風光絕勝的星垂野萬萬不能在他手中斷送了。”淚水盈盈漫過粉腮,壓抑了許久的淚終於還是落下了。胤玄仿佛預料到了她接下來的話,嗓音暗啞地喚了一聲,“幽幽……”果然,輕泣過後,扶幽突然對著清蔚月空長長一歎,她說:“我答應繼任為鸞族第一百八十七代鸞君。如果鸞族注定要滅亡,那麼就讓它亡在我手裡好了。”儀式是在第二天下午進行的,時期特殊,一切儀式從簡,簡單做個樣子,向鸞族子民昭告一聲就完事了。造成任務,扶幽回了寢宮。寢宮裡菟絲蹲在牆角,喃喃念叨著,“為什麼不等我……為什麼不等我修成人形……”這種情況從扶丞死就開始,任誰勸慰都沒用。扶幽現在心煩,也顧不上她,命人把她送到清涼小築白澤那裡後就睡了。渾渾噩噩睡了大半日,醒來天都黑了。手背無意搭上一抹冰涼,想起來是雪千重送來的天光鏡,鏡子裡封存了鸞軍覆亡的全部過程,包括扶丞羽化的經過。明知自己承受不了,可是鬼使神差的,扶幽還是拿起了那麵鏡子。哭聲幾乎是伴著鏡子開啟的那一刻開始的。胤玄在殿外徘徊了足有一個時辰,天上下著雨,淅淅瀝瀝。他一襲藍衣,再雨幕的映襯下更顯深藍,身影清清寂寂,孤薄寥落。時至今日,他們的關係不比從前。不再是傾心相待的戀人,而是君主與輔臣。鸞族典製,主君與祭司不得通婚。青鸞與彩鸞不得通婚這條族規可以說廢就廢,可到了這關係到鸞族根基的大事卻馬虎不得。如今扶幽身為鸞君,隻能選擇一個血統純正的彩鸞皆為夫妻,誕下孩子,繼任鸞族大統,他們之間是再沒可能了。而他,從此之後再也沒法她心愛男子的身份給予她任何安慰。他隻能以大祭司的身份,守護在她身邊,時刻提醒她要堅強,不能辱沒了鸞族的聲威。可在這樣冷寂的雨夜裡,她的哭聲像是一把刀子,把他心裡緊繃著的那根弦也給挑斷了。忽然聽到她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他不顧一切衝進大殿裡,把縮在床腳的扶幽緊緊攬入懷中,袖袍遮住她的眼睛,“不看了,我們不看了……”“他們那樣對待我們,那樣對待我們……”“會有這樣一天的,我們把他們所欠的一切,十倍、百倍、乃至千倍地討回來。我們會讓他們在我們眼前灰飛煙滅,片甲不留。”“這樣一天會到來嗎?”“會的。”……一番細心勸說,總算安撫了扶幽的情緒。把扶幽哄到床上,蓋好被子,正欲離去,扶幽忽然抓住了他的衣袖。“你能留下來陪陪我嗎?我一個人好害怕。”胤玄猶豫良久,還是硬起心腸掰開了她的手,“夜深了,我身為祭司在君上寢殿逗留太久恐會妨礙君上清譽。”扶幽失望地“哦”一聲,說:“那你去吧……”身子轉向牆壁,不再看他。不知是錯覺還怎麼的,胤玄關門離開的那一霎,隔著半幅帷帳,隱隱看到扶幽的肩膀在微微顫動。那一晚,他隱了身形在她窗下站了一夜,也聽她飲泣了一夜。夜雨瀟瀟,打落了一地殘紅。瞅著那片殘紅,他合目,淚下。第二日扶幽還未醒來,便聽見宮人驚慌失措的叫喊。她走下床推開窗子一看,方知是鳳族的大軍到了。數十萬隻火鳳一隻綴著一隻,連成了一條線,又由一條線連成一麵羅網,密不透風地遮住了頭頂的天空,黑雲壓頂也似覆蓋了整座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