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軍訓服是情侶裝(1 / 1)

一想到你啊,心裡頭開出一片花海來。——《昭君日記》*那天在操場和劉婠婠分開後,我們就各自回了自己的寢室。熄燈之前有20分鐘的洗漱時間,學校死摳門,一整層樓,隻有一個公共洗漱池和澡堂廁所。洗漱池有兩排,每排約莫20多個水龍頭,每次洗漱都是一場無硝煙的戰爭,先占據水龍頭的人,似個山大王,完全將自己麵前的這個水龍頭占為己有,自己洗漱完畢後,還會吆喝自己的小夥伴來,資源共享,一同對那個水龍頭行駛統治權。這就意味著如果一個人一開始沒有熟悉的小夥伴給自己開路,自己也沒成為第一個占領水龍頭的人,那洗漱這件事,是不可能在規定時間內順利完成的。成都是我見過普通話推廣最差的地區,在這個校園裡,從管理層到普通學生,每個人極其一致地說著四川方言,隻有我一個人,說著塑料普通話。這件事在洗漱這事上很吃虧,正常來說,如果真的很急,可以讓前方占據水龍頭的人寬容一下,四川方言對女生還是很友好,女生說話總有一點軟甜。好聲好氣提出要求來,前頭的人還是會同意的。可我說的是普通話,一開口,無形之中隔膜頓生,告訴所有人我不是自己人。每次洗漱我是等啊等,等到所有人都洗漱完畢,寢室熄燈鈴快要響起時才拿著塑膠臉盆匆匆往寢室趕。寢室在女生宿舍大門第一間,平時我都是踩著熄燈鈴的點以八百米衝刺的速度衝到寢室的,那天實在不巧,要清洗軍訓服。軍訓服總共隻有一套,南方的天燥熱。女生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領到的軍訓服大家都清洗一遍,第二天才能貼著身子穿。就在我洗完軍訓服,正準備往寢室趕時,整棟樓的燈早已熄滅了,走廊上一個人都沒有,彆人晾曬在陽台上的衣服隨風飄蕩,鬼魅般。看到這個場景,真讓我心裡發毛,躡手躡腳行走,迎頭正撞上一棟人肉牆。“你趕著去投胎啊,哪個寢室的啊,耳朵聾了呀,沒聽到熄燈鈴響了……”一道光打在臉上,照出一個人影。頭發就像被刀給砍過,濃密劉海沒蓋住眉,畫著煙熏妝的精瘦的宿管阿姨劈頭蓋臉砸來一大串話,我點頭哈腰,不敢回一句話。這位宿管阿姨,人稱“火雞”,江湖傳聞她年輕時曾放棄某學校高薪聘金,為了自己心中的所愛,來到我們這個中學,從此身兼宿舍長,語文老師和政教處工作於一身。火雞和她脾氣一樣,對待宿管工作方麵,人狠話不多簡單又粗暴。有次寢室裡有一個妹子熄燈後,偷偷躲在被窩裡玩手機,玩在興頭,突然一道強烈的光從寢室門口的玻璃裡照進來,燈束直直對準那個妹子的床上。“交出手機來。”不容你反駁的話緊接而來,我們所有人都驚醒了,都躲在被窩裡不敢吱聲。躲在被窩裡的妹子似乎並不準備就此妥協,她想裝死,蒙混過關。“開門!!!”兩個字,冰冷強硬。胖乎乎的宿舍長瑟瑟發抖,顫抖著身子,趿拉了一雙拖鞋去開了門,火雞踩著12cm的高跟鞋一口氣衝到妹子的床邊:“快交出來。”居高臨下傲視群雄的冷硬口氣,聽得人心頭一緊。躲在被窩裡的妹子鐵了心誓要將裝死進行到底,這一下,戳中火雞的爆發點,她一把就將妹子的被子掀開:“盯了你這麼久,還不老實……”可憐的妹子的手機當晚被火雞強硬地沒收了,第二天,那個妹子被叫到班主任辦公室,被老板老龍一頓臭罵。班主任龍建平是個把教學事業當成第一要事的人,他長了一張正四方國字臉,麵色蒼白,架著一副鑲金花邊眼睛,眉頭永遠是緊鎖的狀態,在他眼裡的學生隻有兩種人,學習好和不好,我不幸屬於後者。迎著火雞的怒罵聲怯生生躺在床上,想起剛才在操場上發生的事,心裡頭悶悶地,胡亂睡下。第二天是被一陣急促的鈴聲給驚醒的,一睜開眼,寢室裡的妹子們都在穿著晾乾的軍訓服。你給我調整衣服,我給你係腰帶,一副馬上就要上戰場的姿態。心裡頭有種不妙的預感,馬上爬下床,寢室分上下鋪,我睡在上鋪,踩著鐵欄杆下了床後,找到我的大紅色的塑料桶,從裡頭扒拉出昨晚忘記晾曬的軍訓服,不敢相信地將衣服拎出來,衣服是絲網材質,穿上去內衣立顯的那種老綠色。一夜汽化作用後,短袖上衣已完全晾乾,可那滌綸耐磨透氣度完全不存在的褲子就沒這麼給力。哨聲響徹耳際,寢室裡的人都奔向操場,隻剩下我一個人,還在桶邊。趕鴨子上架,猶豫一下後,憋著一口氣,穿著並不合腳的鞋子衝到操場前。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完全不需要班主任插手,兩分鐘後,我們班就按照高矮順序排好了隊。“你你你,你屁股怎麼了?”站在我身後,一個魁梧的女生特浮誇地來了一句,她這一聲吆喝後,周圍所有人都望向我,更準確地說,是望向我屁股區域。我也吃了個大驚,以為自己大姨媽來了,臉色發紅,不敢說話。“你是不是尿到自己褲子上了?”李沛的好基友,那個叫文暉的男生開口分析道。他這麼一說,人群裡一陣爆笑,空氣裡充滿歡快的氣氛。*高中生活三點一線,單調乏味,周圍發生的任何小事都是不可多得的調劑品。我的臉已滾燙地都能煮雞蛋,一眨眼的時間裡,周圍所有人都麵目可憎,他們的笑聲裡都夾著刀子,快狠準飛向我心口投來。“你以為是你啊。”站在文暉身後的李沛又開始發言了,“你丫的少造謠。”那片笑聲裡沒有他,那片笑聲的終結者卻是他。少年無心的善意多年後成為少女成年記憶裡為數不多的片段,從沒觸過溫暖的人,一丁點的溫暖都被滾成雪球那麼大。軍訓周期為一周,每天一大早從床上爬下來第一件事就是穿上軍訓服,跑到操場去。訓練有固定項目,站立,左右踢腿。說來也不巧,我軍訓的那一周,是成都整個九月天氣最熱的一周。頭頂的太陽炙烤著大地,空中沒有一絲風,樹梢上的葉子都皺成一團,耷拉著,露出沒有生氣的模樣。第一天上午練的是站姿。教官是個看上去和我們年齡沒相差多少的小年輕,白嫩的巴掌小臉,一笑起來眼睛就眯成一條線,露出兩顆虎牙,有種痞壞的味道。他來的第一天,我們私下裡一致的稱他為“小白臉。”站軍姿一站就是一上午,所有班級軍訓的固定地點是在操場上,站軍姿站了一兩個小時候,彆的班主任不堪毒日頭的暴曬,都躲在樹蔭下或是空調房裡,偶爾來巡視一兩次。老龍簡直是個泥石流,我們站哪兒他也像影子似,也巋然不動站在那。傻愣著站在太陽底下,跟個木樁子機器人似的時間裡,感覺時間都靜止不動。我是個多汗體質,一到夏天就算是在陰涼處鼻尖上的汗都冷不防會冒出來,而現在,與日頭麵對麵,額頭上豆粒大的汗順著鼻尖吧嗒吧嗒砸在地上。剛落地,一秒被太陽給烤乾。站我旁邊的是個白淨的女子,她看著我如撒豆子一樣的汗,眼裡寫滿恐懼和震驚。我怕尷尬,隻能露出一種不失禮貌地微笑,太陽當空照。站著站著,我就感覺腦袋暈眩,身體輕飄飄。就在我快要倒下來時,我感覺到左右手被一股力量給攥著。“堅持住,送你去醫務室去。”“是男人不能慫。”兩隻耳朵同時接收到兩段語音,一股溫厚,一股輕浮,說實話,我很想甩開右手邊那隻手。我就這樣不受控地被人鉗製著往醫務室方向走。軍訓期間,醫務室在樹蔭下搭建了個臨時場地,以備不時之需。我被李沛和文暉半攙半拖過去時,醫務室還在嗑瓜子的大媽們一秒會意。掏出一支玻璃瓶,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用四川方言跟我說話。我腦袋當時完全不好使,沒聽清他們在說什麼,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藿香正氣水,當那股辛辣的味道入我喉時,我把他們說的“吞進去”錯聽成“含在嘴裡”。就這樣,藿香正氣水在我喉嚨裡停留長達60秒,直到感覺全身上下每個細胞都不好了,我才大著膽子問:“這個……吐出去還是吞進去?”大媽們顯然第一次遇到我這種思想清奇的人,他們用對智障說話的語氣衝我喊“咽進去啊”而我旁邊的兩個男生,一個扶額,一個靠著一棵樹,當場笑岔了氣。幸好他們不知道我姓甚名誰,不然這件事他們可能會嘲笑我一輩子。白天的軍訓很苦逼,唯一讓人有點期待的是晚上。學校裡有兩個重點班,老龍是個爭強好勝的主,我們是普通班,老龍一刻不鬆懈,白天訓練,天酷熱難耐,重點班都插空休息,而我們卻實打實在訓練。重點班在樹蔭下,啃著老冰棍,我們就在毒日頭下,差一撮孜然粉,就是天然烤肉。也隻有到晚上時,訓練的事才暫時擱置一下。一入夜,吃完晚飯,集合時我們就在小白臉的授意下,相互挨著,一屁股坐在地上。小白臉現場教學,教我們唱軍歌。第一手軍歌是《打靶歸來》,小白臉提前將歌詞打印在4A紙,一一分發給我們。那天剛分發完畢,老龍就來了。“等一等,唱歌之前,我要來檢查一下你們的暑假作業。”人群之中,歡快的氣氛一掃而光,我身後一陣慌亂地騷動。“有沒有人毛遂自薦。”老龍這一句話,嚇得大家大氣都不敢出。老班看到大家的反應,失望地垂下眼簾。“報告,她想來。”天殺的,坐在我左手邊的那個叫文暉的男子為了保命,硬生生將我賣了。暑假作業是在開學之前,學校發錄取通知書的時候附帶的《三字經》,通知書上不知道第幾條白紙黑字寫著“背熟《三字經》”。我是插校生,我當然沒有收到通知書。可蒼天有眼,我第一天來到劉婠婠家就瞅見這玩意,整個暑假我無所事事,看到通知書上的強製要求,我這個不明真相的吃瓜群眾當了真。整個暑假,每天搖頭晃腦,去死記硬背。沒想到在關鍵時刻還能派上用場。我狠狠瞪了一眼文暉後,站了起來,開始了我的表演。“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一氣嗬成,毫不卡殼。我一背完,老龍扶了扶眼鏡,眼裡有星光。“你叫什麼名字?”“王昭君。”我用蚊子一樣大小的聲音說著。“大聲點說出你的名字。”“王昭君。”我一說完,底下人一陣爆笑,我的臉也瞬間紅透,幸好天黑,沒人看出來。班主任走後,小白臉又重新回到我們視線範圍內,班裡瞬間雨轉晴。“我唱一句,你們唱一句啊。”“好!”“日落西山紅霞飛,壯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夜色如墨,幾十個席地而坐的少男少女跟著教官從心底裡嚎出那一首《打靶歸來》。*一首歌唱完,小白臉也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坐下後,察覺自己距離我們的位置有點遠,他不想挪動,就讓我們往他的方向挪一挪。李沛坐在我的右手邊,他往旁挪一個位置,我就瞬時填了他的坑,我想他大概也是易汗體質,我坐在他那兒,能明顯感覺到屁股下粘稠地溫熱。挪位置的時候,大家都沒站起來,直接屁股跟蝸牛爬行般,先動右大腿,接著屁股區域,最後是左腿。我挪動右腿的時候膝蓋正好撞到他的左小腿上,他的小腿硬邦邦,很有力量。“對不起啊。”我怯生生地說。“沒事,你剛才很厲害哦。”那天晚上,暮色四合,沒人知道,有個小女孩,臉上笑出一朵花來。第三天,還是乏味的站軍姿。我們站好後,小白臉不知所蹤。我麵前正對著操場,草坪上樹葉飄落,有幾隻鳥兒在樹葉間嬉戲。我們一個個站的筆直,盯著前頭的鳥兒發呆。突然前頭不知道是從哪裡躥出來一隻豬,那是一隻很乾淨的白毛初長的粉色小豬。皮膚紅紅的,穿著格子衣服,白毛根根力挺。小豬在草坪裡瞎跑了一陣後,迷路般,對著樹葉拱,和小鳥打鬨。“李沛,快看你師兄來了。”“那不是你小師妹嗎?”“二師兄,師傅被妖怪抓走了。”……兩個人小聲逼逼,你來我往,YY了好一出大戲。笑點極低的我站在他們倆中間,笑成一個傻逼。小白臉這個風一樣的男子出現在我們麵前時,李沛和文暉無縫銜接秒切換正經臉,我就很慘,我從小一笑起來如同壞掉的機器,完全控製不了自己。更加恐怖的是,我一笑就會帶動全身的器官一塊兒運動。所以最終呈現出來的效果是我嘴裡發出笑聲,全身抽搐狀。“我有沒有跟你們說過,動要打報告!!”小白臉怒目而視,望向我說。“報告。”我在笑聲終於停止的時候,悶聲悶氣來了這一句。“大聲點,聽不到。”小白臉並不買賬,接著喊到。“報告。”這一次,我也有點兒火氣,嗓音比剛才明顯增加了好幾個分貝。“再大聲點,沒吃早飯嗎?”教官很受用這一套,這一次語氣明顯平緩很多。“報告!!”我使出吃奶的力氣喊出這一句話。最後,我還是被教官處罰去圍著操場跑5圈,一塊兒跑圈的還有李沛和文暉。三個人一前一後,都沒有說話。跑步一向是我的軟肋,一開始我還和他們齊頭並進,跑到第二圈之後,我就落下來了。一邊跑一邊喘得跟牛一樣,跑到第三圈我就感覺肺部要炸掉了,完全跟不上他們倆的節奏。李沛和文暉第四圈跑到我麵前時,他們好像達成了某種共識,在我身邊跑速減慢。“你們女人就是麻煩,這才跑多久就這樣。”文暉的語氣裡有戲謔,有嘲諷。“你慢慢跑,等會兒我們跑完五圈後你跟我們一塊兒歸隊。”李沛說完這句話,就跑出去很遠了。他的聲音一直在我耳邊,那天晚風很輕柔,他隨風奔跑的模樣,像風一樣自由。他們跑到第五圈的時候,我還在第三圈遊蕩。兩個人跑到我麵前來,在我耳邊小聲地說:“一塊兒走。”少女的自尊讓我並沒有聽他們的話,我還是在原來的跑道上,兩個少年郎也不知如何是好,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最終,兩個人都歸隊了。我跑完五圈後,我們班的隊伍都解散了。偌大的操場空蕩蕩,我已經呼吸緊促,全身發軟,一屁股癱坐在草地上,腿腳再也挪動不開半步,整個人跟暈車一樣,嘔吐不止。後來還是劉婠婠找到我,將我背回了寢室。她身體很瘦弱,背著牛高馬大的我,走路都喘不過氣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那麼柔弱無骨的她像個男人一樣,走一步喘一下,還在暗暗深呼吸給自己加勁。迎著宿管阿姨和路人詫異的眼光,愣生生將我背到寢室。那天我腦袋眩暈,其他的事都不太記清,可我清晰地記得她說的兩句話。“君君,下次遇到這事,一定要找我!!”“君君,李沛跟我說,叫你少跑兩圈你堅持跑完,下次不要這麼倔了哦。”我還在奇怪與我不是同一個班的劉婠婠怎麼會知道我被罰這事,原來我的身邊,早已有她的人。那天晚上,在眾人酣睡之時,我醒了過來。澡堂早已沒了熱水,我一個人在洗漱台上打了一桶涼水,從頭到腳,將自己淋了一遍。深夜靜悄悄的澡堂,我能清楚無誤地聽到桶子裡的水啪啦落地的聲音,就像瀑布從懸崖邊落下來。在眾人熟睡時,這種歡樂獨屬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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