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陽光攀爬入窗,你衝我笑了笑,我黯淡無光的日子瞬間就明亮起來。——《昭君日記》*我叫王昭君,這名字在中國,普及度相當高。據我媽回憶,她當年在懷孕期間,閒來無事,看一本曆史,在彆人還在給自己兒子取名叫“阿毛狗蛋”時,我媽仗著自己是個美人胚子,不服輸地認為我一定會更好看,恰好我爸又姓王,這幫我媽省太多事。她也沒征得我爹老王同誌同意,在查戶口的同誌來我家時,就從四大美女裡挑出“王昭君”三個字給了對方。這個事例說明在我家,婦女地位是NO.1,女孩就剛好相反,在食物鏈最低端。誰知,可能遺傳時我的基因走錯片場,我的長相完全避開我媽所有的優點,一鍵複製粘貼我那醜爹。就在我媽想給我改個名字時,登記入戶手續已複雜到讓人分分鐘崩潰的程度。小的時候對名字沒有多大的概念,唯一的印象是老師每每念及我的名字時會特意多看我幾眼,看完後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小時候不懂那笑的意味,後來年歲漸增,才知道,顏值如果不過關,取這個名字需要承受多大壓力。我的小學和初中都過得相當平淡,除了因為名字引起班主任和隔壁班的個彆八卦之魂熊熊燃燒的人注意外,完全四平八穩,毫無故事可言。真正的故事開始於我初中畢業那一年。那年我考完初中考試後,有天晚上,老王同誌,也就是我親爹,和我媽老陳,兩人把我叫到客廳後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欲言又止的模樣跟電視劇裡的小媳婦吻合度高達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他們倆是個生意人,平日裡我們同住一片屋簷下,卻總是完美的錯過每天的見麵,他們每天起得比雞早,晚上睡得比狗晚。而像那天那麼悠閒地坐在沙發上,我們三大眼瞪小眼的情況,在我的記憶中還是第一次。最終還是我沒憋住,我開口問:“老王,你是不是要和陳女士離婚讓我選跟誰?”還沒等老王給我確定答複,我又繼續開口:“那我選你,這樣從外貌上看就不像是充話費算的。”老王和陳女士互相對望了一眼,滿臉嚴肅瞬間轉成樂哈哈。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是他們做了一輩子生意,最後還是被生意給做了。他們一破產就要去廣東打工,而這也意味著,我不能留在這個生我養我的地方。我爹思前想後,最終將我托付給他唯一的姐姐,一個遠嫁到四川的中年女人的家裡頭。他們那天在客廳裡明麵上說是找我來商量,實際上就是給我下通知。第二天吃完午飯,他們就將我送到火車站,對著年僅15歲的我好一陣叮囑。我爹一向是個寡言少語的主,那一天,是我第一次發現他體內潛藏的囉嗦基因。他絮絮叨叨好一陣讓我以後住在我大姑家裡的各種注意事項,包括懂禮貌勤快點,講衛生愛乾淨雲雲。我一句也沒聽進去,就背起小書包上了車站。離開我爹媽這事,我沒多少感覺,畢竟那時候我最喜歡看的是金庸的,裡的江湖好兒女離開家時都是颯爽英姿,頭也不回,酷炫異常。我也想酷酷的不帶走一片雲彩,可當天晚上,躺在火車上,看著窗外越來越陌生的風景,眼角的淚珠不受控地往下落。無聲無息,在麵部流出一條汪洋大海。第二天還沒到出站口,大姑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她告訴我她會在A1出口等我,她還詳細詢問了我穿的衣服顏色。那時我穿著一件粉色的小長衫,嫩黃色的褲子,大紅色塑膠涼鞋,頭上還紮著兩朵五顏六色的塑料花環,在人群裡,格外打眼。大姑從人群裡多看了我一眼,就像領著流浪漢一樣將我從擠的快要瘦幾克肉的火車站裡解救出來。大姑在前麵開車,她是一個從麵目上看起來很好相處的女人,她在開車的當兒不忘絮叨了好一陣,其中不乏問我想吃什麼東西想去哪裡玩之類的常規問題。我一向也都是個不挑食的主,沒有什麼特彆愛吃的東西,更加沒什麼不吃的東西。大姑的家是在一個叫“巴黎陽光”的小區的10樓,她家對麵就是澳洲國際幼兒園,這對於還在停留在“建國樓”“新華街”“國慶店”的下裡巴人來說,這些名字真的好洋氣。開門的是個皮膚水嫩,頭發烏黑的小姑娘,小姑娘穿著一件雪紡白紗裙,說話的聲音細軟軟,跟童話故事裡的小公主一樣。這姑娘也有一個女主角的名字,叫劉婠婠,這就是大姑的女兒,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真是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我這個將七色光都穿在身上的農村姑娘站在素淨好看的她麵前,頭差點低到褲襠裡。可就在低頭的那一刹那,還瞅見她穿著白色襪子搭配黑色小皮鞋,而對方我的那雙仿佛從垃圾堆裡掏出來的塑料涼鞋更讓我想死的心都有了,毫不誇張地說,如果當時瓷磚下有個縫,我真想鑽進去再也不出來。仗劍走天涯的大俠風範在我身上完全不存在半分,此刻的我完全是一個落難的小癟三。*當天晚上大姑做了一桌子菜,盤子疊著盤子,堆成小山丘狀,還請了一大堆她的朋友來做客。大姑的朋友都是些當地名流,什麼“雙流F4”“雙流吳彥祖”“雙流劉德華”。菜品上齊整後,大姑和大姑父雙雙落座,吃著吃著,大姑將一個葉子菜夾在我碗裡,還在我耳邊神秘兮兮地說一句:“這種菜你在湖南絕對吃不到。”我一聽好奇心上頭,一口下去,感覺到一股潲水的味兒在我身體裡遊蕩,正當我在思考是強力吞下去還是將這磨人小妖精吐出來時,大姑正好將我介紹給大家,她說到:“這是我外甥女,王昭君。”時,原本安靜如雞的宴會上所有人都將目光挪向我。與此同時,我正好將那個折耳根咽進肚子裡,一臉苦瓜相。我能明顯感覺到一雙雙因我那響亮的名字而亮起來又因為我平淡無奇的樣貌而黯淡下去的雙眼。這似曾相識的雙眼,在我前十五年裡,不是第一次看見。我當時隻想感慨一句:“我十幾歲,我好累。”後來我才知道,大姑組那一個飯局不是為了單純吃飯,那個飯局上大姑父請了當起高中學校的校長的老婆和教育局的一些人。一陣夠籌交錯,當晚,就將我轉校的事情給敲定了。不得不說一句,大人的世界真複雜。兩個月的暑假一晃而過,當地高中是寄宿製學校,這意味著我必須要離開大姑的家,住在學校。知道這事後,大姑悶悶不樂,可我的心裡是滿心歡喜地期待著的。大姑對我很好,可這種好是對待客人顧慮太多的好,這種好的根源是因為“我是大姑親弟弟唯一的女兒”而不是因為我身上某些動人特質。大姑是個很好的人,從我踏入她家起,大姑習慣性一次買東西買雙份,包括給劉婠婠買衣服也會同時給我買一套。第一次我還很開心地和劉婠婠穿同樣的衣服出門,直到有天走到路上,捕捉到路人所有的目光都掃向她而完全避開我,我才知道,醜小鴨就算穿上白天鵝的衣服,也變不成白天鵝。人們會比較,有比較就會有傷害。劉婠婠渾然不知,每次上街她都慫恿讓我和她穿同款衣服,她說這樣就是美豔姐妹花,宇宙超級美少女。她是真的把我當成她妹妹,這種打心眼裡的認同讓她忽視掉我外部沒跟上她的硬件條件,也正因為她這種打心眼裡對我的認同,讓我很多年裡,都願意像個綠葉一樣不顧周圍人的看法,站在她身邊,無條件地陪她做任何事。兩個月的暑假一晃而過,高中快開學的前一天,8月31日,大姑帶著我和劉婠婠去成都的街頭走一走,她給我們倆買齊了生活用品。第二天,真正意義上的高中生活猝不及防就來了。大姑將我們倆的注冊手續一應包辦完畢,再將我們在寢室的床鋪鋪好,東西都放置齊整後,好一通囑咐,她就回家去了。學校分班除了兩個尖子班328和329是按照成績來之外,其他人都是隨機分配,我被分到331班,劉婠婠被分到345班。像所有重文輕理的學校,班級越靠前,高二分班就必定是理科班。她一走,我就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自由的氣息撲麵而來。今天沒事,我和劉婠婠買了一堆零食,吃完後,睡意湧了上來。中午胡亂的睡了一覺後,廣播站裡,音樂聲響起。“離開你一百個星期/我回到了這裡/尋找我們愛過的證據……”很獨特的男低音,快節奏的哼唱,廣播站的聲音響徹校園,在唱到“玫瑰花的葬禮。”這一句時,廣播站就厭棄斷氣了一樣。聲音戛然而止,幾秒的停當後,傳來鴨嗓聲:“下麵公布一條消息,請還沒領軍訓服的同學到教導處領軍訓服……”同一句話,廣播站硬是要對我的耳朵連番轟炸十遍。懶洋洋起身,憋著一口起床氣來到教導處,這等小事,就沒叫上劉婠婠。教導處門口,一左一右,擺放著兩盆迎客鬆,灰色大理石地板的角落裡,擠滿的是前來領校服的人。前麵的人剛擠出來,後麵馬上有人補上來,這情景,就跟裡頭有口泉,外頭的人打好水,裡頭源泉又湧出水來般,無休無止。我看著情形有點兒不對勁,我自始至終都在人群外,照這樣的形勢下去,我可能是最後一個領到校服的人。一想到我拖家帶口,身後還有劉婠婠在寢室嗷嗷待哺,等著我一塊兒去食堂吃完飯,原本懦弱的我突然生出勇氣來。也不管女生的驕矜和自尊,跟著人流往前擠,擠啊擠,推嚷中,我被擠到了最前頭。“什麼碼?”前頭低頭認真挑選的男生問,他有著小麥色的皮膚,頭發不知是被水還是汗給浸透,頑皮微翹的發尾處有一顆小黑痣,他聲音清亮,沒任何雜質。“M碼,兩個。”我有些慌張地草草回複了他,我名字看起來很有桃花運,可實際上天生與男生有仇,每次都被男人避開於千裡之外。前方低頭的男生聽到我的聲音回了頭,看著我臉露出吃屎的同款表情。“李沛你行啊,開學第一天連女同學這麼私密的事情都要問。”經我身旁男生這麼一說,我臉紅到脖子上。“你丫的,我問的是你。”這個叫李沛的男生大手一揮,狠狠拍向我身旁這個男子。“殺人啦,被我說中心虛啦。”“心虛你妹妹,可住嘴吧你。”兩人少年,完全無視後頭擁擠的人群,旁若無人的“打情罵俏。”我卡在他們倆之間,進不來出不去,尷尬異常,天氣燥熱,後頭排隊的風言風語傳來後,這兩個人才停下手腳。李沛拿好自己和那個男子所需的尺碼後,正準備往外擠出去,他擠到我身邊時,從他高舉著的右手上,拿出兩套衣服,在我麵前搖晃,就像兒時拿了水果糖在我麵前晃蕩的老王。“M碼。”他一臉真誠看著我,夕陽西下,天地之間最後一道霞光從門裡斜射進來,打在他臉上,給他的臉上鍍上一層溫暖色。少年臉龐乾淨,眼眸清澈,一臉君子坦蕩蕩,從沒被人溫柔以待的我,心頭有一股暖流在遊蕩。*我慌亂從他手裡接過兩套軍訓服。他在前麵開好道,我在後頭跟著,輕輕鬆鬆就從他身後走出來了。日頭完全落了下去,正是晚飯時間,廣播站又重新響起那一首突然躥紅的網絡歌手的歌,那首歌我後來買了MP4才知道,歌名叫《玫瑰花的葬禮》,歌手據說還是一個學醫的大學生,很多年後,這個人叱吒華語樂壇,甩掉學醫這件事,一心一意撲在音樂上。“玫瑰花的葬禮,埋葬屬於你的回憶。”相比較於廣播站那曠遠縹緲而不真實的聲音,我耳朵裡傳來的這一個聲音更有溫度。這是我前頭的那個叫李沛的人隨口哼唱的聲音,原本很悲愴淒厲的一首歌從他的嘴裡唱出來,多了幾分不羈。少年也不管身旁是否有人,徑自唱著自己不著調的歌。晚風輕柔地吹,日頭早已落下去,少年頎長身影在燈下晃動,蚊蟲在燈罩裡啁啾,草叢裡的知了叫得很歡。我的前方兩個少年郎有個在唱歌,有個在想著自己的心頭事,我走在後頭,也沒吱聲。學校男女宿舍緊挨在一起,女生宿舍在左邊,男生宿舍在右邊,宿舍之間,有道高牆阻隔。宿舍門口統一是一道鐵門,宿管阿姨跟門神一樣,守在門口。一回寢室,第一件事就是去試一試剛拿到的軍訓服。想象之中是一副英姿颯爽的巾幗不讓須眉的樣子,可我穿上後才發現,軍訓服肥大,穿上後臃腫異常。整個人一秒就像卸掉氣的皮球,跑去找劉婠婠,剛推開門,發現她也正好穿著軍訓服在鏡子裡左看右看。“好大啊,這個軍訓服。”就連吐槽,她都是好脾氣的。鏡子裡身材高挑的她穿上這一套軍訓服,露出白嫩腳踝,黑長直頭發被軍訓帽箍住,清秀的臉龐沒了遮擋,秀氣又可愛。看到她,我才知道,什麼叫買家秀和賣家秀。學校食堂距離寢室不過一百米,自怨自艾的小段時間後,肚子咕咕造反。我拉著劉婠婠去了食堂。食堂吃飯不能用現金,隻能刷飯卡,我們剛寄宿時,大姑就分彆給我們辦了兩張飯卡,飯卡是個正方形塑料卡殼,中間有張學校全景照片。大姑臨走前還分彆給我們飯卡裡衝了五百大洋,這是我們一個月的生活費。在食堂刷卡一塊五毛錢就可以點一碗重慶小麵,小麵上頭鋪了厚厚一層紅油,喪心病狂的阿姨就連小麵裡都撒了幾粒花椒。我一度懷疑,成都的油和花椒是不是不要錢,不然為何他們用起來這麼不心疼。我和劉婠婠說起心頭的疑惑,她回了我一個更大的命題:“你們湖南辣椒不也是這樣,胡亂撒嗎,隻是我們成都人比較會生活,除了辣還有麻和甜。”我想想好像她說的也沒啥不妥,也沒再思考這個問題嗎,埋頭專注吃麵。從食堂出來,我們倆都不想馬上回寢室,就沿著學校的操場走一圈,我們寢室和操場分彆坐落在食堂一左一右,跟皇上身邊的左右嬪妃似的。我們學校的操場跟所有學校的操場一模一樣,有個八百米的跑道,中央有一大片草地,草地上雜草瘋長,兩個老舊的籃球架孤單立在那兒。操場周圍種滿了香樟樹,我和劉婠婠走了幾圈後,走累了,就一屁股坐在草坪裡,選一個最佳姿勢,各玩各的手機。學校明令禁止不能帶手機進校園,可這並不能阻止我和劉婠婠這種鋌而走險的人。畢竟我們玩的就是心跳。這是在2008年,鍵盤機掌控著整個手機市場,鍵盤機分三種,翻蓋,滑蓋和直板,劉婠婠用的是OPPO的粉色的翻蓋手機,我用的是諾基亞黑色的老人機。手機在當時更像是一個巨大的裝飾品,我們拿手機也不知道玩什麼,最大的樂趣不過是玩QQ,粉紅色的小企鵝每一次跳動,都能引起我心頭一陣狂歡。劉婠婠對此內心毫無波瀾,這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劉婠婠一天下來,消息對話框裡,永遠會有人給她發消息。而我的消息對話款裡,一天下來,顆粒無收。“李沛?是誰啊?”聽到這個名字,我全身的細胞都被喚醒:“李沛,你也知道他?”我興奮地看向劉婠婠。“不知道啊?是誰啊?”“???”我一頭霧水,“我明明聽到你嘴裡念了這個名字”“這個叫李沛的人加我。”我不信,一把奪過她的手機。一條“校友李沛,想認識你”的好友驗證的附加消息格外紮眼。“這人是誰啊,君君,你看看有沒有加你。”我像個溺水的人一樣,在掉落水底那刻,去抓住岸邊那一顆救命稻草,可當我低下頭,查看手機,發現消息對話框裡空空如也。最後一根稻草原是幻影,內心酸澀,搖搖頭,將頭埋在草叢裡,不然劉婠婠察覺到我狼狽不堪的模樣,如果有可能,那一刻,我很想將自己的身體也埋下去。在春天裡種下一個醜醜的自己,在秋天是不是就會收獲一個美麗的自己?這我不知道,隻知道劉婠婠還是加了李沛,她還知道李沛喜歡自稱自己為“沛公”。劉婠婠都沒問他為什麼喜歡這樣稱呼自己,李沛那邊給出了答案。因為《史記》裡有一句“沛公安在”,小時候李沛看到這一句跟自己名字搭邊的話,感覺知道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一樣。從此就自稱“沛公”,最先覺得這樣稱呼顯得自己特有文化,後來,年歲漸增,這稱呼和吃飯穿衣上廁所一樣,成為一個刻在骨子裡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