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山陰這兩日,沈緹縈忙著遣人命赴、預備小殮,自是沒空理會道福,道福倒也樂得自在,和櫻草以及率先到達山陰的白果、榆錢三人窩在客院不肯出來,可今日小殮第一日,她寄居此地,由不得被桓濟耳提命麵地捉來致襚,她便也成了這初秋之晨第一個前來致奠的客人,她與沈緹縈原本隻有半麵之識,如今初次得見真人,自是意料之中的淑麗韶好、海棠標韻之貌,但令人意外地卻無絲毫溫婉柔順、宛丘淑媛之態,眉眼間甚至有些淩厲,雖在服喪期間,亦不見其有過多哀婉悲戚之容,細看之下,其作為親屬所著喪服竟是熟麻製成的大功而非齊衰。沈緹縈這邊,因著聽了她那日的輕狂話語,自然對她也提不起什麼好感,兩人一個滿懷腹誹地行禮,一個因循敷衍地回禮,道福不願惺惺作態,沈緹縈亦是不假辭色,主賓雙方鬥氣一般的沉默在這東方既白、啟明始出的寂靜時分顯得愈發詭異,桓濟正想著要說些什麼,忽聞門房通傳的小廝來報:“琅琊王家的幾位爺和太太們來了。”桓濟見狀便對道福說:“我們先走吧,免得被人撞見。”說完向沈緹縈點頭示意後便拉著道福離開,道福聽見琅琊王家四個字時心中一凜,以他們吳興沈氏現如今的地位,竟然能勞動琅琊王氏這個號稱能與皇室平起平坐的勢族之首星陳夙駕地趕來祭奠?道福不情不願地跟在桓濟身後,待折過房屋轉角時忽聞一陣吵嚷,回頭但見方才那小廝領著十數名衣裙飄飄的老爺太太們進了來,道福隱在轉角後頭偷覷了一眼,見為首的是對三十多歲的中年夫婦,在那婦人身邊約莫一丈的距離還有一素帶襴袍的俊俏小生,道福見他身形恍惚間覺得似曾相識,不由地多看了他幾眼,這不看還好,細看下她才發現,這人就是她與桓濟成親當晚闖入她房中,陷害她被桓濟誤會的黑衣人!道福乍見到他,一怒之下便要衝出去找他理論,可剛踏出一步就被桓濟生生按住,桓濟將她扯回牆後沉聲道:“又想生事?!”道福這才想起桓濟還在身邊,但見他眉頭深鎖一副將怒未怒的模樣,隻能強壓住內心衝動,對他道:“沒什麼,我們走吧。”自北方喪亂以來,勢族大多選擇聚族而居,所居屋舍也會一再擴建,吳興沈氏雖然落魄,但其自孫吳起便在南方朝廷出仕,這唯一留下來的老宅也是大得驚人,為了避人耳目二人居住在沈府東北角一處僻靜客院裡,可以獨進獨出,日常灑掃也隻有櫻草、白果、榆錢三人負責。道福跟著桓濟進了房間,猶豫著關上了門,道:“這個沈緹縈果真是沈將軍親妹?為何她替沈將軍服喪卻隻著大功?”桓濟走到書案前麵坐下,道:“她是出嫁女,隻因另兩個哥哥出征在外不能回來,沈大哥喪妻無子,才會由她代為主持。”“出嫁女……”道福靠著門沉吟片刻,忽然道:“她嫁的可是琅琊王氏?!”桓濟一邊翻看著公文一邊心不在焉地道:“嗯……”道福這才明白沈緹縈為何會著大功服喪,又為何不可一世的琅琊王氏會第一個趕來吊唁,道福想想坐到桓濟身邊,試探著問:“不知她嫁的是琅琊王氏的哪一支?方才來的那些人,可是尚書仆射王彪之大人的子孫?”桓濟頭也不抬地道:“她嫁的是已故會稽內史王羲之的兒子。”道福忙又問道:“王羲之大人的兒子?哪一個?叫什麼?”桓濟聽她一連數問,這才察覺出不對,抬頭打量著她道:“你打聽這些做什麼?”道福見他生疑,撇撇嘴佯裝無事,道:“琅琊王氏與琅琊諸葛氏門第之高,晉室南渡之初時人合稱其為‘王葛’,當年謝安之父謝裒為替兒子謝石求娶諸葛恢幼女,反被諸葛恢諷刺其門第太低,直到幾年後諸葛恢去世琅琊諸葛氏逐漸沒落,陳郡謝氏成為外戚出鎮豫州、地位有所提升才成功娶到諸葛家的女兒,我隻是好奇他們吳興沈氏區區一個次等士族,以琅琊王氏勢族之首的地位,如何會娶她為妻?”桓濟聽聞此言先是皺眉,而後捏著道福的臉頰揶揄道:“我們龍亢桓氏還被世人譏諷為是兵家子,我不也一樣娶到公主了嗎?”道福見他拿自己打趣,冷哼一聲拍開他的手,桓濟複又拿起公文不再看她,道:“你彆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可是聽見琅琊王氏這四個字又想生事?我勸你且安分些罷,這裡不比建康,你又寄人籬下,要是出了什麼岔子可沒人保你。”道福見他再不肯多透露一字,氣得挪到牆根擺弄窗邊的那盆五針鬆,那黑衣人難道真的出自琅琊王氏?可為首的那對夫婦看起來分明隻有三十幾歲,生得出那麼大的兒子來嗎?但若他不是琅琊王家的子孫,又為何會跟他們一起出現?更重要的,他為何要害她?桓濟前幾日說他得到了殷湛的消息,而那黑衣人恰巧又出現在此,可是那黑衣人已經暴露了?那殷湛怎麼辦?他會有危險嗎?道福越想心裡越是沒底,整個人焦躁得仿佛熱鍋上的螞蟻。桓濟偶然間抬首,見這才一會兒的功夫原本那盆長勢極好的五針鬆竟被道福生生薅禿了一半,蹙眉斥道:“你這是做什麼?要真坐不住就讓人領你去後山轉轉,彆在這裡糟蹋主人家的東西。”道福心中已然不快,被桓濟這麼一吼更是生氣,恨恨地將手中針葉往盆中一擲,提著裙擺氣勢洶洶地走了出去,桓濟無奈地搖了搖頭,又喚了兩個埋伏在角樓的暗哨跟上,道福攜著櫻草出了客院到了後山,說是後山,不過是一微微凸起的小山包,孤零零地佇立在一片茂密樹林前麵,道福放眼望去,見距她一裡的地方似乎有座小廟,反正她也無處可去,便抬腳朝著那廟的方向走去,待到近前,才發現那廟端得是殘破不堪,就連外牆都已倒塌,唯有一扇岌岌可危的廟門佇立在僅剩的主殿前,顯是荒廢已久的樣子,門上牌匾依稀可辨蘇候祠三個字。道福一時恍惚,心想並不記得這蘇候指的是何許人也,便掩嘴忍著祠內飛灰想要一探究竟,但見主殿之內唯有一座青臉獠牙、金剛怒目的泥塑雕像並一口破舊香案,那泥塑上的彩繪早已斑駁不堪,附在那詭異的蘇候臉上更顯不祥,而更加詭異的是,那積了一尺飛灰的香案上頭,竟有幾盞碩大的長明燈仍舊亮著,影影綽綽地閃爍著微微燭光。道福見那泥塑旁邊原來還有一座殘缺石碑,忙凝神讀了起來:“……遂陷宮城,縱兵大掠,侵逼六宮,窮凶極暴,殘酷無道。驅役百官……裸剝士女,皆以壞席苫草自鄣,無草者坐地以土自覆,哀號之聲震動內外……”“這……這……這……”道福觀他平生事跡,真可謂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連說了三個“這”字才想好措辭,道:“這是何意?這廟裡供奉的究竟是人是鬼?”櫻草在門口見到那牌匾時便覺不妙,如今見到那石碑愈發篤定了,道:“小姐,這應該是座淫祠,供奉的是流民帥蘇峻。”“你說什麼?蘇峻?!”道福聞言勃然作色道:“我南朝子民竟然有人在供奉蘇峻?”她見櫻草低垂著頭沉默不語,又道:“連你都知道,想必民間這樣的淫祠不在少數?”道福見櫻草猶豫著點了點頭,不由又去看了眼那尊猙獰的泥塑以及泥塑下的石碑,隻覺得“縱兵大掠、侵逼六宮、裸剝士女、窮凶極暴”這幾個字愈發地刺眼:“蘇峻之亂,整個建康城不論宮室、廟宇、民居皆被他一把大火付之一炬,多少人因他家破人亡,明穆皇後也被他羞逼至死,成帝因著兒時的這段遭遇死前甚至不忍將皇位傳給自己的兒子,而現如今民間卻奉他為神?!!”櫻草見她動了真怒,忙勸慰道:“良善百姓正因深受蘇峻之苦,怕其再來騷擾不休,這才廣修蘇候祠一祭了之,祈求他們不要再來危害百姓了,並非當真敬他為神。”道福扯了扯嘴角冷笑著道:“這是什麼道理?蘇峻因著窮凶極惡便能立祠受饗,那麼趙高、王莽、董卓之流豈不皆可入太廟?!”道福越說越氣,回頭見那幾盞長明燈中的燈油還有數寸便要見底,猜想此地雖然荒涼,隻怕不出幾日便又會有人回來添置,她環顧四周,但見窗欞幾條斷木將落未落,不由得惡向膽邊生……她上前幾步,握住斷口,試著向外掰了幾下,經年腐朽的木頭隨即鬆動了起來,道福再一用力,雖掌心刺痛,但到底還是將木頭掰扯了下來,道福費了些時間才把木頭點燃,然後命櫻草將長明燈裡的油全都潑到那泥塑身上,最後親自用那燃木引燃了整座破廟,刹那間火光大作,本就麵目猙獰的泥塑在火光的作用下仿佛活了起來,道福眼睜睜地看著那座蘇峻像被烈火吞噬,仿佛看見了鹹和二年那座毀於大火的建康宮城……注:淫祠不是指不可描述之祠,而是指祠中供奉之人未經官方認證,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民間很流行供奉這種於社稷無功,又作惡多端的人,朝廷也屢禁不止,其中影響最大、供奉者最多的便是蔣子文的蔣神祠和蘇峻的蘇候祠,這兩個在世時都不是什麼好人,但死後卻被民間廣泛供奉,蔣子文甚至還成了六朝的保護神。“遂陷宮城,縱兵大掠……哀號之聲震動內外”——《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