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用過早膳,道福攜著櫻草沿著顧府門前街市很是逛了個來回,京口地處南北、海陸交界,除卻她在建康慣常見到的菰蔣、蔓菁、逐夷原、石蜜等等,亦有附近漁民擔著剛打上岸的鮓魚、石發、海蚌等物沿街叫賣,道福雖非南方土著,亦不慣聞這些海物,但仍舊被這欣欣向榮的熱鬨氣息感染,待她再次回到顧府時正見顧方汝立於院中修剪花木,便吩咐櫻草回房休息,自己上前微微一福,道:“顧令史早。”顧方汝見她亦笑著答道:“封姑娘早。”道福近看之下原來是顆巴山鬆,哉於盆中顯得彆樣雅致可愛,道:“顧令史好興致。”顧方汝看著自己的得意之作笑答道:“顧某今日休沐在家,侍弄侍弄花草打發時間,讓姑娘見笑了。”道福看了看四下無人,道:“顧令史,仆方才上街,恰巧看見米鋪前頭圍了好多人,都互相爭搶著說要買米,我見著那些人的裝束亦是些尋常莊戶人家,這眼下不出月餘就要收成了,怎的他們卻在這時搶著買米?”顧方汝聞言很是歎了口氣,放下剪子請她在一旁桂樹下的石凳入坐,又喚了下人去沏茶,才道:“他們呐,都是爭著買米好向官府納糧的。”道福訝異:“納糧?!這話卻是從何說起?朝廷納糧向來都是等秋收之後,如何會急著趕在這早晚?”顧方汝苦笑著道:“朝廷的指令,的確是等秋收以後才開始納糧,隻是下麵的人,未必甘心等到那個時候。”他見道福仍舊不解,於是道:“秋收之前的一兩個月,乃是一年之中糧食最貴的時節,這時候官府假傳朝廷令旨,強迫莊戶納糧,莊戶們要是沒有糧食,便隻能到市麵上買,然大部分莊戶家裡哪有這筆閒錢?還不是拿著田莊地契去借?等過了秋收之後,他們再拿著收成的糧食賣了抵債,然而那時正是一年之中糧食最賤之時,莊戶們需要賣掉三四石的糧食才能還上之前買一石糧食的錢,官吏和錢莊僅需憑著這一兩個月的時間差,便可坐收數倍之利,今年又不比往常,市麵上的糧食著實是更少了,可謂是一天一個價,官吏們又逼得緊,莊戶門凡是借到了錢都要趕緊去換成米,否則到了明天,又不知道漲了多少了。”道福咋舌,細細想了想這前後之事,譏誚道:“利儘歸於他們,罵名皆歸於朝廷,這筆買賣,不虧。”道福這話顧方汝不好接,於是笑笑不再言語,恰巧此時下人將備好的一套茶具端了上來,兩人索性默默無言地對飲了幾盞,忽聞外頭管事的來報:“老爺,臨賀縣公到了,說新領了一批流民過來,等著您回去安置呢。”顧方汝應了聲,向道福點頭示意後起身朝外走去,正碰見下馬而來的桓濟,兩人拱手寒暄兩句後顧方汝便喚了人出門去了,桓濟見著道福,大步流星地朝她走來,道:“去叫你身邊那丫頭把東西都收拾收拾,我待會兒便送你走。”“送我走?”道福奇道:“那你呢?”桓濟撩袍坐到道福對麵:“我當然是與你一起走,但是一則我這次出來是為了辦事,帶著你有諸多不便,二則我也不希望到了會稽有人看見你與我在一起,惹出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我打算將你安頓好了就走,至於……”道福扯了扯嘴角,截住他的話頭道:“—你要怎樣都使得,隻一點,彆把我交給那沈家小姐就行。”桓濟聞言眼角果然不自覺地抽動了兩下,道福看在眼裡,譏笑著用手指沿著茶盞的杯口悠悠然劃了一圈,靜待桓濟答複,桓濟覷了她一會兒後道:“為何?”“果然……”道福眉毛一挑,道:“你原不是為了沈將軍之死惱極了我嗎?如今又將我交到他妹妹手上,是嫌我被折辱得還不夠嗎?”桓濟:“休得胡說,既然那東西從未出過東府城,那沈大哥之死就與你無關。”道福不以為意,道:“我不去。”桓濟:“為何?”道福:“我不喜歡那沈家小姐。”桓濟大費周章安排此事原也是為著道福著想,卻見她隨手將飄至石桌上的桂花掃到地上,一副事不關己的輕狂模樣,不由地蹙了蹙眉:“從前你與那殷家公子時也是這般胡鬨嗎?”道福聽他沒頭沒尾地忽然提起殷湛,不知是何用意,隻能佯裝倒茶不接他的話茬,桓濟笑道:“你不是想見殷湛嗎?我近來正巧得了些消息,隻要你肯安心在沈府住下,我便替你去尋他。”道福聽見桓濟已有殷湛行蹤,握著茶盞的手指微微一抖,不顧灑到手上的熱水,忙道:“不,我不想見他!”桓濟瞥見道福神色,冷笑著道:“怎麼?怕我害他?當初不是你先拿他氣我的嗎?”桓濟接過道福手中茶盞放回案上,又取了條茶巾悉心替她拭去手上水漬,道:“你放心,殷浩、殷涓已死,他一個未出過仕的世家子弟,我還不會放在眼裡。”桓濟放下茶巾,凝神看了道福一會兒,又伸手替她理了理鬢邊碎發:“你若真想保他平安,不如乖乖聽話,彆再動輒意氣用事,如何?”道福抽回被他握住的手腕,譏誚道:“你都這樣說了,我如何還敢說個不字?”桓濟笑笑收回手,道:“你先彆忙著生氣,我才是那個與你飲過合巹酒,吃過同食盤的結縭丈夫,如今卻要拿捏著另一個男人說服自己的妻子聽話,你說我倆到底誰比誰更可悲些?”道福本想反駁桓濟,她與殷湛同樣也是有過婚約的,是他桓氏迫她下嫁在先,但一念及殷湛,還是將到嘴的話給咽了下去,桓濟見她這樣笑道:“很好,知道忍耐了,這便是開了個好頭。”桓濟起身按了按道福肩膀:“快去收拾東西吧,船已經在渡口候著了。”顧方汝正在治所衙門裡翻閱文移,忽然外頭一師爺模樣的男人領著一小廝進了屋,顧方汝抬頭看了他一眼,道:“他們都走了?”小廝道:“都走了,小的親自送他們上的船。”顧方汝:“那沈姑娘呢?”小廝:“沈姑娘領著揚威將軍的靈柩一同走的,就跟在臨賀縣公的船後頭。”顧方汝點點頭,揮手示意小廝們下去,那師爺這才近前道:“太守吩咐過幾日新的一批流民便會送到,怕到時候又要勞煩顧令史了。”顧方汝蹙眉道:“怎麼還有?如今臨賀縣公已經到了會稽,你們難道不怕被他察覺?”那師爺笑笑,道:“我朝土斷也不是第一次了,哪次不是不痛不癢地過去了?再不濟,推幾個族單勢孤的出去交差便是,難道他還真敢與勢族撕破臉不成?”顧方汝將手中文移放好,道:“倘若果真如你說得這般輕巧,又何勞三爺如此費心籌謀?”那師爺笑道:“就算撕破臉,那也是我們與桓氏之間的事,令史大人僅需知道大人許諾過您的事不會變便是了。”顧方汝無奈點頭,示意他也下去,那師爺卻仍舊不肯挪步,顧方汝見狀又道:“還有何事?”那師爺拱手問道:“下麵的人說,顧令史府裡又住進了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敢問令史可有此事?”顧方汝輕嗤一聲,冷笑道:“竟連我府裡都安排了人手,怎麼?信不過我?”師爺垂首道:“大人誤會了,隻是有人恰巧瞧見那女子,順便打聽了幾句罷了。”顧方汝瞥了他一眼,冷冷道:“那是吳興沈氏故人之女,說是當年沈勁被圍之前,他得了消息決定自己留守洛陽,送兒子出城避禍,不巧逃跑途中遭遇了一名在北燕出仕的漢人將領,那人感念沈勁節義,偷偷放跑了他兒子,如今北燕朝堂胡漢相爭,鮮卑人著手打壓漢人官吏,那將領便趕緊將這未出嫁的女兒送了過來,交由沈家人代為照管。”那師爺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子,道:“這麼說,這女子原是來投奔沈氏的,與縣公同時出現在京口隻是恰巧遇上了?”顧方汝搖頭道:“現在整個長江沿線都由桓氏子弟把守著,以沈赤黔與桓溫的關係,如若吳興沈氏想要接應恩人之女,自然也會通過龍亢桓氏,我想這女子多半就是縣公自己接來的,但她畢竟隻是在我家借住兩日,我也不好問得太多,自然是他們怎麼跟我說的,我就怎麼告訴你,至於是不是真的,這我就無從得知了。”那師爺點點頭,而後拱手作揖道:“那麼小的就先告退了。”待退至門邊忽又轉過身道:“敢問大人,這位姑娘姓什麼?”顧方汝嘴角扯出一抹模糊笑意,道:“姓封。”這一姓氏極不常見,那師爺僅略一思索便道:“渤海封氏?”顧方汝點點頭,那師爺隨即道:“知道了,小的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