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胡為乎泥中(1 / 1)

初秋爽利的清風和著氤氳水汽蔓延開來,催熟了田間日漸金黃的麥穗,撫慰了人們因曆經整個夏天而倍感浮躁的心緒,同時也讓正午的陽光顯得不那麼地毒辣,然而同樣的風、同樣的水、同樣的陽光照在不同的人身上,卻也生出了不一樣的心境。暫且安置流民的流民營被木柵欄分隔成了幾大塊,一大清早就有負責看守的京口兵拿著名冊進來點名,被點到的人們陸陸續續地離開了營地,到了正午才又被帶了回來,而這些人們回來時的神情或欣喜、或擔憂,抑或是兼而有之,而允娘便是其中一員,作為她所在的這個柵欄裡唯一一個被叫出去的流民,當她攜著六歲的兒子回來時,自然也是吸引了整個不大的空間裡所有的目光,而這些探尋的目光令本就心緒不寧的她愈發地忐忑不安了起來,允娘捂著胸口,牽著兒子找了個靠邊的角落坐下,如母雞護崽一般小心翼翼地將兒子護在身後,其餘人等看在眼裡,心中無不暗自打鼓,其中一個名叫黃三兒的人率先發問:“允娘,那些南人叫你們出去都說些什麼了?”這黃三兒不過三十來歲,本是正值壯年,隻是生的矮小乾癟,看上去一副猥瑣模樣,允娘聽他這麼一問卻並不答話,反而向後縮了縮,大家見她這樣,心裡的疑慮便又加重了幾分,一個看上去頂厲害的婆娘寡婦田氏見狀扯著嗓子喊道:“廬二說這裡的朝廷隻會讓你們這些被點到名字的人渡江,其餘的全都要被留在這裡,此話當真?”允娘聞言不但不肯說話,反而急忙將頭兩膝之間埋了埋,田氏一看更加急了,忙站起身來衝到允娘跟前,作勢就要將她懷裡的孩子扯出來,道:“你娘不說,你說!那些南人究竟都跟你們娘倆說了什麼了?!”那孩子被這婆娘一拽一吼,當即嚇得大哭了起來,這下子允娘也急了,兩個女人即刻撕扯起來,剛才那個被點名的廬二不耐煩地對著田氏喊道:“你跟她們娘倆較什麼勁?!都跟你們說了,真正能渡江的從來都隻是流民中的一小部分,大部分人隻能留在江北,不可能都放你們過去的!”田氏一聽,不甘地吼道:“憑什麼?!就他倆這小身板,憑什麼她們能渡江?我卻不能?!要論乾活,我肯定比她強百倍!”廬二聽了十分不屑地嗤笑道:“呸!這事道,人命還不比一頭驢值錢,人家會在乎少幾個種地的?!……還好我有個負責看門的表叔,他都跟我說了,這戍衛南邊朝廷的第一道屏障,從來都不是長江天險,也不是駐紮在這兒的京口兵,而是我們這些大老遠跑來這裡避難的流民!”廬二此言一出,整個流民營裡其餘人等當即嘩然,廬二冷笑著道:“人家官爺們可比我們這些拿鋤頭的會算計多了,你要種地,這兗州不能種嗎?將南來流民安置在此,無事時可以替那些京口兵們種糧食,隻要北邊兒細作有一丁點兒風吹草動,我們就是最好的預警,要是不巧戰事一起……”廬二頓了頓,環視著眾人,接著道:“那麼胡人鐵騎最先踏過的,就是我們的身體!”當廬二說戍衛南方朝廷的第一道屏障既不是長江,也不是京口兵,而是他們時,許多人仍舊不明所以,直到這時才幡然醒悟。都到了這一步了,眼看著太平日子與自己近在咫尺,卻仍舊求而不得,難道自己搭上性命千裡奔走,到頭來隻是換了一種死法?田氏終於回過味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了起來,營中眾人本就心緒不寧,被她這麼一哭一鬨,更加地惶恐起來,那黃三兒精明,瞧著廬二都到這兒份上了,仍舊是一副事不關己的篤定模樣,忙不迭搓著手靠近廬二,道:“廬哥,你不是說看門那老頭是你表叔嗎?他見你這樣,總不能不拉侄子一把吧?”廬二見他一副諂媚模樣,不由地鼻孔裡出氣,得意洋洋地道:“那可不,就算是鼠雀豬狗,隻要還有一口氣在,也得想辦法活下去不是?”眾人一聽還有活路,仿佛溺水者終於發現了一根救命稻草般,忙你一言我一語地奉承起廬二來,廬二被人一陣吹捧,不由地渾身舒坦,道:“你們要是真那麼想渡江,倒也不是不可以……”廬二頓了頓,指著正南的方向道:“京口以南的會稽郡,那可是勢族的天下,我表叔說這南方的勢族可和我們北方的不一樣,南方的勢族們不但不需要受鮮卑皇室的打壓,人家在這兒還是有特權的!聽說隻要是能得到勢族的庇護,到時候就連皇帝老子也奈何不了。”寡婦田氏將信將疑道:“胡沁吧你就,這世上哪裡會有連皇帝都奈何不了的人?我們要是信了你的話反倒被人抓了填穴,那可就真真被你坑死了。”廬二啐了一口,道:“呸!你還真拿他們南方跟北方比啊?人家燕國的土地是怎麼來的?那是慕容氏帶著鮮卑騎兵一仗一仗打下來的。這南方朝廷又是怎麼來的?是司馬宗室和勢族們一起被胡人趕到這兒來的!聽說啊……當年跟著司馬睿一同南下的司馬宗室就有五個之多,他司馬睿隻是其中一支偏遠宗室,人家憑什麼擁立他做皇帝?!”廬二喘了口氣,冷笑著道:“人家元帝當年就是靠著許諾勢族種種特權,這才獲得了勢族擁戴,所以南朝一直以來都流傳著一句話,叫做‘王與馬,共天下’,這‘王’指的便是南邊兒勢族之首,頂級門閥琅琊王氏,你們長這麼大,可曾聽說過能與皇室共享皇權的家族?”眾人被廬二這麼一渲染,頓時覺得南朝的勢族當真是個好歸宿,可一旁的黃三聽了又犯了難,道:“我們這些流民,自己的生計都還沒有著落,人家如何肯接納我們?”廬二道:“這個簡單,隻要將自己的戶籍歸在勢族名下,給他們做佃戶,便可享受勢族庇佑。”寡婦田氏聽罷冷哼著道:“我們在燕國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時尚且沒有活路,如今給人做了佃戶,那還不被人抽筋剝骨了去?”廬二輕嗤一聲,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所謂的勢族特權,正在於此,凡是歸在勢族名下的佃戶,既不交稅,也不服徭役,隻需聽從勢族號令即可,人家官府就是想抽筋剝骨,也沒個由頭啊?”眾人一聽還有不交賦稅,不擔徭役這樣的好事,全都躍躍欲試,隻恨不能立時渡過江去,忙圍著廬二直從頭發誇到了腳底,廬二被人捧得渾身舒坦,但仍舊裝腔作勢地看了眼柵欄外,壓低了嗓音才道:“你們要是真想渡江,也不是沒有法子……”桓濟跟著領路的人入了桓衝營帳,隨即行了個子侄禮,道:“五叔。”桓衝乃是桓溫最小的弟弟,如今雖已年近不惑,但與桓濟並肩而立,並未顯得十分蒼老,他見著桓濟亦是笑著扶起他道:“二郎來了,這一路行來可還安穩?”桓濟答道:“這一路上倒還算是妥當,因著侄子明日就要啟程去京口,順便送新納的流民兵家屬渡江,所以特在臨行前來拜見叔父。”桓衝示意桓濟在案前坐下,道:“怎麼樣,這次的事情,你有幾分把握?”桓濟笑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如今父親決心土斷,便如打了勢族的七寸,他們如何還有坐以待斃的道理?這把握二字,侄子不敢妄言。”桓衝滿意地點點頭,道:“五叔最怕的便是你年紀尚輕,不知其中厲害,你心裡既然有數,這便很好,如今我們兄弟五人,就屬我離你最近,你若遇到什麼困難,儘管讓我知道。”桓濟搖搖頭道:“荊州不單是我桓氏根基所在,那襄陽、夏口更是西府門戶,為了震懾苻堅,我桓氏大部本就都壓在了那裡,如今父親攜著西府精銳下了建康,豫州那裡又不甚太平,能派給五叔的兵數本就少之又少,如今五叔出刺徐、兗已是艱難,不到萬不得已,侄子不敢再來叨擾叔叔。”桓衝點點頭,忽又轉變了話頭,壓低聲音道:“大哥的信上說,這次你把公主也給帶來了?”桓濟見他嘴角含著揶揄笑意,眼神中窺探意味甚濃,不知是想到哪裡去了,可真正的原由他又不能明說,隻能苦笑著點點頭,桓衝見狀大笑,拍了拍桓濟肩頭,道:“好!好!叔叔原還擔心你們兩個各自因著家裡的事情不睦,如今這樣,甚好,甚好,隻是……”桓濟接下話茬,道:“—叔叔的擔憂侄兒明白,此行凶險,又兼舟車勞頓,斷不可能時時將她帶在身邊,公主那邊侄兒已尋了個妥帖之人代為照管,哪怕她隱瞞了身份,想也不會有人特意去為難她。”桓衝揚眉問道:“哦?我們龍亢桓氏與勢族對立已久,我倒是有些好奇,這會稽地界,誰能讓你這麼放心?”桓濟覺得桓衝既已經知道福人在會稽,他也沒什麼好再隱瞞,於是道:“我打算把她托付給沈將軍的胞妹,沈緹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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