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福在顧方汝的引領下入了客房,這本是一幢聯排廂房,依次隔出了三間房間,道福見這屋子雖不大,但也收拾的頗齊整,顧方汝道:“委屈封姑娘了,但是臨賀縣公事先有過交代,下官也隻得照辦了。”道福淺笑著福了一福:“有勞顧令史了。”林英站在顧方汝旁,指了指靠西的那間房,道:“小的就住在隔壁,姑娘若有什麼事,隨時招呼在下。”道福心中微微訝異,但還是點了點頭,顧方汝又與她寒暄幾句便起身告辭,林英跟在他身後剛要離開便被道福叫住:“林副將慢走,我有件事想要問你。”林英轉身道:“公主請問。”道福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道:“那個……我想問問,那口棺材裡的,是什麼人啊?”林英微微一滯,低頭道:“那是揚武將軍沈赤黔的遺體。”道福蹙著眉心思索片刻,道:“這個沈赤黔,可是已故東陽太守沈勁之子?”林英聞言嘴角微不可查地往下一沉,點了點頭,道福見狀尷尬笑笑:“知道了,林副將一路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吧。”林英也不寒暄,行了個禮便退下了,出去的時候順便還替她掩好了門,櫻草收拾好東牆邊的床鋪,將道福扶到床上坐下,道福默默然半晌,忽然道:“我聽到揚威將軍這四個字,又是沈姓,當下就有些懷疑,果然被我猜中了,不想桓濟口中的沈大哥,竟是沈勁的兒子。”櫻草順著她的話頭問道:“這揚威將軍和沈姓之間可有什麼說法嗎?”道福望著她笑道:“你可聽過吳興沈氏?”櫻草偏頭想了想道:“好像聽過……似乎是個次等勢族?”道福諱莫如深地笑笑:“你可還曾聽過沈郎錢?”櫻草又想了想:“好像聽過,又好像沒聽過……”道福整了整衣衫,娓娓道來:“這吳興沈氏本是出自南方土著勢族,在南方的根基頗為深厚,晉室南渡之初就曾有過沈郎錢比官錢更受歡迎的典故,可見其家底之巨。”“但是明帝年間王敦之亂爆發,吳興沈氏當時的家主沈充幫助王敦興兵作亂,在王敦暴斃,王敦之亂被平以後,吳興沈氏因此而被開革士籍,從此淪為寒門庶族,沈充的兒子沈勁立誌以功洗雪家族之齒,奈何困於刑家子的身份三十多歲仍不得入仕,其時燕人屢屢進犯我故都洛陽,沈勁於是瞅準時機自募士卒千人,助冠軍將軍陳祐守衛洛陽,屢敗北燕,被朝廷授予冠軍長史、揚武將軍。”“但是五年前北燕偽主慕容儁派慕容恪、慕容垂聯手出兵圍困洛陽,那時桓溫剛剛才因長江以北的豫州大部失陷一事逼迫朝廷將謝萬、郗曇廢為庶人,正是龍亢桓氏與下遊勢族劍拔弩張之時,無法抽身回去救援,陳祐因糧儘援絕,決定棄守洛陽,隻有沈勁率親信五百士卒堅守不出,從興寧二年九月一直守到興寧三年三月,八個月後彈儘糧絕,沈勁隨五百將士城破被殺,據說死得極其壯烈,消息傳回建康,朝堂震動,下旨追贈沈勁為東陽太守,並且恢複沈氏士籍,從宣帝得天下算起,他們吳興沈氏可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個從士籍譜上被除名,又從寒門庶族重新爬回士籍牒譜的姓氏了。”櫻草聽得瞠目結舌,一會兒覺得自己在深宮中伺候的這些年錯失了好多奇聞軼事,一會兒又感歎沈氏遭遇,遂歎了歎道:“哎……好歹最後恢複了他們沈氏士籍,那沈將軍也算得上死得其所了……”道福撇了撇嘴,不置可否道:“勢族的名號可不單單是說出去好聽,需知那土地、佃戶、官位等等可都是勢族才享有的特權,他們吳興沈氏當年淪為刑家之時,不單單政治上一落千丈,就連他們的房地、產業、錢財也全都被其他勢族們瓜分殆儘,就算現下恢複了士籍又如何?破落戶罷了,哪裡還回得去從前?”櫻草不滿道:“次等勢族又如何?隻要是入了士籍牒譜,日後好歹也能登堂入室了,否則怕是連入仕的黃紙都遞不進大中正的門房。”櫻草坐到道福身旁,語重心長地道:“小姐,不是櫻草說您,出門在外,您就彆一口一個寒門庶族地掛在嘴邊了,就說剛才那顧令史,您一上來就問人家出身,真當是您在家的時候,皇親貴胄們滿地跑嗎?”道福瞥了櫻草一眼,抱著膝蓋靠在東牆上,道:“你哪裡知道這裡麵的緣故?我分明記得爹爹當年錄尚書六部事時,一次想要任命兩個寒門子弟做兩個不大的跑腿官,一個是度支令史,另一個正是左民令史,可你猜怎麼著?這道調令下發後不久,當時的吏部尚書,也就是現今的尚書仆射王彪之大人當即拿著調令衝到我爹爹那裡,撕毀了那張紙道:‘就算他們真有這個才能,他們也不配!’”道福萬分不屑地冷笑道:“可他也不想想,這種事重祿輕的濁流差事,哪個勢族子弟瞧得上?我那時候也就十一、二歲的年紀,後來這事如何了我也沒上過心,如今聽他自稱左民令史,又是顧姓,所以一時嘴快問了句罷了。”櫻草見她勸說未果,又道:“你彆一口一個緣故地搪塞我,拿捏我讀書少嗎?我隻問你,你剛才說的都是些什麼話?沈將軍以身殉國,力戰而亡,這才被朝廷恢複士籍,什麼叫做從寒門庶族爬回士籍牒譜?你要是再不肯積些口德,他日彆怪這口業報到你頭上!”道福聽她認真訓斥起了自己,也不以為忤,嗤笑道:“你這小蹄子先不忙替人出頭,你當他沈勁又是什麼好人?當年他父親沈充隨王敦作亂,兵敗逃回吳興,誤入舊將吳儒家中,求吳儒庇護,結果吳儒不顧往日情誼殺了沈充,向朝廷換取三千戶侯,沈充成年以後為報父仇,屠了吳氏滿門,我會知道此事隻因曾聽爹爹提起過,雖說是吳儒殺了沈勁父親在先,沈勁才會去找吳儒報仇,這種事情官府不會去管,也管不了,但屠人滿門這事兒做得也太絕了些,這樣的人,他如何敢用?”櫻草聽到沈勁屠了吳氏滿門時不由嚇得捂住了嘴巴,道福講到此處忽然想起了什麼,自言自語道:“不知沈勁是否知道桓溫來曆,都是刑家子,都是以軍功獲得戳升,又都屠了仇人滿門,這麼說來,他倆能走到一塊兒還真不令人意外。”道福眼珠子一轉,輕聲道:“其實我會用爬這個字,是因為我曾聽過一個傳言。”櫻草忙問:“什麼傳言?”道福笑道:“你想啊,偽主慕容儁幾次想要攻陷洛陽,都被沈勁和陳祐擋了回來,慕容儁最後竟將他們北燕最能打的兩元大將慕容恪和慕容垂同時派去了洛陽,想必他們對洛陽是誌在必得,他沈勁區區五百士卒,在明知不可能有援兵援糧的情況下仍舊堅守不出,為什麼?”櫻草偏著頭鸚鵡學舌般地問道:“為什麼?”道福孺子不可教般地搖搖頭,道:“我剛才跟你說過的,沈勁當年想要建功洗雪家族恥辱,奈何因其刑家身份,三十多歲仍舊無法入仕,這才發生了後來自募士卒協助陳祐守城之事,傳聞當慕容恪、慕容垂還未到達洛陽之時,陳祐曾極力勸他一同離開,可沈勁不肯,據說啊,沈勁那時起就沒打算活著回去,他明知道這城守不住,他也必須要守,還要死得足夠壯烈,不然就像你說的,日後子嗣怕是連入仕的黃紙都遞不進大中正的門房。”櫻草對道福剛剛才給她樹立了一個英雄形象,又生生將其打碎一事頗感不滿,剛要開口辯駁,卻聽隔壁東廂房傳來一陣“扣、扣”輕響,疑似有人敲門,緊接著傳來一個老媽媽的聲音,道:“沈姑娘,沈將軍的靈柩已經安置好了,我家老爺說要請您過去一趟呢。”二人聽見隔壁廂房裡竟還有人,皆是一驚,還沒等道福回過味來,就聽一個平靜的女聲道:“知道了,媽媽請稍待,我收拾收拾這就過去。”道福靠在東牆上,聽那聲音自背後悠悠響起,立時激起手臂上一層汗毛倒立,對著櫻草比了個誇張的口型:“她、姓、沈?!”櫻草這個慣厚道的姑娘此時的表情也比道福好不了多少,苦著臉訥訥地點點頭,兩個人麵麵相覷,皆是閉口不言,直到聽見門被打開,又重新合上的聲音後,這才鬆下繃緊的身體,櫻草順了順久閉的氣息,道:“小姐,你說我們剛才說的話她都聽見了嗎?”道福哭笑不得地看著她道:“你剛才也聽見了,從管事媽媽到隔壁那沈家姑娘的話,我們一字一句都聽得分明,更何況我是貼著牆說的?”櫻草懊惱地搖搖頭,道:“今早才衝撞了那位沈將軍的靈柩,現下我們背後枉議人非又被人聽了去,小姐難道是與他們沈氏犯衝不成?”犯不犯衝什麼的道福無所謂,她隻是聽櫻草這麼一說,又不由地想起方才那顧方汝的話,暗自忖度道:“桓濟那廝特意安排我與沈赤黔的妹妹住在一起,究竟打的什麼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