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安二年七月,東海王司馬奕被桓溫降為海西公,遷居吳縣西柴裡居住,由吳國內史刁彝以及禦史顧允領兵看管,或是由於桓溫勢大,或是一個廢帝不值得朝臣花費太多精力,此事在朝中上下並未掀起什麼波瀾。道福在旨意下來的當日跟隨桓濟來到長江邊的碼頭,當她踏上這艘大得不尋常的船時,並不知道這艘船剛剛押送叛將袁謹及其餘部回京師受刑,隻是不住地抱怨桓濟為何隻準她帶一名侍婢隨行,這反倒提醒了桓濟:“待會兒到了京口,會有地方太守候在碼頭,你跟著我太過紮眼,我讓林英帶著你從另一出口下船,直接送你們去住的地方,你跟你的奴子就在那兒安心住上兩天,等我京口的事忙完了跟你一起去會稽。”道福想著秦淮河明明與長江相連,桓濟卻不在秦淮河畔登船,而是走了這麼遠的陸路到長江沿線的碼頭登船,又瞟了眼頗高的水位線,道:“我能在船上轉轉嗎?”桓濟皺眉:“這船上裝的都是從江州運去會稽的物資,有什麼好看的?”道福剛要反駁,就看見林英從不遠處朝著二人走來,在距他們幾丈遠的地方停了下來,靜靜躬身候著桓濟,桓濟對他點點頭,又對道福道:“你要是真閒不住就去看吧,隻是千萬彆去二層船艙的船尾,記住了。” 桓濟在說到最後三個字時特意加強了語氣,眼含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後便隨著林英走了。道福拉著櫻草在船艙之間轉了約莫半個時辰,發現船裡裝的都是些成袋成袋的糧食,一開始還不以為意,到後來見得多了,漸漸也瞧出不對勁來:“雖說豫章、釣磯二倉的產量這些年來一直在增加,可到底還是比不上錢塘倉,彆的地方倒也罷了,這會稽的錢塘倉可是南朝的糧倉,什麼時候會稽郡還得調用江州的糧食了?”櫻草也附和道:“正是呢,況且這不出兩個月就要收成了,什麼事這麼著急,連這早晚都等不了嗎?”道福聽到此話忽然心念一動,拉著櫻草摸索著朝船尾走去,走著走著,櫻草這才察覺出不對,不安地道:“小姐,駙馬不是說……”道福忙按住她道:“……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我們去過那兒?你不是也覺得奇怪,他們為什麼會選在這個時候往會稽運糧嗎?我就是去瞧一眼,看他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道福見櫻草仍舊有些擔心,接著道:“你彆聽他嚇唬你,這青天白日的,還能出什麼事不成?”道福拉著櫻草到了船尾,本想先從船艙外頭朝裡窺視,這才發現這船艙的各個窗戶都被油布從裡頭封死了,不由疑心更甚,她不顧櫻草勸阻,小心翼翼地推開了船艙的艙門,隨著吱吱呀呀一陣響動,經年被水汽和暴曬反複摧折的木頭發出令人皺眉聲音,隨即一陣刺骨的涼風撲麵而來,道福和櫻草皆是一愣,雙雙朝著艙內望去,正午毒辣的日頭透過老舊的門框即刻被拘成方正的一小塊,突兀地投在地上,這樣耀眼的強光竟也沒給這黑暗的空間投入一點光明。道福順著地上蜿蜒流淌出來的水跡望去,距離門口較近的牆邊依稀可以辨認出堆疊了幾塊巨大的冰磚,道福心中忽然升起一個可笑的想法:難道是江州運來的荔枝?道福左手扶著櫻草,右手不住地在虛無的黑暗中試探,小心翼翼地朝著船艙中間挪去,這倉裡雖說不是十分寒冷,但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中唯有“滴答、滴答”的水滴聲相伴,以及時不時飄忽而至的冷風略過脖頸,無疑給這本就不光明正大的兩人平添了一絲詭異氛圍,道福忽然聞到一股若有似無的腐敗氣息,腦中閃過一個愈發可笑的想法:難道荔枝被悶壞了?不一會兒道福終於觸到了實體,她仔細地摩挲片刻,並分辨不出是什麼,於是便沿著這東西的輪廓一路摸索下去,櫻草此時也被激起了些許好奇心,但又怕道福不小心摔著,隻能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後麵攙扶著她,走著走著,道福隻覺得腳步忽然如灌了鉛一般沉重,連帶著呼吸聲都被她刻意壓了下去,隻聽“扣、扣、扣”三聲輕響,道福忽然伸手敲了敲那箱子,把櫻草給嚇了一跳,忙問:“這屋子裡究竟是什麼東西。”“滴答”一聲,一滴冰水被日光灼化,落到地上,空中卷起一陣冰冷的微風,帶走了道福額角沁出的冷汗,這一片四方形的黑暗隱沒了道福因驚恐而睜大的雙眼以及顫抖的手指,她舔了舔乾涸發白的嘴唇,道:“好像……是口棺材。”……桓濟本撚著一封未拆封的信箋出神,見林英進來了,隨手將信擱置一旁,道:“何事?”林英拱手道:“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昨夜又有一小撮流民因偷偷渡江而被淹死,屍體被衝到京口碼頭,現下已經就地掩埋了。”“偷偷渡江……?”桓濟劍眉一挑,道:“五叔怎麼說?”林英坐到桓濟對麵,道:“將軍的意思,他會派人嚴加巡邏,但徐、兗防區畢竟是以那樣的方式得到的,雖然明知此事有些蹊蹺,但現下最要緊的,還是趕緊在京口培植出自己的勢力才是。”桓濟點點頭,道:“先前挑出的那批人,如今練得如何了?”林英笑道:“以前聽大司馬提起京口,隻說此地荒蕪,無甚意趣,唯酒可飲,兵可用,如今看來,此言果真非虛。”桓濟笑笑,剛要說話,忽聞外頭一陣吵嚷,不由得皺了皺眉,林英趕緊站起身來,當他剛拉開門準備嗬斥的時候,正對上道福要吃人的眼睛,立刻識趣地將即將出口的話咽了回去。桓濟卻像是意料之中似地對林英道:“你先下去吧,待會再來找我。”林英正為難呢,趕緊點頭稱是,帶著門口的守衛一同退下了,道福怒氣衝衝地進了門,指著他道:“桓濟!你故意的?!”桓濟好整以暇地望著她,揶揄道:“公主此話不知從何而來?我分明記得自己當時說的是‘不要’去啊?”道福看著桓濟笑得幾乎快要溢出水來的眼睛,隻覺此人比往常看上去更加麵目可憎:“才三歲嗎?好玩得狠嗎?”,桓濟無視道福責罵,指了指方才林英的位子:“坐,我有東西要給你看。”道福一聽他又有東西要給自己看,不由地警覺起來,桓濟見她忽如幼麈一般警惕的表情,無奈笑笑:“是殷氏姐妹給你的回信。”道福偏頭算了下日子,遲疑道:“這麼快?”桓濟見她對著自己永遠都是一幅戒備模樣,心下歎息,解釋道:“這船從江州過來,隻在壽春停了一天,自然是比走陸路要快得多。”說完又將方才擱在一旁的信箋往前送了送,道:“你到底要不要看?”道福撇了撇嘴,這才在他對麵坐下,發現果然是殷溪的筆跡,趕忙斂神讀了起來,一時屋內無話,直到道福最後收起信紙,桓濟才道:“豫章隸屬江州地界,江州也是我們龍亢桓氏的地盤,你與其去求地方太守,不如直接來找我。”道福將信仔細疊好,斜睨了他一眼道:“是麼?我還以為自己遞出去的東西,就與說給少帥本人聽是一樣的。”桓濟輕敲著案幾沒有說話,片刻後又見道福從信封中倒出一條彩繩,問道:“這是什麼?”道福撚著那條繩子道:“這是去歲乞巧殷溪編給她未婚夫的七彩錦縷,可惜尚沒來得及送出去……” 道福眼中掠過些許難以言喻的神色,道:“她托我將此物轉交給那人,此生既已無緣,權當是留個念想吧。”因著此次意料之外的流放,道福得以第一次目睹南朝北境抵禦胡人的天鑒屏障,然而從建康到京口不過半日功夫,還沒等她看夠沿路的層巒疊嶂、驚濤拍岸,船就已經駛進了碼頭,晉陵太守卞眈早已等候在此,見桓濟下了船,忙迎上前道:“縣公一路辛苦,京口最近又收納了不少流民,已按照慣例分列開來,等您過去看過點頭後就可遷往各地了。”桓濟點點頭,上了事先備好的坐騎,跟著眾人策馬離去,道福和櫻草在林英的帶領下下船上了等候已久的馬車,自己又策馬在前頭開路,隨著馬夫的一聲呼嗬,車輪緩緩啟動,朝著大營的反方向離去,馬車搖搖晃晃地行了約兩炷香的功夫,隨即停在一個看上去頗古樸彆致的大院子外,她們的馬車一到,院內一個看上去約三十餘歲的綠袍男子並兩個婆子趕忙迎了出來,那為首的男子道:“想必這位就是縣公說的貴客吧?”道福屈膝略福了福,道:“仆姓封,在此見過大人。”那男子也拱手作揖道:“封姑娘,鄙姓顧,表字方汝,乃京中下派下來的左民令史。”道福聽他姓氏,脫口而出道:“顧?吳郡顧氏?”那人先是一愣,而後才反應過來她的意思,有些尷尬地道:“封姑娘,我們……是庶族。”道福聽他父皇說過,有些勢族譬如琅琊王氏之流是不屑跟庶族說話的,然而她實在是因朝堂中極少見到南方土著勢族,所以才會有此一問,不想卻弄得彼此尷尬,忙要找話遮掩過去,支吾片刻後忽聽身後一女聲道:“顧令史,我回來了。”道福循著聲音望去,見來人是一長身玉立、頭罩幕離的青衫女子,隻是遮著容貌辯不清姿色何如,顧方汝見了她笑著點點頭,道:“好,好,累了一天了,你先回去歇息片刻,待我將她安頓好了再找人尋你。”那女子聽他這麼一說隻是點點頭,不再說話,亦不與道福見禮。顧方汝隨即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而後轉身走在前頭帶路,道福前腳剛跟著她踏進了門檻,後腳就聽見叮叮咚咚的一陣響動,道福回頭望去,西移的日光斜斜地刺進眼裡,道福眯縫著眼睛,依稀可以辨認出一縷縷迎風飄揚的白色魂幡,順著魂幡往下望去,正見一口碩大的棺材停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