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因著夏季炎熱而有些憊懶的人們此刻卻由於道福倉促的遠行而備顯忙碌,給自打她入府以後就顯得有些蕭索冷清的院子陡然增添了許多人氣,而這不期而至的古怪熱鬨卻是不為道福所喜的,她攜了櫻草去看菡萏漸落,直至日暮方回,回來時卻見人群已散,桓濟端坐在憑幾前麵,隨手撿了本書正看著,道福略蹙了蹙眉,頗有些不快道:“你來做什麼?”桓濟見道福回來了,隨手把書放到一旁,道:“看不出你還信佛?”道福覷見那是本她兒時練字用的《安般守意經》,隨口道:“我不信佛,隻是看著好玩,打發打發時間罷了。”桓濟點點頭,道:“我過來是想告訴你,你叫下人把你的東西分成兩份,隨身隻帶常用的東西便是了,其餘的到時候交給我的部下,我讓他們分另一批走。”道福一邊坐下一邊斜睨著他道:“現在夏天還未全過去,正是河水最為豐沛的時節,我又不準備把嫁妝都搬去,你還怕破岡瀆的水載不動我的船嗎?”桓濟看了她一眼:“我讓他們帶著東西從破岡瀆直接運到山陰,你跟我一起走長江水路,我們到了京口再行周轉。”道福聞言略微詫異:“這是為何?”桓濟頓了頓,道:“一是我到京口還有些事要辦,二是……安全起見。”桓濟此言一出,道福非但沒能放心下來,反而疑惑更甚,孫吳以前,從會稽到建康,必先沿運河到京口,再由京口沿長江朔流而上,始達建康,但京口乃長江出海口,從建康到京口的這一百餘裡路程風大浪高,且江麵遼闊,對往來小船來說風險極大,而且繞道京口,此路也過於迂回懸遠,為了避開大江之險,同時也為了縮短會稽到建康的路程,孫吳便在雲陽以西開鑿破岡瀆,把秦淮河與破岡瀆連接起來,這樣往來運船便可避開最危險的長江一段,同時也大大縮短了建康至會稽的距離,而此時桓濟舍棄了破岡瀆—雲陽一段便利平穩的內河道,改走長江天險,卻還說是為了安全?道福抬眼瞧著他道:“你此行前往會稽,究竟是要做什麼?”桓濟躑躅片刻,覺得也無需隱瞞,於是道:“土斷。”道福先是一愣,而後不由地輕笑出聲:“你父親可真心疼你。”桓濟佯裝聽不懂她言語間的嘲諷意味,隻道:“既然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我就不用再跟你多廢唇舌,隻是你這姓氏著實紮眼了些,不如你給自己想個化名,我替你安排一個流亡勢族的身份,我不在你身邊時你就用那個化名,省的多事。”“流亡勢族?”道福蹙了蹙眉,道:“會稽郡乃勢族大本營,多的是或大或小的勢族盤踞於此,譬如說我的封地餘姚,剛好就有一個現成的餘姚虞氏,不如我就叫虞姚好了?”桓濟搖了搖頭道:“正因為會稽郡乃勢族大本營,勢族之間多少都沾著親帶著故,不管你用了誰的姓氏,要是有人刨根問底,或是多問了幾句,你即刻就要露出原形,再說那餘姚虞氏,他們是世代聚居於此的南方土著勢族,我就問你一句,你可會說他們的南方土話?”道福想想在理,於是左手支頤,偏著腦袋想了片刻:“如若會稽郡裡聚居的勢族姓氏不可用,那麼南方勢族、山東勢族、河南勢族皆不可,那就隻剩關中勢族以及河北勢族了,關中勢族……”道福頓了頓,道:“還是河北勢族吧,那就……河東裴氏?”桓濟亦是搖了搖頭,道:“東海王越和裴妃當年雖未隨元帝一同渡江,但她在南邊兒的名聲不可謂不響,你用她的姓氏亦是有些招搖了。”道福見這個不行,那個也不行,不由得有些不耐煩起來,桓濟指了指她身旁道:“北燕前些日子因偽主慕容儁的離世而引發了胡漢爭鬥,不少河北勢族因此跟隨流民一同南下渡江,你既要假扮流亡勢族,就得先熟悉熟悉北燕朝堂的情況,這些是我臨時讓人找出來的,你先看著,你的化名亦可從中慢慢挑揀。”道福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有幾本新訂的冊子,遂點點頭表示知道,她不欲桓濟多待,所以也不主動挑起話頭,一時二人無話,兩人相持片刻,桓濟突然發問:“我的玉銙,你打算什麼時候還我?”一直垂首不言的道福嚇了一跳,訥訥地看著他,桓濟笑道:“看你的樣子是不打算還了?”“我……”道福複又低下頭,輕聲道:“會還你的……”桓濟依舊不依不饒:“什麼時候?如今我們馬上就要動身前往會稽,如果沒有那勞什子,行事怕是有諸多不便。”道福絞著裙擺道:“知道了,等我要回來了便還給你……”桓濟望向道福的眼中審視意味愈發濃厚,卻見道福低垂著腦袋辨不清她此時顏色,桓濟伸手捏住道福下巴逼迫她抬起頭來,道福煩躁地避開他道:“我說我知道了,你要沒什麼事就先出去吧。”桓濟不氣不惱,隻是看著她的眼神愈發深沉:“我不過是想要拿回我自己的東西,你又何必如此氣急敗壞?”道福冷笑著道:“怎麼?以你我的關係,你還指望著我們彼此之間能夠相敬如賓嗎?”道福見桓濟無論如何也沒有要走的意思,索性自己離開,可她剛扶著憑幾站起來,手背就被桓濟一把按住:“慢著,我還有話要問你。”道福掙脫了兩下見掙脫不得,於是道:“如果你想問的是成漢亡國公主的事情……”“——我想問的不是她,不管你是如何知道她的,那些話又是誰告訴你的,這些我都沒興趣知道。”桓濟打斷她道:“我想問的是那兩個枉死的侍衛,你天天念著因果報應,最後卻害得那兩個無辜之人慘死,說到底,他們可是為了救你才被殺的。”道福聽到這話終於停止掙紮坐回地上,半晌才道:“菩薩畏因,眾生畏果,不論日後什麼報應落在我身上,我都受得。”桓濟搖搖頭,笑道:“不,你不會遭報應的,先不論他們的家人不知道他們的死與你有關,就算知道了那又如何?你不光是公主,更是我們桓氏兒媳,他們區區一個侍衛,兵家子罷了,就算知道了又能做什麼呢?報複嗎?那可不止是賠上一個兒子,怕是要把舉族人的性命都要搭上了,想必你在做那事時,應該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吧?”道福蹙了蹙眉,氣惱道:“你特特叫我留下,就是為了奚落我的嗎?”桓濟笑道:“你就當我是無聊得緊,信口胡說的吧,不過我確實是有事要問你。”桓濟起身走到道福身後,雙手撐著憑幾將她禁錮在自己雙臂之中,道福最不慣他與自己親近,剛要發作,卻見桓濟從懷裡掏出個東西放在憑幾上麵,那是一張嫣紅色忍冬紋樣的舊帕子,道福隻看了一眼便煞白了小臉,不知是驚是怒,桓濟隨手將那帕子攤開,露出裡麵一枚正方形狀、雕刻有獅首鑲金邊的精致玉牌,正是道福從桓濟書房偷走的玉銙:“我方才問你究竟打算什麼時候將這勞什子還我,你說等你將它要回來以後,可你為何不說,這枚玉銙此時此刻,就在你的房裡?!”道福眼光聚攏,瞬間明白了他方才為何有那一問:“你詐我?!”桓濟輕聲笑出聲:“怎麼?以你我的關係,公主還指望著我們彼此之間能夠相敬如賓嗎?”他頓了頓,又道:“那日東安寺,我在院外聽你和父親說話,不覺得你是個隻會逞口舌之快的人,即使是父親要處置你身邊之人時,你雖看起來急躁,但說話之間並非毫無章法,不然以父親的性格,斷不可能再容得下她們,可為何偏在偷盜玉銙一事上如此莽撞?先不說當著國官的麵拿走玉銙,哪怕是在我質問你時,你也一口就應承了下來,這可與你後來的行事作風不符。”桓濟指節輕扣著桌麵,接著道:“我讓人趁著收拾東西的時候偷偷在你房裡查探,果然在這憑幾之下發現了暗格。” 桓濟手裡把玩著那枚玉銙,接著道:“自打我得知玉銙不見以後,凡你房中物品一應進出都要仔細檢查,你每次出這個院子亦有人跟著,傳一兩句散話或許可以,但遞東西嘛怕就有些困難了,所以這東西既不是遞進來的,亦不是你從外頭帶進來的,這段時間除了大嫂子以外,就隻有一個父親身邊的馬娘子進過你的院子,可我方才問你你卻假裝還未得回這玉銙,這又是為何?”桓濟頓了頓,道:“那天晚上我問你是否將玉銙送去了壽春,你低著頭沒有回答,當時我還以為你是抵死不認,現在看來……隻怕這枚玉銙自丟失起就從沒出過這間屋子!”道福剛要開口辯解,就被桓濟按下:“你不必說話,隻要是從你嘴裡說出來的,我一個字都不相信!”桓濟站起身來,道:“這件事情究竟是怎樣的,我會自己去查,至於你……等你跟我離了建康,我看那些人還怎麼將主意打到你頭上!”桓濟說完一把拾起憑幾上的玉銙和帕子,起身就要離開,道福趕緊攥住他的袖角,桓濟奇道:“怎麼?你還想狡辯?”道福仍舊低著頭,悶悶道:“把帕子還我。”桓濟本以為裹著這枚玉銙的不過是她不常用的舊帕子,所以從未認真留意過,經她這麼一說,反倒認真端詳起來,道福見他遲遲沒有回應,忽然抬起頭來冷笑著道:“那是我送給殷湛的帕子,把它還給我。”桓濟聞言一怔,道:“既然是你送給他的,怎麼現在又回到了你手裡?”道福施施然從桓濟手中抽走那方帕子,道:“你今日的問題也忒多了,我倒是也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道福望著桓濟,眼中溢滿了揶揄笑意,道:“為何不告訴你父親?”桓濟斂了斂目光,道:“你指的什麼?”道福笑笑:“所有,玉銙被偷一事,我偷偷去見那祠堂老翁一事,連廊下麵遇襲一事,你有很多次都可以告訴大司馬的,為何不說?”桓濟怔怔望著道福意味不明的笑容,那笑中有挑釁、有嘲諷、亦有一種若有似無的哀傷與決絕,桓濟失神片刻,忽然也笑了:“我原以為你是像極了那成漢李氏,如今細細想來,你應該更像我父親才是,其實原本每件事情,你都有得選的,你說我父親做事不留餘地,可你在做每件事的時候,又何嘗給彆人,給自己留過餘地?”桓濟忽然伸手捏住道福下巴,細細端詳著她的眼睛,他分明與她離得這樣近,伸手便可觸到的距離,為何卻又總覺得她像那輕慢無影的空中柳絮,悠悠揚揚揮之不去,落不下,也抓不住:“天地雖大,但隻要各自珍重,終可懷抱再見之念,你今後的日子還長,何必把樣樣事情都給做絕?為何不給你、給我……”桓濟頓了頓,接著道:“給他、給我們彼此,都留一點餘地?”注:京口——今江蘇鎮江,長江出海口山陰——今浙江紹興,會稽郡治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