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花承節骨(1 / 1)

桓溫望著對麵目光坦然的女孩兒,恍惚間覺得這雙眉眼似曾相識,他迅速斂了斂心神,笑答道:“初平之元,至建安之末,天下分崩,人懷苟且,綱紀既衰,儒學尤甚,世道如此,範滂卻妄想以儒家的三綱五常挽漢室的大廈將傾,最後功敗垂成,卻將過錯全都推給世道?”桓溫頓了頓,道:“如若範滂在世,我倒想問他一句,世道可曾許諾過他,好人一定能得善終,惡人一定會得業報嗎?”道福被桓溫問的一愣,世道自然不可能承諾過任何人什麼,可是她父皇是這麼說的,褚後是這麼說的,經史子集上也是這麼說的。桓溫嘲諷似地笑笑:“餘姚公主出自尚玄世家,那我就用老莊的一句話送給公主,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無所謂仁,也無所謂不仁,天地根本就從未把人放在眼裡!什麼為善則預,為惡則去?什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過是肉食者教化世人謹守本分的說辭罷了。”桓溫頓了頓,道:“屈原曾言,天命反側,何罰何佑?齊桓九會,卒然身殺。比乾何逆,而抑沉之?太史公司馬遷閱儘千帆,亦曾有過伯夷、叔齊,可謂善人非邪?積仁絜行如此而餓死!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蹠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載的嗟歎。其實這世間的道理從未變過,是人一廂情願,隻去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道!什麼是道?說到底,賢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罷了!”道福被她說得啞口無言不知如何應對,隻能低垂著頭沉默不語,桓溫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見她今日隻挽了個尋常發髻,以左右餘發結做同心,青絲垂於兩肩,身上穿了件皂緣綠綺複襦,下攏月白色香紗襦裙,袍外再罩以飛鳥紋紗衣,雖說是極素雅的裝束,但觀其行止動作,亦難掩貴重身份,桓溫看著看著,卻見道福忽然忽然開口:“依大司馬所言,什麼是道?賢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是以餘姚方才一直在想,既然範滂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結局,倘若讓他再活一世,他會選擇另一種人生嗎?”道福搖搖頭,道:“餘姚以為不會,為何?蓋因人之生也,行雖七尺而五常必具。一物不具,則生者無由得生;一理不至,則天年無由得終。此句何解?人之生也,非誤生也;生之所有,非妄有也。天地雖大,萬物雖多,然吾之所遇,適在於是。反所不遇,弗能遇也;其所遇,弗能不遇也。凡所不為,弗能為也;其所為,弗能不為也。故付之而自當矣。”道福再次看向桓溫,眼神較之方才卻是出奇地清亮:“範滂自幼承襲儒學,奉的是仁義禮智信,行的是孝友睦任恤,所以死前才會說出從龍舒君歸黃泉,存亡各得其所這樣的話。後人觀他遭遇,也是屢生喟歎,世道已然如此,世人為何還要歎他?蓋因為世道雖艱,但他信的道,亦是世人信的道!大司馬之論,餘姚能夠明白,卻自認做不到,為何?‘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眾生並非如您所言,錯信了不該信的道,而是這道,本就是眾生選的!”“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桓溫細忖著這話,忽然大笑著道:“倘若這果真是眾生選的道,那麼在我廢黜東海王時、我殺東海王三子時、殷、庾兩家被族誅時,袁氏父子上疏鳴冤時,眾生又在哪裡?!”桓溫笑著笑著,忽然露出一個奇怪神色,道:“再譬如說,我打算再廢東海王,降其為海西公,你猜,會不會有人站出來仗義執言,替他打抱不平?!”“你!”道福先是聽說他要再廢東海王,驚得即刻站了起來,又細想了海西公三字中的諷刺意味,一下子嗔目切齒,忿然作色道:“事情都是我做的,又與他人何乾?你若要報複,為何不衝著我來?!”“餘姚!休得無禮!”桓濟不知何時從院外衝了進來,身後還跟著心急如焚的林英,桓溫斜睨著二人,知是林英報信,把桓濟給招了過來,而桓濟恰巧又在這個時候出現,想已不知在外頭候了多久,當下也不理他,而是看著道福冷笑道:“報複?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想的也是有仇報仇,有冤報冤,可等你到了我這把年紀就會知道,與其花時間計較這些,不如把精力放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桓溫有意無意地瞟了眼桓濟,接著道:“與其花時間探聽你在暗地裡都乾了些什麼勾當,我倒有些更省事的法子。”桓溫站起身來,對著一旁的侍衛道:“你去,把公主身邊一直帶著的那個丫頭給處置了,本公以後不想再見到她,至於公主的其他陪嫁……老的打發到莊子裡做灑掃苦役,其餘的……隻要還能生養,就都拉出去配給軍戶吧。”桓溫這話說得極其平淡,就像是在交代一件無關痛癢的瑣碎事情,但聽在道福耳中,無異於晴天霹靂,擊得她腳下一個踉蹌,幾乎快要站立不穩,桓濟急忙伸手扶住了她,桓溫又回頭睨了道福,說:“公主以後沒什麼事,也不必出她院門,更不必去見外人了。”道福將扶著自己的手一把甩開,定了定心神,望著桓溫道:“以大司馬的為人,餘姚就算再怎麼哭求,想必也會無動於衷的吧?但求大司馬聽餘姚一句,打知道我要嫁進桓府起,到我真的嫁進桓府後,身邊的人無不勸我忘卻前事,好好依附於桓府,做個順從妥帖的兒媳,可惜餘姚偏生生了個孤拐性子,誰的話也聽不進去,這才造成了今日之局麵,大司馬若是不滿意我這個兒媳,何須如此大動乾戈?大司馬喜歡輕省,餘姚倒是有一個一勞永逸的法子。”桓溫負著手轉向道福,眼角含著揶揄笑意,道:“你說。”“大司馬既然連我司馬家的皇子都敢殺,想我區區一個公主,自然更是不在話下。” 道福上前幾步,走到桓溫跟前斂衽屈膝,盈盈下拜,道:“如今我國破家亡,自是無心以至,若能見殺,實猶生之年。”夏末早衰的落葉從殘餘的蟬鳴聲中漱漱落下,素範清風席卷著花香落進道福剛攏好的袖袍中,這樣美好的畫麵,就連時間都願意為它稍待片刻,桓濟分明看見父親冷峻的目光隨著彌漫的花香渙散開來,又於某個不可明說的時刻驟然凝聚成一團火焰,桓溫怒不可遏地將石桌上的茶具杯盞一把掃到地上,指著道福勃然怒吼道:“是誰?!誰教你說的這些話?!”桓溫怒目切齒、獰髯張目地質問著道福,而道福麵上卻仍舊是一副淡淡的樣子,泰然自若地回望著桓溫無法抑製的憤怒。光陰退減、江河逆流,時間回到十八年前,也是這般年紀,也是這樣一雙含疑抱怨的眼睛,這樣的勇氣,他曾經見過,亦曾為之傾倒過;這樣的哀痛,他也曾見過,亦曾感同身受過。十八年的時間,不夠東海揚塵,滄桑陵穀,卻能將當年那個為報父仇枕戈泣血的躊躇少年變成如今這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老練政客。都江堰外的驚鴻一瞥,東籬把酒的徹夜談心,丹桂樹下的海誓山盟,終究比不過業已在他內心深處生根發芽的權利欲望,他用她的國家,換來了庾氏舊部的臣服,朝廷內外的首肯,以及愛人的凝睇怨絕。道福站起身來,望著他的眼神愈發幽怨:“為什麼?為什麼你每件事情都要做得這麼決絕?為什麼總是一點餘地也不肯留下?”桓溫望著她,隻覺得眼前人的身影模糊得隻剩下了一剪重影,心口更是像被人撥弄著的琴弦一般,一緊一緊地疼。是啊,汶蜀不當南北之津,又偏居一隅幾十年,現今南北對峙的大勢下,即使拿下,對晉室版圖來說也不過隻是多了一塊可有可無的飛地,可他為什麼這麼執著非要亡了它?為什麼一點餘地也不肯留下?院裡眾人聽著他們意有所指的對話,望著桓溫逐漸委頓下去的神情,不知是該鬆口氣還是更加緊張,良久,桓溫忽然背過身去麵對著佛堂道:“桓濟,你帶著公主,和你一起去會稽。”桓濟一聽大驚失色,趕緊撩袍跪下,道:“父親?爹爹!”桓溫嘴角抖落一抹模糊笑意:“怎麼?你還擔心自己護不好她?”桓溫轉頭望向他道:“你若真想護著她,就帶著她離開建康。”桓溫複又轉過身去,道:“在我改變主意之前。”桓濟欲言又止,斟酌片刻後終是不再爭辯,拱手道:“是,兒子告退。”桓溫沉默地點點頭,桓濟說完趕緊拉著道福離開,獨留桓溫一人靜靜看著簷下日腳漸移:“不要學那伍子胥,他的結局……並不好。”桓溫喃喃說著,似乎是嚴厲的警告,亦像是卑微的祈求,他等了半晌,始終得不到任何回應,再抬首時,卻見一朵芬芳馥鬱的梔子花於持法界定印的佛手上靜靜開放,恍惚間憶起某個塵封已久的蒙昧片段——他曾親手折下那叢枝影丹桂,堅信自己可以嗬護好它,可到頭來卻成了佛手上的一朵無根落花,隻見開花,不見結果。注:“初平之元……綱紀既衰,儒學尤甚”——《全三國文》“天地萬物皆以無為本……不肖恃以免身”——《晉書》《王衍傳》“人之生也,行雖七尺而五常必具……則天年無由得終”——《大宗師》“知人之所為者……”注“人之生也,非誤生也……故付之而自當矣”——《德充符》“死生存亡……”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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