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人懷苟且(1 / 1)

道福與習鑿齒在暗室之中又多聊了片刻,偶然間瞥見他指尖微抖,再覷他臉色,也不知是坐得久了還是這暗室之中通風不暢,顯得人有些困乏,道福忙笑道:“既然累了為何不說,難道還怕我不肯扶你不成?”習鑿齒笑罵道:“你這丫頭,嘴上慣不饒人的,我原想你嫁人以後還能稍微收斂些,不想還是這個樣子,可見桓家是個厚道的,還未給你吃過苦頭。”道福撇撇嘴,起身去扶習鑿齒:“你可還記得我是在行事途中被人察覺的?如今我先把磚拋出去了,玉卻沒了,要是人家不深究還好,若真的深究下去,誰知道能查出什麼?這桓家到底厚不厚道,且等這樁官司了結了再說吧。”習鑿齒乍一起身,一邊揉著有些發麻的腿腳一邊道:“我當你在怕什麼,原來是怕這現世報,那我倒有一句話要囑咐你,這口業也是業障,你若再不肯嘴下留情,便是佛祖也寬恕不了了。”道福扶著習鑿齒出了密室,朝著院門走去:“這口業我倒是肯認,隻是不知要如何報得?”習鑿齒指著自己的腿道:“比方說我這腿,人人都知我有腿疾,更是人人都曉得要避諱一二,唯有你,慣會拿我這腿來取笑,不過讓你扶我一把,怎麼就累著你了?”二人相攜著穿堂過室,習鑿齒又指著眼前的佛像道:“你若再不肯嘴下積德,他日我便要求佛祖弄個瘸腿的夫婿給你,好讓你扶一輩子。”道福聽罷忙掩嘴笑道:“這夫婿我已有了,卻不是個瘸子,佛祖若是真要罰我,豈不是要把他也變成個瘸子?他又做錯了什麼,要為著我的口業遭這種罪?”兩人正說笑著,習鑿齒忽然心念一轉,道:“我記得你在大雄寶殿外時說,你最初想要見我原是為著另一樁事?”道福沉吟片刻,剛要開口倏地變了臉色,習鑿齒納罕,順著她的眼光舉目望去,透過並不精致的雕花木門可以看見兩個身著赭色絝褶,外掛魚鱗護甲的侍衛侍立在側,而他們對麵端正坐著的,正是桓溫。兩人迅速交換了一個眼色,仍舊由道福扶著跨過門檻,桓溫見著他倆,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笑容,道:“餘姚公主,彥威兄。”道福略福了福,又趁著起身的間隙偷眼打量了一下院內,卻不見林英身影,於是道:“父親怎麼到這兒來了?”桓溫大馬金刀地坐在石凳上,手撫著不知哪兒弄來的一套精致茶具道:“我也想問公主,怎麼大老遠的,跑到這偏僻地方來了?”道福:“我四個哥哥的牌位便是供奉在此,近來事多,好久未給他們上過香了,是以餘姚想著過來祭拜一二。”桓溫點點頭,又望著習鑿齒道:“我倒不知你們二人居然還是舊識?”習鑿齒道:“陛下先前的幾個皇子早殤,是以自打公主出生起徐淑儀就時常帶著公主來這東安寺裡祈福,恰巧當時高僧釋道安來到江左弘揚佛法,我那時年輕,為了與其探討佛法不顧家人反對執意南下在這東安寺裡住下了,那時便時常可以見到在這寺裡玩耍的公主,一來二去便也認識了。”桓溫揶揄道:“既然是祭拜親人,為何方才卻不見你二人的身影?話說這佛門清淨地,該不會還築有暗室吧?”習鑿齒猶豫著要不要開口,道福卻偷偷拉了下他的袍角,示意他不要說話,桓溫見這兩人皆是緘口不言,於是對身旁侍衛使了個眼色,那兩侍衛得了指示,在這殿內好一番搜尋,桓溫倒是頗有興致地給自己斟了盞茶,細細品鑒了起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兩名侍衛回到院子,其中一人附耳對著桓溫說了幾句,桓溫眼中閃過一道奇異神色,意味不明地看著道福笑道:“原來是先王妃與世子的牌位,公主既然有心,又何必要藏著掖著?”道福低眉順眼地笑笑,道:“先王妃和我大哥按理本不該繼續受我司馬家子嗣供奉,隻是母親憐他們地下饑饉,是以偷偷祭奠,並不敢讓人知道。”“公主純孝,倒顯得是我小人之心了。”桓溫捏著杯盞望著道福道:“隻是近來公主也太喜歡往這種地方跑了吧?”道福聽他主動提起祠堂,知今日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這麼輕易過去了,於是對桓溫說道:“大司馬若是有話要問,兒媳自然知無不言,隻是習世叔素有腿疾,又被我叨擾了半日,不如還是請他先回去歇息吧。”習鑿齒忽然聽她久違地敬稱自己為世叔,彆扭地眼皮子直跳,道福視若無睹,靜待桓溫答複,桓溫覷著這兩人,小的氣定神閒、處變不驚,老的卻是一副大白天見了鬼的表情,不禁笑道:“是我疏忽了,我讓侍衛先送彥威兄回吧,我與公主再說會兒話。”習鑿齒心中擔憂,道福卻微微對他點了點頭,示意無妨,習鑿齒無奈,隻能由侍衛領著,一瘸一拐地出了月亮門,一下子院內隻剩道福與桓溫兩人,桓溫隨意地指了指身旁,道:“公主請坐。”道福也不推辭,徑直在他對麵坐下了,桓溫看著她道:“公主怕我嗎?”道福不知他怎麼一開口問的卻是這個,想也不想就道:“不怕。”桓溫自嘲般地笑笑:“可是這世上有許多人都怕我。”桓溫頓了頓,道:“包括你父皇。”道福蹙了蹙眉,道:“那大司馬覺得,餘姚應該怕您嗎?”桓溫笑而不語,抬起雙手在空中拍了兩下,隨即傳來陣陣金屬拖遝之聲,不一會就見外頭有人拖著一攤血肉模糊的物什進了院裡,桓溫笑問道:“公主可還認得這人?”道福不用想也知道此人是誰,但見他本就單薄的衣裳因刑獄而變得更加襤褸,深可見骨的傷口相互重疊,滲出皮肉的血液業已凝結,道福甚至懷疑此人是生是死:“大司馬這是何意?”桓溫指著他道:“我究竟是何意,公主如此聰慧又怎會不知?我有一疑問,不如就請公主替我解惑吧?”道福偏過頭去,不再看那地上之人,道:“不久前我收到一張字條,沒有署名,也沒有落款,隻說約我在祠堂一敘,我因著好奇便去了,此人……與我說了些司馬與桓氏的過往。”桓溫搖搖頭道:“這些我都已經知曉,我疑惑的是……這老奴特特將我桓氏秘隱說與你聽,該不會隻是為了搏公主一樂吧?”道福思忖著,自己遇襲一事恰巧就發生在她去祠堂見過那老翁後不久,這事論誰都會猜疑幾分,遂應無從隱瞞,可她若是大方認下了,又怕桓溫得到答複後繼續深究下去,索性死不承認道:“如果大司馬想問的是我與這人是否有什麼暗室之謀,餘姚隻能說,沒有。”桓溫挑了挑眉,道:“公主說沒有,可這老奴卻說有,這下……我該信誰?”道福眼皮一跳,不知桓溫是否是在詐她,但轉念一想,那老翁所托之事空口無憑,就算他真的招了也定拿不出什麼實證,於是道:“這老翁的確是與我說了幾句荒唐話語,隻是餘姚膽小,接下來的話既不敢聽,亦不想聽,而他在我走之後又籌謀了些什麼,餘姚不知,亦不想知。”桓溫揶揄著道:“即使在他跟你說了那些桓氏秘隱以後?”道福搖頭道:“這老翁所述陳年舊事是否屬實尚未可知,餘姚又怎會為了這些沒影的傳言以身犯險。”桓溫審視良久,忽然含笑問道:“如果我告訴你,他說的都是真的呢?”道福不想桓溫竟會如此輕易地認下此事,忙低了低頭,道:“餘姚心中亦有一疑惑,敢問大司馬是否願意幫助餘姚解答?”桓溫饒有興致地望了道福一眼,道:“公主請講。”“餘姚記得兒時褚後時常在崇德宮中與我講解《漢書》,奈何我長到這麼大,忘得也都差不多了,唯有一節記得清楚,漢末黨人名士範滂,少厲清潔,為州所服,太守宗資先聞其名,請署功曹,委任政事,滂在職,嚴整疾惡,其有行違孝悌,不軌仁義者,皆埽跡斥逐,不與共朝,顯薦異節,抽拔幽陋。後牢脩誣言鉤黨,建寧二年,遂大誅黨人,詔下急捕滂等,臨獄前,滂顧謂其子曰:"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行路聞之,莫不流涕。時年三十三。”道福理了理廣袖衫裡的素紈單襦,接著道:“若論做壞事吧,範滂自幼深受儒學熏陶,在他看來,壞事確實不能做;可若說做好事吧,範滂一生埽跡斥逐、抽拔幽陋,從不徇私,是一等一的好人,最後卻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以至於他臨行前竟不知該教導兒子做個好人還是壞人。”道福說罷望向桓溫:“範滂的疑惑,同樣也是餘姚的,是以餘姚想要請教大司馬,如今這世道,果真是好人不得善終,惡人不得業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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