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福雙手橫在胸前,倚著門框看著大雄寶殿正中那尊巨大的釋迦牟尼金像,他半睜著眼睛,手持無畏印,施無所畏之德,離怖畏之印明。而他腳下匍匐著的是眾生各相,貧窮的、富貴的、得意的、失意的,功名、利祿、金銀、癡嗔,這世上各色人等,似都有無窮無儘的欲望,亟待頭頂的神明替他們解決。“丫頭,你來啦。” 道福身後傳來一男子聲音,她沒有回頭,亦沒有說話,那人扶著門框艱難地跨過門檻,站在大雄寶殿內注視著她道:“怎麼不進來?”道福仍舊沒有看他,道:“我不信這個。”來人一身雪青色襴袍,是個身材矮小、年愈不惑的瘦弱男子,細看之下竟還有些駝背,他含笑看著道福:“你從來都不信,可你也從不抗拒進來。”道福麵露譏誚,一臉倨傲地看向他道:“那你信嗎?我每次來,你不是在抄譯佛經,就是在翻閱典籍,可我從沒見過你拜他。”來人出自荊楚豪族,漢朝襄陽侯習鬱之後,名喚習鑿齒,精通儒、道、佛、史,桓溫曾有評曰:徒三十年看儒書,不如一詣習鑿齒。習鑿齒伸出右手,道福自然而然地攙扶著他跨過門開,朝著殿後走去,原來他不僅是個駝背,還是個瘸子。習鑿齒:“寺裡來人,說有人點了那三個名字的長明燈後我就來了,一連幾日,我還以為見不到你了。”道福:“我聽說,桓溫曾親自到這兒招攬過你?”習鑿齒:“這沒什麼,我不願意,他總不能對我用強。”道福擔憂道:“可你不比那些家在長江下遊的人,你們習氏根基就在襄陽,若你執意與他作對……”習鑿齒笑笑:“你不必擔心我,正因為我們習氏的根基在襄陽,我們家族在襄陽的資曆可比他們龍亢桓氏深得多,如今桓溫的重心全在下遊,更不會因為小事就與我們撕破臉。”道福聽他這麼一說也終於放下心來,正琢磨著如何開口,就聽習鑿齒問道:“你特地約我相見,可是有事?”道福:“其實我起初要來找你,原是為著另一件事,隻是後來出了點變故……是以我想請你替我查件事,但又怕會連累你……”習鑿齒見她一副扭捏模樣,不禁莞爾:“這倒奇了,道福小姐遣人做事,什麼時候還要看人臉色了?”道福見他打趣自己,也跟著笑了,索性大方說道:“我入桓府之前曾受人之托,替人辦件差事,可事情進行到一半出了些變故,我察覺出來桓氏內部可能不如它表麵看上去那般勠力同心,因著你家出自荊楚豪族,與龍亢桓氏頗有故舊,是以想請你替我打探一二。”習鑿齒想了想,搖頭歎道:“你若真想托我辦事,用這樣的春秋筆法可不行,難不成,你信不過我?”道福沉吟道:“你是因修撰《漢晉春秋》而見罪於桓溫,這才被迫解組歸裡巷,我空披了一身晉室子孫皮囊,雖妝金佩玉、食甘飲酪,卻於社稷無功,又怎有資格疑心於你?”道福言罷笑笑,道:“既然你不怕受我連累,那敢問,這東安寺裡可有洞開之水亭?”“我這裡既無洞開之水亭,亦無劃灰之火著,禪房倒是不少。”習鑿齒見道福麵露躑躅,於是道:“這一年朝中局勢風靡雲湧,想你也許久沒給你哥哥們上過香了吧?”道福知他意思,遂點點頭,兩人相攜著一起去了東安寺後一處偏僻院落,院內的石桌石凳看起來灑掃得還算乾淨,隻是這園中草木繁盛,卻是許久未曾修剪過的樣子,在這了無人跡的清靜之地更是顯得寂寞蕭索,唯有一株透著清甜花香的梔子花樹靜靜開放,道福摘下一朵將落未落的梔子花,進了院子正中一間小佛堂,隨手將花放在持法界定印的佛手上,隨習鑿齒一起穿堂過室,進了廂房,廂房內有四方牌位在香案上依次排開,正是司馬昱那四個早殤的兒子:司馬俞生、司馬鬱生、司馬朱生和司馬天流。習鑿齒等道福一一上過香後,又領著她進了香案後頭的一間暗室,整間暗室隻得八尺見方,兩盞長明燈影影綽綽地閃著幽光,正對著的正是兩方古舊牌位,道福同樣點起一柱香,恭敬下拜,道:“大哥。”道福做完這些瑣碎事情,這才與習鑿齒對坐下來,道:“我在入府城之前受人所托,要從桓濟那裡偷盜一枚桓氏信物,恰巧婚後不久桓濟外出京口,我正準備伺機行事前發生了件趣事,有人假一老翁之口與我說了些話,托我做了些事,我不願信他,索性假意答應,然後故意將此事泄露給桓濟,想借桓濟之口誤導桓溫信物丟失一事與那老翁背後之人有關,然而不久我發覺桓濟並未將老翁之事告訴桓溫,我無奈隻能以密信為引,引桓溫去查,可這信剛遞出去不過一日,桓溫房裡的一個媵妾卻突然尋到我,說我想做的事情已有人替我去做了,如果我繼續下去,反而畫蛇添足,引得桓溫猜疑。”習鑿齒奇道:“她是桓溫身邊的媵妾,如何知道你想做什麼?”道福頷首:“我也是這樣問的,可當我想要繼續追問下去時,她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再吐露半字,隻叫我收手,我孤身在外,也實是奈何不了她……但是……實不相瞞,我其實是受了豫州那邊的囑托。”習鑿齒:“豫州?”道福笑笑:“在那媵妾離開之後,我又讓自己的貼身侍婢在府中打探了一番,這媵妾的來曆倒也有趣得緊,竟是袁真出鎮豫州之後,派人送給桓溫做禮的。”習鑿齒也跟著笑了:“當真是有趣,袁真將這女子送給桓溫,如今袁真已被桓溫所殺,這女子卻好好地待在桓府,但……倘若這女子果真仍與豫州有所牽扯,桓溫如今已非稚子,她當真能輕易騙得過他?”道福:“正是這個理,事後想來,那老翁所言乃龍亢桓氏幾十年不欲人知的秘隱,應該隻有桓氏兄弟才會知曉,那媵妾身在桓溫府中,也應隻有桓氏自己人才能不著痕跡地與她互通有無,這世間之人,從來都是隻見他人衣上塵,不察自己眼內釘的,倘若真是桓氏自己人所為,反倒能夠說得通。隻是一點,她說她知道我所謀之事,並且已經有人替我做了,她指的,究竟是我臨時起意的密信告發一事,還是入府之前受豫州所托之事呢?她不明說,我也不能主動暴露我的目的,而這又恰巧是我最拿不準的地方。”習鑿齒想了想,近日朝中最聳人聽聞之事莫過於西府兵主將於自己營中被殺一事,結合道福所言幾乎脫口而出道:“難道你懷疑桓秘?”道福猶豫片刻後道:“如果她指的是豫州之事,或許有這可能,但倘若是指密信告發一事,那麼他的動機就很值得玩味了……豫州近來出了那麼大的事,而與沈赤黔一同出鎮豫州的桓秘卻毫發無損,甚至正是由於他調了西府兵大部出城才導致沈赤黔帳中空虛被殺,這事本就夠引人遐想的了,如果這時候桓溫發現桓氏內部有人有異心,最先被懷疑的應該就是桓秘,他有這麼蠢嗎?”習鑿齒:“那你認為他們這麼做是為了什麼?”道福苦笑著道:“你可知我與桓濟成親當晚桓溫遇襲一事?實不相瞞,當晚有人使了些鬼祟伎倆,讓桓溫誤以為背後指使東府城異動的人,與我司馬家有關,因著此事提醒我才猜測,會不會指使桓溫媵妾之人亦是那祠堂老翁背後之人,隻不過那人預先做好了二手準備,如果事情敗露,也隻會懷疑到桓秘身上,亦或者,密信告發事情敗露一事本就在他們的計劃之內,這事情,根本就是衝著桓秘去的?”道福頓了頓,接著道:“其實我一直在想,背後那人如何確信我會幫他?如果行事途中我不小心失手了呢?如果我先是答應了後來又反悔了呢?如果我佯裝被說服實則引君入彀呢?”道福自嘲地笑了笑,“其實我也的確是這麼做的,那老者與我非親非故,單憑他三言兩語我如何能夠信他?所以索性將此事抖落出去,結果不想又暗合了豫州之事,我思前想後,覺得應該並非巧合。”習鑿齒沉吟片刻後道:“龍亢桓氏的崛起,契機是南康長公主下嫁,可真正讓桓氏發展成為威震一方的頂級門閥的,是他們引以為傲的軍功,在這期間桓溫的四個弟弟功不可沒,但其所受封賞爵位無不授給了桓溫的兩個嫡子,桓熙、桓濟二人,你是覺得有人因此心生不滿,或者乾脆想要取而代之?”道福搖頭,道:“不滿是真,但取而代之卻是未必,說實話,如果桓溫不是一年前戰敗於北燕,招致望實俱損,怕是早已篡位成功,龍亢桓氏的崛起雖說是整個桓氏子弟的功勞,可在世人眼中,名望卻隻歸於桓溫一人,取而代之談何容易?隻是有一點說的極是,桓溫所得,功皆出自整個龍亢桓氏,利卻儘歸於桓溫一人,龍亢桓氏如今已經位極人臣,試想桓溫倘若篡位成功,這江山日後也是他兒子孫子的,又與旁人何乾?可若桓溫最終失敗收場,受到株連的卻會是整個龍亢桓氏。”道福頓了頓,道:“篡位之事,阻力極大,風險更大,弄不好就是滿盤皆輸,即使桓溫成功篡位,但桓溫如今已經年愈半百,倘若他有什麼好歹,不服他的勢族們極有可能趁著這個時候反撲,你覺得桓溫所求,當真值得他的兄弟們拿著舉族人的性命去搏嗎?”習鑿齒沉思良久,抬頭正對上道福熱切的眼神,不禁笑道:“你都已經把話說儘了,還看我做什麼?”道福靦腆笑笑,道:“既然這人同樣不想桓溫篡位,那倒不如我們聯手,隻是擺在前頭的問題是,這人到底是誰?”習鑿齒沉吟著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雖因著書一事與桓溫生了齟齬,但因同駐襄陽的緣故,他那四個弟弟倒還與我有些交情,我可以替你去試一試他們,隻是我還有一句話要問,既然你說是聯手,你要他做什麼?你又能給他什麼?”該說的話都已說儘,道福此刻放鬆不少,一雙明亮的眸子又恢複了以往的生機勃勃:“桓溫為了他的野心不單逼反功臣,還廢帝殺子、屠了殷氏、庾氏滿門,如今更是連我那早就入嗣旁支的四伯父都不肯放過,為了鋪墊他的篡位之路誰知他接下來還會發什麼瘋?桓溫現在怕是已經開始著手於整肅朝堂,我要他利用自己與桓溫的關係舉薦一人做中書令,並且力保桓溫彆再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隻要他應允,我可以去說服我父皇,隻要桓溫一死,龍亢桓氏無關人等絕不株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