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爿明月清冷的光輝順著夜幕流下,落在東府城的石階雕欄上,瑩瑩閃著微弱的光芒,遠遠望去,就像剛浸潤過雨水一般,桓溫負手立在一株許大的丹桂樹下,望著樹上最先冒出的幾點早發的花骨朵兒出神,不一會兒,小內侍領著著常服的散騎侍郎郗超近到跟前,郗超如今年近不惑,乃桓溫謀主,深得其信任,是以見著桓溫也隻是行了個常禮,道:“大司馬。”桓溫點點頭,道:“豫州的事情,你可知曉了?”郗超頷首道:“知道了。”桓溫問:“你怎麼看?”郗超道:“豫州防區當年是為何建立起來的,大司馬與下官心裡都有數,當年褚後囑咐給謝氏一門的職責,除了防備北方胡人,便是防止庾氏南下,作為荊州與建康的緩衝,可以說豫州北府兵與荊州西府兵的敵對,是與生俱來的,所以如今豫州如今出現這樣的事,也當屬意料之中。”桓溫點點頭,道:“接著說。”郗超道:“可有一點,既然有人有意在西府兵接掌豫州的過程中作梗,那他為何隻殺沈赤黔,不殺在西府兵中影響更大,更有實權的輔國將軍?”桓溫轉過身去,背對著他道:“那你可知道,將留在豫州的西府兵大部調出壽春的,正是我四弟?”郗超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知道,輔國將軍當時於城外巡邏,不慎遭遇氐秦伏兵,這才向城中求援。”桓溫饒有興致地看了他一眼,道:“關於這件事,你就沒什麼想說的?”郗超低下頭去,道:“景興當時不在軍中,所以不敢妄自揣測。”桓溫笑笑,忽然道:“說起來,我倒是還有一件趣事要說與你聽聽,我家一老奴,因憐憫他年紀大了,又跟著我們有些年頭,便打發他去看守祠堂,結果沒想到他居然暗中聯絡了餘姚公主,跟她說了些不該說的話。”郗超微微訝異,道:“餘姚公主?”桓溫點點頭,道:“結果沒幾天,我們東府城裡就出了刺客,你猜他行刺的人是誰?”郗超道:“是誰?”桓溫失笑,道:“正是餘姚公主。”郗超奇道:“這是為何?”桓溫道:“因著二郎大婚當晚的變故,我們帶來的西府兵本就折損不少,導致城中防備空虛,我本想著氐秦苻堅一直在關中虎視眈眈,對是否要調兵南下仍有些顧慮,但是後來出了餘姚公主遇刺一事,這才下定決心打算從荊州另撥一批可靠人手入京,可前日我卻接到一封告密信,說是餘姚公主曾攜其貼身侍婢獨自前往桓氏祠堂,形跡可疑,至久方歸,我想來想去不知她去那種地方乾什麼,便命人將那祠堂老奴抓來審問。”郗超又問:“他可招了?”桓溫搖搖頭,笑道:“那倒是個硬骨頭,被打的隻剩一口氣了,卻還是什麼都不肯說,隻是我想著既然餘姚公主是帶著婢女一同前往,想必那女奴應該也知道些什麼,可沒想到我剛要著人去審,下麵的人卻告訴我說,那婢女已經有人審過了,你猜審那婢女又是誰的授意?”郗超隻略思忖片刻便道:“可是二公子?”桓溫嘴角微沉,點點頭,道:“我這兒子啊,出了這樣的事,竟然還瞞著我,你說他想乾什麼?”郗超笑道:“若是二公子有意隱瞞大司馬,便不會動用府中的人手,大司馬自然也無從得知二公子曾著人審問公主身邊侍婢一事,景興猜想,那侍婢道出的事大概也在二公子意料之外,二公子畢竟年輕,又與公主宴爾新婚,因著一時疼惜有意回護也是有的。”桓溫沉吟片刻,不禁搖頭笑道:“往常竟沒看出來,他竟還是個憐香惜玉的種。”郗超附和著笑道:“若是公主遇刺一事真是有人刻意謀劃,隻是不知那祠堂老者與公主說了何事?公主為何會平白無故願意替他做這場戲?”桓溫嘴角幾不可覺地微微一沉,郗超自覺失言,忙道:“屬下僭越了。”桓溫正色道:“正因那老奴所言,本該是我們桓氏兄弟才知道的家事,他說服公主演這場戲,怕是知道我的顧慮,有意想要推我一把。”桓溫頓了頓,又道:“再者說,如果我果真從西府兵中抽調人手南下入東府城,你覺得什麼人動手腳的可能性最大?”郗超道:“龍亢桓氏自永和元年接掌西府兵,至今已接近二十載,按理來說能有機會動手腳的……自然是龍亢桓氏自己人。”桓溫問:“那他動的是什麼手腳?”郗超道:“無非……是伺機將自己的人手安插在東府城中。”桓溫又問:“那他為何要這麼做?”郗超一滯,道:“屬下不敢說。”桓溫冷笑著道:“你不敢說,那麼我替你來說,他這麼做無非是兩個原因,要麼是為朝廷,要麼是為自己,但不管是為朝廷還是為自己,說到底,他的目標,是我。”……道福院裡的媽媽來報桓濟,說道福夜裡不知怎的發起了燒來,央告著要找大夫來看,桓濟知道身上有傷的人發起燒來可大可小,也不敢怠慢,忙傳了大夫來看,大夫號了半天的脈,細細問了道福近日的飲食起居,又讓其帶來的醫女驗了驗傷口,隻說她是思慮煩冤,鬱結不伸所致,叮囑了幾句好生休養,寬心靜氣的話便被帶出去開藥了,桓濟雖說聽了一耳朵的官話,但好歹知道傷口沒有化膿,便也放下心來。道福本就神思困倦,經過這一番折騰,隻覺得身子發軟,見屋子裡隻剩了桓濟一人,便愈發不想說話,索性背過身去佯裝睡覺,桓濟用手背試了試她額上溫度,果真是有些發燙,便將被道福踢在腳下的被子展開蓋到她身上,自己翻身睡在她旁邊。道福用指尖細細劃著身下簟席,聽著身後點滴蟬鳴,漸漸地忘了賭氣,不知不覺間也跟著睡了……一點熒熒碎雪從窗外飄進,正巧落在道福肩頭,她伸手拂去,那點細雪卻因著指尖的溫度頃刻間化成了水,沁在她的紅綺錦緣複衣上,仿佛一朵紅梅暗紋。她躲在碩大巍峨的佛像後頭偷偷朝外望去,卻被璀璨炫目的白光刺得迷了眼,道福閉了閉眼睛,適應了光線才又睜開,這下她終於看清楚了,佛堂外頭閃爍著耀眼白光的並不是雪,而是西府兵所著贅重鎧甲。太和六年十一月初六,重兵圍住太後褚蒜子禮佛所用佛堂,褚蒜子冒著大雪倚在窗欞邊,流淚簽下廢帝詔書。太和六年十一月初十,桓溫長史郗超攜禁軍闖入後宮,勒死廢帝司馬奕三子及其生母美人田氏、美人孟氏,廢帝司馬奕著單衣離開顯陽宮,文武百官於神獸門外哭著拜彆。太和六年十一月十五,琅琊王司馬昱戴平頂頭巾,著單衣,跪朝東方,涕泣著接受皇帝印璽,並於當日登基為帝,改年號鹹安。鹹安元年十一月十七日,桓溫因忌憚陳郡殷氏、潁川庾氏兩族勢力,逼迫新蔡王司馬晃誣告著作郎殷涓、太宰長史庾倩、散騎常侍庾柔、庾希等人謀反,桓溫下令將其逮捕入獄,庾希因事先得到消息逃出建康,殷涓獨子殷湛亦因侍奉祖父於流放途中僥幸得脫。鹹安元年十一月二十日,新蔡王司馬晃被廢為庶人,殷涓、庾倩、庾柔等人,族誅。道福於睡夢中哭泣不止,桓濟搖著她的肩頭輕聲將她喚醒,道福朦朧惺忪的睡眼在看到桓濟的一刹那陡然凝聚起來,眼中儘是尚未來得及掩飾的驚懼與惶恐,桓濟看在眼裡,隻覺得胸口像是被重錘擊過般一緊一緊地疼,他放下想要替她拭淚的手,道:“餘姚,那晚我與你說那些話,不是為了嚇你。”道福定了定心神,冷笑著問:“不知少帥指的是哪句話?是你們如何處置袁氏女眷的?還是我不過是個玩意兒?”桓濟整晚未好好睡下,已是倦極,索性坐起身來,揉了揉眉心道:“對不起,那晚我喝多了,不該說那樣的話。”道福仰著臉呆呆地望著頭頂上的承塵,半晌才道:“其實你說的對,我不過就是個玩意兒。”窗外淡淡的月光照於簾內,將桓濟的側臉映得有些朦朧,他背對著道福,低聲道:“當年我祖父在蘇峻之亂中被叛將韓晃殺害,涇縣縣令江播也參與其中,自十五歲起,我父親便日日睡在兵刃之上,枕戈泣血,矢誌報仇,鹹和六年,江播去世,其子江彪等兄弟三人為父守喪,因怕我父親前去尋仇,便預先在喪廬內備好兵器,我父親假扮吊客,混入喪廬,手刃江彪,並追殺其兩個弟弟,直至父仇得報。”“我與你說那些話不是為了嚇你,隻是想你知道,我父親絕不是你表麵上看到的那種人,你……切莫惹惱了他。”道福低頭沉默了一會兒,也跟著坐了起來,望著桓濟的背影有些擔憂地問道:“如果大司馬知道我偷拿了你的玉銙,他會把我怎麼樣?”桓濟回過頭來給了她一個寬慰的微笑:“玉銙的事情,父親應該暫時不會懷疑到你的頭上。” 桓濟頓了頓,道:“我也不會告訴父親。”道福猶豫了一下,試探著說道:“我近日老是噩夢纏身,所以想去東安寺給東海王的三個兒子上柱香。”桓濟凝視著道福的雙眼,片刻後才轉過身去,背對著她道:“好,等你好些了我便讓林英陪你去,隻是餘姚,我不多時就要起身前往會稽,且這次與前次不同,不知多久才能回來,你在府中好生待著,切莫再生事端了。”道福攥著手中錦被木然地點了點頭,再刺骨的疼痛也終將在這蒼茫暗夜中歸於沉寂,在他身後,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她終於可以收起淩厲,毫無顧忌地釋放心中的恐懼與擔憂,不著痕跡,不露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