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福左手支頤,百無聊賴地看著白果和榆錢替她熏著衣裳,正巧櫻草打著簾子進來報道:“大娘子來了。”道福忙笑著將何法心請了進來,何法心見著道福憔悴麵容心下一驚,麵上卻不露分毫,道福不察,仍舊拉著她在連榻上麵坐了下來,道:“姐姐今日怎麼有空過來?”何法心掩嘴笑道:“妹妹說這話,就是責怪姐姐不來看你了。”道福笑道:“姐姐說這話可就見外了,妹妹原是想著何司空在時便最是禮敬佛教,想姐姐所在的廬江何氏也是如此,這過兩日就是浴佛節了,可不得操持著嗎?”何法心嗔怪道:“你不必拿話編排我,你們背地裡笑話我父親和大伯是‘二何佞於佛’,你且當我不知道嗎?”道福忙擺手道:“這話原是謝萬說的,姐姐怎可怪到我的頭上,這可冤死我了。”二人又是說笑了一陣,何法心這才道:“其實姐姐今日過來,是有件舊事想要問你。”道福心道果然是有事,忙笑著問:“哦?什麼事?”“能問道你頭上的,自然是宮裡的事。”何法心接著便不再說話,道福會意,遣散了屋裡的奴子後才道:“姐姐請說。”何法心有些為難地道:“這事兒隔得有點久了,按理來說也問不到你頭上,可是我多年養在深閨,姐姐雖然身為穆帝遺孀,但畢竟入宮不過數年,這事確實也沒有彆的人可以問了……”她頓了頓,道:“當年康帝突然病重,急召我大伯父回建康行周公事,我聽我父親說,當年朝廷許他的是尚書令的位子,可我大伯父入宮之後,不知為何卻又隻領了中書令一職,可有此事?”道福一聽樂了:“我是比法倪姐姐在宮中待得久些,可康帝病重之時,穆帝也才不過兩歲,我那時候更是還沒出生,你怎麼想起問我來了?”何法心訕訕地笑笑,道:“哎……我這不也是受人之托,來碰碰運氣嘛……”道福等了片刻,見何法心並不明說是受何人之托,便道:“雖說那時我還尚未出生,可後來我在褚後跟前的時候偶爾也聽她提過幾次,康帝病重之時,褚後確實是想讓你大伯父來接管中書省的。”何法心見道福終於肯鬆口,忙道:“那為何大伯他最後卻轉去了中書省?這其中可還有彆的什麼隱情?”道福笑笑:“要說隱情嘛,有,也沒有,我聽褚後提起過,當時她的意思,確是想讓何司空領尚書令一職,是何司空堅辭不受,褚後無法,最後隻能授了中書令了事。”何法心道:“這是為何?”道福有些為難道:“姐姐,有些話……也許不太中聽,可你既然問了,我也不能不如實相告,尚書令身為百官之首,除了總攝朝政以外,更是擔著平抑勢族爭鬥之任,這尚書令一職,既然名曰百官之首,因此便更添了一層勢族領袖的意思,可是以當時的廬江何氏……”何法心聽到這裡,逐漸明白了過來,苦笑道:“我明白了,說白了,不過因著我們廬江何氏族望太低,大伯父自忖難以平衡勢族關係,所以不敢領受罷了。”道福尷尬地接道:“其實……”“——妹妹不必寬慰我,我且跟你說件事,年前你跟二弟的婚事剛定下不久,公公便想著要替三弟說親,因此便跟王坦之大人說了他的意思,結果你猜怎麼著?王坦之大人回去隻跟他父親老藍田候提了幾句,當即就被他老人家罵了回來,直道我們桓家不配!” 何法心自嘲似地笑笑:“我朝那些一等勢族們,慣會恃塚中枯骨以自矜的,我們這些‘新出戶門’的次等勢族,人家哪裡肯放在眼裡?”道福不想這老藍田候居然如此食古不化,仗著自己的出身竟連手握重兵的龍亢桓氏也不放在眼裡,不禁有些咋舌,何法心見她這樣,忙拉過她的手道:“姐姐一時嘴快,忘了太原王氏原是你們琅琊王府的姻親,當著妹妹的麵這麼說人家,倒是姐姐的不是了。”道福苦笑著道:“姐姐快彆拿我打趣了,我們跟太原王氏這算哪門子的姻親?先不論我父皇是如何想的,你且去問問地下的老侯爺,看他肯不肯認我父皇這個女婿?”兩人說完,皆是會心一笑,何法心低頭時偶然瞥見道福手背上的牙印,訝異之於不由地撩開了她的袖子,嫩藕般的手臂上幾塊青紫色的淤青突兀地映入眼簾,何法心不由地驚呼出聲:“妹妹,這是怎麼回事?!”道福尷尬地抽回雙手,囁喏著不肯說話,何法心覷著她的形容,當真是長顰減翠,瘦綠消紅,再不複她初識她時那副鮮活模樣,心下也是歎息,卻也不好再問,道福蹙著眉,有些躑躅道:“姐姐,我倒也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何法心:“什麼事?”道福:“我這些日子精神不濟,總是夢見逝去的東海王三子,姐姐後日去東安寺禮佛時,能否替我給他們點幾盞長明燈,以示祭奠?”何法心有些猶豫,桓溫以東海王不能生育,他的三個兒子是後宮妃嬪與侍衛私通所生為由處死,東安寺乃皇家寺廟,按理來說是不該出現那三個孩子的名字,道福自然也知她心中所想,忙又補充道:“那三個孩子年紀還小,本也沒什麼正經名字,姐姐隻需替我記上他們的乳名便可。”何法倪聞言,複又想起那無辜遭難的三個孩子,也是黯然:“妹妹有心,姐姐記下了……”是夜,櫻草端了盤果子進了房間,見道福窩在鬥帳小榻裡冗自磨著墨,她將果子放在案上,抬眼瞥見那墨汁已經濃得快要成漿了,知她定然又是在想心事,於是道:“今日晚膳就沒怎麼用,這果子是讓丫頭們拿井水湃過的,最是解暑,你且嘗一口罷。”道福隨手拿起一顆杏兒,敷衍地咬了一口,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似地,拉著櫻草在她旁邊坐下,道:“櫻草,今天法心姐姐來,問了我些當年宮裡的事……”櫻草:“是何皇後的事嗎?”道福搖頭:“是前朝的事。”櫻草奇道:“大娘子怎麼忽然關心起前朝的事了?”道福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呢,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大司馬所掌兵力,幾乎是我朝南渡以來之最,而桓溫所想,更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道福說完此話,方才想起司馬昭是其高祖,此言語從自己口中說出甚是不妥,不由地梗了梗脖子才道:“可他為什麼偏偏止步於東府城呢?他在等什麼?”櫻草:“那您這一天茶不思飯不想的,可想出什麼門道來了?”道福:“據荊州以威脅建康的勢族,他們龍亢桓氏並非頭一個,所以我爹爹和褚後一開始就對他們有所防範,不論他們龍亢桓氏在外把持了多少兵力,占據了多少防區,但有一點,你可曾見過朝堂上有他們龍亢桓氏的一席之地?”櫻草擰著眉毛似乎不是很懂道福的意思,道福於是接著解釋道:“當年穆帝要立法倪姐姐為後時,爹爹曾經感歎過,所謂門閥,一要在朝堂之上占據要職,二要有子弟出鎮地方,方能形成內外呼應之勢,可他們廬江何氏,何司空死時沒有留下子嗣,唯一的弟弟也僅僅隻有兩個兒子,這樣族單勢孤的家族,又如何扶持得起來?……奈何穆帝堅持,爹爹也不好多說什麼。”道福頓了頓,接著道:“揚州與會稽諸郡乃是勢族大本營,打天下與治天下不可混為一談,他們桓氏子弟幾乎全是武將,桓溫雖然手握重兵,卻並沒有將朝廷不服他的人全部殺光,而是挑了殷浩與庾冰兩支世仇下手以儆效尤,估計就是想先震懾勢族,再借機拉攏一些人過來,現下他打也打了,接下來要做的,就該是拉了,而籠絡人心最快的方式,一是聯姻,二是授官。”櫻草偏著腦袋努力地消化著道福的話語:“這麼說大娘子今日就是為了這事過來的?是大司馬授意的嗎?”道福搖搖頭:“她不肯說,我也無從知曉,不過我也不在乎,我告訴法心姐姐,尚書令乃勢族領袖,族望與聲望缺一不可,當年褚後以太後之尊執掌樞要,又有後父褚裒坐鎮徐、兗,尚不能隨意決定尚書令的人選,更何況是因逼反袁真一事而引發勢族反感的桓溫?”櫻草:“既然大嫂子今日之問於後事無礙,那您這一天都在愁些什麼呀?”道福狡黠一笑,道:“其實我今日之話隻說了一半,尚書令乃勢族領袖,何司空聲望雖隆,但族望太低難以服眾,此言非虛,但個中還有一緣故,尚書令乃外朝官,又要負責協調勢族與皇帝的關係,日子久了難免生出齟齬,而中書令乃內朝官,可隨意出入宮禁,又無需為了勢族利益籌謀,你說哪個更得皇帝信任?何司空當年對著尚書令堅辭不受,隻向褚後求了中書令,恐怕並非沒有這方麵的考量……”道福頓了頓,壓低了聲音造作道:“還有一點,按照朝廷定例,隻有內朝官才有資格執掌禁軍……”兩人正說著,外頭守著的榆錢忽然打著簾子進來道:“公主,大司馬房裡的馬娘子求見。”道福納罕:“哪個馬娘子?”櫻草見狀解釋道:“就是大司馬小兒子的生母,您在成婦禮上見過的。”道福這才想起,按理來說謁姑舅當天是不該出現媵妾的,隻因桓溫幼子桓玄年僅四歲,當天是由他母親馬氏牽著向道福敬的茶,所以道福也有些模糊印象,一念及此,道福更加奇道:“她來找我做什麼?”榆錢答道:“馬娘子說方才她在附近閒逛時撿到一張折好的信紙,問可是公主不小心落下的?”道福一聽登時變了臉色,櫻草見她這樣,忙不迭問道:“這話是從哪裡說來的?公主今日可沒出過院子啊?”榆錢歪著腦袋這才想起道福今日果真沒有出過門,於是道:“那我就去回了馬娘子吧。”說完便放下簾子要走,道福急忙嚷道:“慢著!”榆錢聽見聲響,又打起簾子問道:“公主可還有什麼吩咐?”道福對著櫻草道:“你陪我去換件衣裳。”又轉頭對著榆錢正色道,“快請馬娘子進來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