涓人掌燈,引著道福踏過滿院枝葉繁茂,入了正室,她還是第一次見到桓濟住處,諾大的房間皆由簟席鋪就,房間正中央的案幾上一壇開了封的白酒在夏夜涼風的牽引下傳來縷縷醉人香氣,桓濟獨自一人伏在案上,不知是夢是醒。門口奴子替道福脫掉錦履,隨即將門合上,道福提著裙擺走到桓濟麵前,見他臉頰微醺,似是有些中酒,她不知道他深夜喚她過來所為何事,是以也不肯就坐,隻那麼站定了望著他,良久桓濟才有所察覺,看著她的眼神難得的稚子般迷惘,他就勢拉她坐下,道:“你來啦,坐。”道福被他拉的一趔趄,不由地蹙了蹙眉,這才發現剛才腳下踩的那片簟席早已被浸濕,隻是隔著襪子她未第一時間察覺,細嗅之下像是用酒潑過的樣子, 桓濟不察道福臉色,徑直給她倒了碗酒,道:“喝!”桓濟手上不穩,幾點酒漬潑濺出來,道福撇過臉去:“這麼晚你找我做什麼?”桓濟端著酒碗的手就這麼尷尬地懸在空中,過了一會兒自飲下去,道:“你我夫妻同體,我心裡難受,找你過來與我說說話。”道福第一次見他這樣,不由一怔,桓濟笑笑:“朝廷向來視荊楚為蠻荒之地,我自小長在荊州,總想著要去建康城裡看看,其實從襄陽到建康,走水路正好可以順流而下,正所謂朝發夕至,便宜地緊,可不知為何,父親總不肯讓我離開荊州,後來長大了我才知道,不是他不想我去,而是朝廷不許。”道福搖搖頭,道:“荊州位於長江上遊,建康位於長江下遊,若是荊州想要攻打建康,大可仗著地勢順流而下,憑陵晉室,可若晉室想要攻打荊州,則勢必朔流而上,日後不論是行軍還是補給都是問題,更何況你們後來還趁著庾氏衰落強行占據了糧倉江州,一個占儘了地利,又有著充足兵源和糧廩的家族,你讓朝廷如何不防著你們?”桓濟難得見道福一副正經模樣,不禁失笑道:“想你一介弱質女流,居然對長江上下遊的局勢如此明了,想你父皇褚後平日裡沒少在你麵前念叨。”道福也跟著笑了笑:“我又不是沒讀過書,何須他們告訴?自“五馬渡江”以來,王敦於荊、江諸州功業積累,卒以興兵判晉,自此以後,居上遊者多踵王敦之跡,處其利而有其心,恃兵恣擅,鞏固門戶,甚至移鼎晉室,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父親在決心接手荊州的時候就該想到你們龍亢桓氏日後的處境。”桓濟微笑著點點頭:“你說的對,正因如此,朝廷在任命我父親出刺荊州之後,緊接著一道懿旨下來,命褚後母舅謝尚為征西將軍,出刺豫州……豫州地處荊州與建康之間,再加上謝尚用心經營,果將我們龍亢桓氏壓在荊州十二年不得南下,其實直到那時為止,你父皇褚後也不一定會輸,可惜他們運氣不好,緊接著謝尚、謝奕先後暴斃,接替他們的謝萬又是個矜才傲物之輩,不但於帳中辱罵帶兵將領,居然還臨陣怯戰,害得郗曇老將軍丟失曆城,僅僅兩年時間,諾大的陳郡謝氏,居然隻剩下一個久臥東山,四十歲仍未出仕的謝安勉力支撐。”道福聽他言語中似有蹊蹺,試探著問:“可是豫州出事了?”桓濟不理道福詢問,徑自道:“陳郡謝氏既已指望不上,你們忌憚我們桓氏實力,仍舊不肯將豫州交付於我父親,想要另覓強援也在情理之中,隻是沒想到,你們居然選了陳郡袁氏。”桓濟望著道福,諷刺道:“陳郡袁氏雖然實力雄厚,又盤踞豫州多年,可他們既不像陳郡謝氏那樣身為褚後母族,又不似陳郡殷氏那般與琅琊王府交好,你們貿然扶持他們上位,難道就不怕再養出一個尾大不掉的藩鎮出來嗎?!”道福垂下頭,淡淡道:“果然是豫州出事了……”桓濟近乎粗魯地將道福拉進自己懷裡,從背後環繞著她,道福聞著他滿身的酒氣,知他是真醉了,也不想與他置氣,隻偏過頭去緘口不語。桓濟頭枕著道福肩膀,喃喃道:“我在荊州,自小見慣了父親和叔父們南征北戰,好不威風,八歲就嚷嚷著要跟著他們一起上戰場。” 桓濟低下頭,有些自嘲地笑道:“父親母親當然不肯,隻叫我好好跟著師傅學功夫……”“一直到十五歲那年,父親終於點頭,肯讓我跟著他一起出征姚襄,他將我放在負責殿後的青翼營中,由副將沈赤黔照管……我當時不服,認為父親是有意不讓我與敵人正麵交鋒,便趁著沈大哥不備,領著一小隊人馬輕騎繞過了他們……我不知道姚襄其時已經聯絡上了氐秦,預謀與埋伏在側翼的氐秦同時出擊,我這一貿然出動,恰巧就遭遇上了。”“沈大哥聽到響動,又尋不到我的蹤影,便率著親兵親自出動,於亂軍中強行突圍,將我救出,可對方畢竟人多勢眾,沈大哥右肩上還是中了一箭,貫穿前後……”“他使的本就是重劍,那一箭傷了他的經脈,自此以後,不得不從左手重新練起……”桓濟又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說姚襄被滅之後,他父親是如何罰他,一杖杖軍棍下來,打的他一個月下不了床,之後沈赤黔又是如何帶他練兵,教他行軍打仗的,道福不說話,也沒有不耐煩的樣子,隻是低著頭默默聽著,過了許久,興許是他自己也覺得沒意思了,便伸手遏住道福下巴,強迫她轉過頭來,道:“你跟我說實話,你偷走的那枚玉銙,是不是去了壽春?”道福垂下眼瞼,巧妙地將真實的情緒掩藏在厚重的羽睫之下,桓濟見她不肯承認,接著道:“袁真舊部雖已伏誅,但其子袁謹及其餘部卻僥幸逃脫,不知所蹤,父親原以為他是受了氐秦或是北燕接應,遠遁北去,不想他們竟然繞過了邊防,悄悄回了豫州!隻是有一點父親和大哥想不明白,豫州邊境皆有重兵把守,他們是如何繞過層層守衛進入城中的?或許隻有我明白,他們能夠順利進入豫州而不被察覺,恐怕是拿著我們桓氏信物從壽春進來的!”桓濟手中力道陡然加劇,掐的道福臉頰生疼,她心知如果袁謹他們隻是悄悄潛回豫州,桓濟絕不至於發這麼大的火,一定還發生了點彆的什麼事情,於是道:“沈……沈將軍……他怎麼樣了?”桓濟手中力道加劇,道福額上幾乎疼出了冷汗,時間久了,桓濟亦覺得無趣,頹然地鬆開手,道:“沈大哥……遭遇袁氏舊部圍攻……傷重不治……。”雖然心中有數,但從桓濟口中得到證實,道福心裡不免還是一怔,喃喃道:“怎麼會……”桓濟頓了頓,冷笑道:“豫州所領北府兵乃袁氏舊部,我們雖知袁氏舊部入城、以及沈大哥之死乃是北府兵有意放任為之,但伏擊沈大哥的袁謹等人自己跳了出來,擔下了所有罪責,字字句句,滴水不漏,倒讓我們對北府兵絲毫動彈不得。”桓濟伸手輕撫住道福臉頰,喃喃道:“你呢?是不是你說一句不知他們那玉銙所為何用,我也不能怪你什麼?”道福本就不知那些人所要圖謀的事情,可現如今覷著桓濟通紅的眼睛以及迷惘的神情,這“不知”二字愣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桓濟見她麵色微白,額角沁汗,揶揄道:“對了,我聽說你前幾日遇了襲,好像還受了傷?”道福忽然想起前日情形,有些茫然地點了點頭,桓濟嘴角抖落一抹模糊笑意,作勢就要去脫她的衣服,道福猛然警醒,連忙攥住胸前衣襟,桓濟笑笑,貼在她的耳邊輕聲歎道:“這幾日我一直在想,為何你寧肯輕信他人,卻始終不肯信我?可你的心思,我總也猜測不透,與其這樣,不如不想……”桓濟一根根地掰開她的手指,強行脫去她身上穿著的心字羅衣,又十分耐心地將紗布揭掉,卻見裡麵果真有一條微微沁著鮮血的褐色傷疤,雖說不是很深,但看樣子像是被刀背所傷,裂開的皮膚彎彎曲曲的十分難看,不禁令他有些訝異。道福身上隻剩一件單薄抱腰,她伏在案上,細細的脊骨一根根凸起,還微微地發著抖,桓濟見她一副弱骨纖形,柔橈輕曼的模樣,不自覺地用指尖細細撫過她的冰肌玉骨,最後停留在她的細軟腰肢上,輕聲歎道:“隔戶楊柳弱嫋嫋,恰似十五女兒腰……”道福渾身一震,竟是第一次在他麵前覺得害怕了起來,桓濟用手掌按住道福小腹,用力往自己懷裡一帶,溫言道:“我聽說,你上頭本還有四個哥哥,可惜全都未能長到成年,緊接著你們琅琊王府竟有十年無所出,你是這十年裡的頭一個,雖說是個女孩兒,但你父皇也當真是疼愛得緊……雖然後來被迫入了宮,但因著你上頭幾個哥哥死得蹊蹺,誰知道是不是娘胎裡帶的弱症?所以褚後曾經嚴厲叮囑過,不許你那三個堂侄兒惹你生氣,你便也囂張跋扈慣了,想要的,想拿就拿,不開心了,想鬨就鬨,穆帝、哀帝、廢帝在時都不曾與你計較。”桓濟有些輕蔑地笑了笑,道:“其實這樣不好,須知道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會慣著你,讓著你,有些事情,做了總要付出代價。”“你知道我父親是怎麼處置袁氏家眷的嗎?”桓濟伸手解開道福腰上係帶,又有意無意地撫摸著她頸下分明的鎖骨,道:如果是男丁,統統拉到城外活埋……如果是女眷……上到四十、下到十四,全都賞給營中將士,任由他們糟踐,軍中那些粗陋匹夫,可不會管你從前是世家小姐還是公候夫人……”他頓了頓,給足了道福想象的時間,“那些運氣好的,幾天之後在蹂躪之中赤裸死去,運氣不好的,被送去做了營妓,繼續過這種生不如死的日子……”現下雖已入伏,可道福仍舊覺得手腳冰涼,頭腦一片空白,直從四肢涼到了心底,桓濟含著她的耳垂細細品嘗,帶著淩遲般的快意,待他侍弄夠了,便伸手沿著她細膩平坦的小腹一路滑至腿間,道福帶著哭腔哀求道:“桓濟,我求求你……”“噓……”桓濟用拇指指腹按住她的雙唇,輕聲囑咐著:“不要求饒……”,他嘴角噙著一抹殘酷笑意,道:“我給過你機會的,是你說不要。”道福懼極,猶自想要掙紮,卻被桓濟攥得更緊:“也彆作勢大吼大叫的,我猜,你也不想把大家都召進來看看吧?”他的氣息溫熱而濕潤,帶著些許醉人的酒氣,輕挑地掠過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其實說到底,你與她們又有什麼不同?不過是擔著公主的身份,隻需供我一人享用罷了。”一個是柔心弱骨的二八少女,一個是久經曆練的成年將軍,二人力量懸殊得連掙紮都顯得可笑,當桓濟扯掉道福身上最後一點遮擋時,道福已經哭得幾乎噎過氣去,卻仍舊記著他的話,死咬著手背不肯發出一點聲音,她跪伏在案上,看著不遠處的一點豆燈明滅,那些許昏黃的微光,仿佛是這暗室之中唯一的一抹顏色,太極殿後的榆錢樹,東安寺內的晨鐘暮鼓,褚後為自己戴上的第一支流蘇鈿絡,殷湛袖袍中籠著的染墨熏香,少女時期的吉光片羽在眼前依次掠過,仿佛一場漫長而冗餘的荏苒清夢,她合上雙眼,任憑那一點微弱光亮就此被黑暗徹底蠶食,香殘棲夢,往事荒涼,而現在,該醒了。注:荊州大致相當於今湖北一帶,豫州大致相當於今安徽中北部,徐、兗大致相當於今天的江蘇中北部,荊州、豫州、徐兗防區沿長江上遊——下遊設立,分彆負責抵禦來自關中(氐人苻健建立的前秦)、河南(前秦前燕)、山東(慕容鮮卑為首的前燕)的襲擊。江州大致相當於今天的江西、福建一帶,東吳時還很貧瘠,但由於西晉八王之亂以來流民持續不斷的大規模南下,江州的豫章、釣磯二倉逐漸發展成糧食產量僅次於會稽錢塘倉的糧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