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人間路窄(1 / 1)

壽春乃龍泉之陂,有良疇萬頃,舒六之貢,利儘蠻越。此值炎炎夏日,正是田中水稻長勢最盛之時,若是成人鑽進這稻田之中,饒是仔細尋摸也難辨分明。沈赤黔換了身普通府兵裝束,與幾名心腹隨從一起於城周巡視,偶然間行至江邊,不由地緩轡徐行,望著江北良久歎道:“當年羯人石虎死,諸子為奪帝位迭相屠戮,趙國就此內亂不止,大有分崩離析之兆,大司馬覷見機會立即上疏,請求北伐,不想朝廷忌憚西府兵實力,竟然言辭禁止大司馬南下,最後給了慕容儁這個原本隻是盤踞遼東的鮮卑人以可乘之機,使其一下子實力暴增,成了三國之中實力最強者。”沈赤黔副將毛穆之心知當時情形,陳郡謝氏在朝廷的扶持下逐漸坐穩豫州,而桓溫所請卻是南下豫州,借著豫州的地利北上伐趙,朝廷懼怕桓溫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想要借著北伐之名染指豫州,這才遲遲不予準奏,但眾所周知,洛陽被圍一事是沈赤黔乃至整個吳興沈氏胸中隱痛,所以也不多言語,隻是順著他的目光朝北望去,夏季乃長江水量最盛之時,加之時有陣雨,江水去勢洶湧,奔流不息,毛穆之指著江水道:“胡人擅騎馬,但不擅造船,所以縱使永嘉年間五胡來勢洶洶,卻仍舊無法踏過長江天鑒,按理來說,現在應是氐秦探子最不該出現的時候。”沈赤黔點頭道:“朱將軍猜測袁謹餘部是受了氐秦或者北燕的接應,北遁而去,但我亦有此一問,氐秦和北燕沒有戰船,是如何接他們渡江的?”毛穆之道:“如此之外,這些胡人暗藏在我軍防區,又是如何做到不被人發現的?”沈赤黔瞥了他一眼,道:“你想說什麼?”毛穆之道:“屬下的意思,將軍以後還是不要獨自外出的好。”沈赤黔望向北方,沉默片刻,低聲道:“說到底,是我先對不起他們。”二人正說著,忽聞空中傳來一陣悅耳鳥叫,毛穆之聽得出那是西府兵的聯絡暗號,當即與沈赤黔互看一眼,掏出懷中哨子喚人前來,不久便聞馬蹄聲聲,一傳令小兵疾馳而來,看他樣子找他們似乎已經有些時辰了,那傳令小兵翻身下馬,作了個揖,道:“將軍、副將,出去巡邏的士兵傳來消息,說是西邊發現氐人蹤跡,壽春守將劉建已率北府精銳前去支援,周統領不敢擅專,特叫小的前來通報一聲。”沈赤黔問:“那他人呢?”那小兵道:“周統領恐其中有詐,未得將軍授意不敢妄動。”沈赤黔道:“你的意思是,他人還在帳中?”小兵應聲道:“是。”“胡鬨!”沈赤黔聽完勃然大怒,道:“豫州境內早有傳言,說西府兵南下是借著討伐叛將之名打壓北府兵眾,剿滅袁真餘部時我西府兵傾巢而出,如今前方傳來敵軍消息,我北府兵卻反而按兵不動,豈不是坐實了這種傳言!”那小兵本隻是個傳話小卒,哪裡懂得這些?聽聞沈赤黔大罵也隻是低著頭不言語,沈赤黔自覺無趣,收緊韁繩問道:“他們是在哪裡發現氐人蹤跡的?”毛穆之聞言大驚,忙道:“將軍,不可!”沈赤黔無視毛穆之勸阻,催促那小兵道:“快說!”毛穆之見狀,急忙下馬扯住沈赤黔座下馬轡,道:“將軍!你我心知就算氐人蹤跡是真,但因著長江之阻人數絕不會眾,您心中所慮無非是怕落人口實,如是這般叫他快馬加鞭催促周統領出兵便是,何需牢您親自出馬?!”沈赤黔心知他是擔憂自己安危,又見拗他不過,於是對著傳令小兵道:“沒聽到毛副將說的話嗎?還不快去!”那小兵雖然挨了訓斥,但卻如臨大赦一般,忙不迭地上馬狂奔而去。沈赤黔思慮再三,終是有些放心不下,道:“我們也回去看看吧。”毛穆之見他終於不再堅持,自是應承連連,二人快馬加鞭,回到營地時恰巧遇見周統領率軍兵分兩路傾巢而出,隻留一營人馬駐守,沈赤黔見狀疑慮更重,抓住一軍階稍高者問道:“怎麼回事?”那人見是沈赤黔,忙躬身道:“將軍,前線發現了氐秦士兵,周統領命我等前去支援。”沈赤黔道:“這我知道,我是問氐秦那邊什麼情況,竟要出動這麼多人?”那人支吾半晌,仍舊道不出個所以然來,沈赤黔無法,隻能放他先走,輾轉片刻入了自己帳中,方見帳中有人正恭候著他,那人見他進來,忙起身作揖道:“末將參見將軍。”沈赤黔抬手示意他起身,道:“何事?”那人道:“將軍的話那小兵已經傳到,然在那之前輔國將軍身邊的人來報,說輔國將軍在城外東北方向巡視時遭遇了北燕伏擊,因著北府精銳都已出了城朝西趕去,周統領擔心此次伏擊係北燕與氐秦聯合起來聲東擊西,遂遣了部分人前去支援西邊的北府兵,又調了大部隊朝東趕去,並令末將在此秉明將軍。”沈赤黔聽聞北燕與氐秦同時出擊,驚覺此前擔憂成真,兼又事及桓秘,更覺不安,可現下他身在豫州,袁真伏誅之後隨他留下的西府兵本就不多,這一西一東派遣了出去,一時竟無多少可供調遣的人手,遂派了毛穆之自領兵將去城門橋上駐守,又叫來壽春守將劉建之子劉牢之領壽春守衛與自己一同巡防。伏中熱氣隨著愈發沉重的潮濕氣息蔓延開來,一如城內壓抑許久的疑慮與戒備,沈赤黔很想無視巡城時眾留守士兵望著他的眼神,可轉得久了,連他自己都覺得無趣,索性目不斜視,按著馬韁繞著城周巡視。當頭上繾綣不散的烏雲終於乍起一道驚雷時,雨勢便如斷線的串珠一般潑天地傾撒下來,沈赤黔與劉牢之隨即躲進了簷下避雨,兩人巡城之時一前一後互不乾涉,如今卻被困在同一屋簷下,難免要說些官話,沈赤黔見那劉牢之年不滿十八,卻生得麵紫赤色,須發驚人,一雙眼睛更是炯炯有神,看上去竟比他還更像一軍統帥,不由笑道:“小將軍天材英博,亮拔不群,待冠禮後遞了黃紙定了品級,假以時日必然大有作為。”劉牢之聽了他的話也並不當真,隻道:“中正官評定品級時一看家世,二看德行,最後才看才能,其中家世一項最為重要,正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我父親乃流民帥出身,我們劉氏更稱不上高門甲族,日後就算到了大中正那裡,也無非是定個卑品,領個濁流差事做做罷了。”沈赤黔負手搖頭道:“小將軍這話倒是有些自怨自艾了,有道是事在人為,想那高平郗氏同樣是流民帥出身,如今不也躋身我朝一等勢族之列嗎?”劉牢之笑笑,不再與他爭辯,隻道:“那就承將軍吉言了。”二人又說了會兒閒話,這雨來得快也去得快,待雨勢漸微,沈赤黔擔心城外還有情報送到帳中,便與劉牢之告辭,自己領了兩名親兵走了,劉牢之身旁一渡江不久的流民兵隻聞高平郗氏頂級門閥的赫赫威名,卻不想偶然間聽了這樣一段陳年軼事,不禁奇道:“高平郗氏果真是流民帥出身?”劉牢之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望著沈赤黔離開的方向問道:“他們可見著人了?”那流民兵這才想起正事,正色道:“已經帶他們見過了。”劉牢之笑笑,認蹬上馬,帶著眾人朝著北府兵營地跑去。馬蹄踏進積蓄在路邊的水潭,激起陣陣漣漪,細看之下,那水光間細微顫動著的波影竟然帶著些許酡色微光,沈赤黔策馬向前,猛然間看見地上小蛇一般蜿蜒流淌著的紅色細流,順著雨水流過的痕跡蔓延開來,便立刻警覺起來,伸手按住腰間配劍,謹慎地朝著西府兵的營地走去,一路上是愈加猩紅的血水,到了最後,鞋底袍邊竟已是一片粘膩濡濕,猶如剛踏過了血池一般。沈赤黔翻身下馬,全身戒備地走到營地正中,方看見駐守的西府兵屍體幾乎繞著他的營帳圍了一圈,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息如熱浪一般一股一股地撲麵而來,帳中,一戎裝男子正大馬金刀地坐等著他,見他來了,不慌不忙地用刀支起身體,透過賬門露出半張與他年歲相當的側臉,沈赤黔認出了他,叫了聲:“子爰……”帳中之人正是叛將袁真之子,袁謹,他見了沈赤黔,強行擠出一絲微笑,道:“台真,好久不見。”沈赤黔見著昔日與他並肩作戰的戰友佝僂的身子,深陷的臉頰,以及眼下的一片青紫之色,隻覺得喉頭發緊,用幾乎隻有他自己聽得見的聲音道:“大司馬原本隻是想將你們貶為庶人,你們又何苦……”饒是並未聽得真切,袁謹也已料想到他會對自己說些什麼,於是道:“士庶之際,實自天隔……”袁謹眼中閃過一絲刻薄的癲狂笑意,“放眼整個晉室朝廷,恐怕再也沒有第二個家族比你們吳興沈氏更明白這個道理了。”沈赤黔一怔,失神地望著眼前的屍體道:“你就算殺了他們又能如何?你們陳郡袁氏好歹根深葉茂,你當真不管其他族人的死活了嗎?”袁謹黯然地垂下頭顱,綿綿細雨順著他臉頰上的溝壑流淌下來,一時分辨不出究竟是雨是淚:“我原本是來城中接我妻女的……”沈赤黔聞言渾身一震,忽然覺得賬外的血腥氣息濃烈得令他幾欲作嘔,沈赤黔用手摩挲著劍柄,不安地道:“你見到她們了?”“見到了……”,袁謹點點頭,眼中渙散的神采逐漸聚斂了起來,最後竟抬頭給了他一個淺淺的微笑,嘶啞著聲音說道:“他們也見到了。”沈赤黔回首望去,這才發現營中各個隱匿角落已悄然出現了數量不少的袁氏舊部,他們大多穿著府兵裝束,與腳下橫亙的死屍無二;他們的臉上、衣上全都沁著斑斑血跡,與腳下死屍無二;他們殺紅了的雙眼,早已喪失了生而為人的神采,亦與腳下死屍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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