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春與建康相距五百餘裡,哪怕快馬加鞭仍需要些時日,但若是取道長江則可借著水勢順流而下,不日便可到達。建康城與東府城分列於秦淮河南北兩邊,秦淮河本就是晉朝水軍練兵的場所,又有河道與長江相連,是以桓熙、桓濟以及眾朝臣均候在在秦淮河畔等待桓溫大軍的到達。待到正午,方有人前來通報桓溫眾部已候在內河河道,尚書仆射王彪之忙命敕使前去頒布教旨,約莫一炷香的功夫,便可遠遠見到戰船裂水前行,未幾,帆上大纛愈發清晰,東亭候王珣、中書侍郎郗超、藍田候王坦之、侍中謝安以及眾臣分列兩旁,王彪之立於最首,待桓溫及諸將下了戰船,忙上前迎道:“大司馬勞苦功高,陛下特命我等在此恭候。”二人寒暄幾句,其他人才依次上前見禮,王彪之遂命殿中尚書行軍令,引桓溫上馬入太廟禡祀,其餘人等緊隨其後,一時間旌旗獵獵,迎風翻飛,夾道百姓素聞西府軍滅成漢、屠姚襄,收複故都洛陽的豐功偉績,如今親見真人,無不駐足觀望,驚歎不已。昨夜饗食畢,眾人皆是有些中酒,但至第二日清晨,桓熙與桓濟兄弟倆還是不約而同地早早候在了桓溫院外,待桓溫屋中的奴子將他們引入外室,卻見房裡早已布好了早膳,兄弟二人行過禮後便各自坐了,桓熙道:“爹爹勞累了月餘,昨日又折騰了一天,這幾日終於可以好好歇息了。”桓溫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卻並不說話,桓濟見狀也笑著附和道:“沈大哥這次怎麼沒隨爹爹一起回來?”桓溫道:“我怕你四叔一人在豫州壓不住下麵的北府兵,便將他和朱序一道留在那兒了。”桓濟點點頭,便悶頭用早膳,一時父子三人屋內無話,過了一會兒,桓溫放下玉著,道:“袁真雖然伏誅,但是沈赤黔他們在圍剿袁謹餘部時遭遇了伏擊,最後還是讓他們給逃了。”桓熙:“伏擊?”桓溫:“一開始我們都以為是北燕援軍,但是沈赤黔最新的軍報遞來,說在壽春外圍發現了氐秦探子,懷疑跟圍剿袁謹時伏擊我們的是同一夥人。桓熙詫異:“氐秦?爹爹的意思是袁真還暗中勾結了氐秦苻堅?”桓溫鼻翼兩邊浮現兩條清晰的藤蛇紋,道:“袁真既已伏誅,如果真是這樣倒也不足為懼,我隻怕,與氐秦苻堅暗中勾連的另有其人。”桓濟最先反應過來:“爹爹難道懷疑北燕?”桓溫點點頭,問桓熙道:“我不在的這段時間,氐秦的境況如何?”桓熙道:“五公之亂,其中四公已被平定,唯有苻瘦占據陝城負隅頑抗,苻堅已派了大將王猛前去討伐,其他的隻能靜待結果了,但是兒子……並不看好苻瘦。”聽到王猛的名字,桓溫很是沉默了一會兒,而後才轉向桓濟:“北燕那邊呢?”桓濟正色道:“慕容暐順利登基,慕輿根因謀反而被族誅。”聽到這裡,桓溫眉心深刻,不禁露出疑惑的表情,桓濟窺見他的臉色,神色複雜地說道,“並且,可足渾太後被軟禁。”最後一句話乍一聽令人吃驚,但隨即桓溫桓熙父子也都明白了過來,新帝登基,新帝生母卻被軟禁,很顯然北燕朝堂現在的主人已不是新帝慕容暐和可足渾太後了。桓溫反應極快,立即問道:“是慕容評還是慕容恪?”桓濟答道:“是慕容恪。”桓溫又問:“慕輿根謀反一案,可有株連?”桓濟道:“有,我們原先認為是可足渾陣營的,幾乎都在謀反之列。”桓溫失笑道:“他行事倒是乾脆……那現在北燕朝廷豈不是慕容恪一人獨大?”桓濟搖頭,道:“慕容儁死時任命的四個輔政大臣裡,慕輿根以謀反罪被族誅,陽騖則未按慕容儁遺命被任命為太尉,或許是因為卷入了胡漢爭鬥而被鮮卑貴族架空,又或許是因其漢人身份而被新帝猜忌,總之已經不在輔臣之列,那麼剩下的就是慕容評、慕容恪二人了,然而這次謀反的大臣裡麵卻沒有慕容評的名字,那麼現在的北燕朝廷應該是由這兩人共同執政。”桓熙沉思片刻,道:“慕容評按輩份來說乃是慕容恪叔父,新帝慕容暐叔祖父,根基必然深厚,他本是偏向可足渾太後這一邊的,既然他不在謀逆的名單裡麵,那就說明慕容恪暫時還動不了他,隻要他們北燕朝堂上政局不穩,我們就有喘息的機會。”桓溫聽了桓熙的話,歎了口氣也不再多言,隻是問桓濟:“那慕容垂呢?”桓濟苦笑道:“慕容垂這一次,站在了慕容恪這一邊,所以……他又贏了。”……道福傍晚陪桓夫人用過晚膳,又隨何法心去她屋裡略坐了坐,待回到自己院中時,天已漸暗,卻見幾個不認識的婆子帶了幾個小廝正在與人撕扯,不禁怒從中來,嗬斥道:“乾什麼?!”眾人見是她,一下子安靜下來,這時一個蓬頭女侍爬也似地從婆子們的挾製中掙脫了出來,跪在她麵前,道福定睛一看,那人竟然是白果,還來不及驚訝,就聽白果扯著她的裾裙哭喊道:“公主!他們說我們偷東西,要將我們都發賣出去,公主,我們是被冤枉的,求公主做主!”道福聽罷皺了皺眉,忙問道:“為什麼說你們偷東西?你彆著急,將前因後果細細說與本宮聽。”白果擦擦眼淚,哽咽著道:“今日晨間您差櫻草姐姐和榆錢妹妹送了些宮裡的花樣子給崔娘子,結果到了下午您前腳剛走她們那邊就來了人,說屋裡丟了東西,定是櫻草姐姐和榆錢妹妹拿的,不由分說就將她們二人抓了起來,李嬤嬤讓她們拿出證據來,結果他們搜摸了一圈搜不到,又硬說是我替她們藏起來了,叫囂著要把我也抓起來一起發賣出去!”道福一聽,心下便有了數,卻聽身旁一肥胖婆子諂笑著說道:“娘子彆聽這奴子渾說,她們雖做出了這等事體,但崔娘子心善,並不打算將她們發賣出去,隻說是去配給軍戶……”不等那婆子說完,道福眯著眼睛打斷她道:“—你喚本宮什麼?”那婆子見道福眼神淩厲,麵露凶相,忙打了個顫道:“殿下……”道福冷笑著道:“我這院裡這麼多人,怎麼不乾脆都拿了去?隻拿我身邊的貼身侍婢,你們不如明說是我指使她們偷的,她們是賊,我就是這賊窩的窩主好了!”那婆子見道福發了火,躑躅著不再說話,卻也不肯放人,道福知道這事兒她們做不了主,抬腳便出了院門,現在的道福雖不能說是被軟禁,但出入俱有專人跟隨,她點明自己要去二門外的書房找桓濟說理,那侍衛略一遲疑,還是走到前頭給她領路。道福在侍衛的引領之下穿過庭院穿築,好容易到了桓濟書房,卻被告知他不在此處,可要是追問人到底去了哪裡,卻又沒人肯告訴她,道福氣得柳眉倒豎,卻又無可奈何,回去路上那名領路侍衛見天色越來越暗,不由地加快了腳程,可道福卻渾然不覺,隻自顧自地絞著石榴裙在後頭生著悶氣, 侍衛無法,隻得放慢腳步遷就著她。現下正值晨昏交替,天上隱隱還透著一點微弱光亮,幾人穿過連廊之時恰巧遇到兩個正在巡邏的府兵,那兩名府兵見著道福,雖不認得她是誰,但看她的裝束還是退到連廊邊躬身等她走過,道福心裡有事,正盤算著,忽覺眼前亮光一閃,雪白刀影映在紅柱上,令她悚然一驚,繼而反應過來是方才與她擦肩而過的那名府兵!她雖心知應該立即躲開,可腳下卻無論如何邁不開步,隨即後背傳來一陣錐心刺痛,幸好與刺客隨行的另一府兵反應機敏,雖來不及拔刀,卻也拚儘全力以最快的速度將刺客刀勢打偏,利刃擦著府兵刀鞘發出一陣讓人頭皮發麻的擦蹭聲,無疑也是給前頭的侍衛發出了警告,那侍衛抽刀來援,與府兵一左一右圍住了刺客。道福忍著劇痛躲在柱後,雖說是以一對二,但細看之下那刺客卻並未敗下陣來,仍舊是輾轉騰挪頗為自在,行動間卻似乎卻並不急著下殺手。終於,那府兵趁著侍衛與刺客交手的間隙從懷中掏出一枚鳴鏑吹響,疑似是要呼喚援兵,那刺客見狀一個縱躍,拿刀直直朝著道福奔去,府兵見狀急忙橫刀格擋,和身後趕來的侍衛一前一後圍住刺客,那刺客仿佛背後長眼,以左腳為支地,右腿為軸,就地一個旋身,將後者橫掃跌地,他還來不及起身,緊接著刺客袖口一抖,一把小箭接著刺客轉勢劃出衣袖刺向補位而來的府兵, 那府兵閃躲不及,被小箭射中了大腿,幾欲跌倒,忽聞一陣腳步踢踏之聲,疑是不少人馬正朝此處奔襲而來,刺客與府兵同時滯了一下,似乎是在分辨援兵遠近,那未受傷的侍衛趁著這電光火石的間隙驟然發力,揮刀就要坎向侍衛,卻聽道福在身後一聲刺耳尖叫,急忙回身去看,卻見道福並無異狀,刺客也隨著道福的尖叫看向二人,正見侍衛身後空門洞開,受了腿傷的府兵看在眼裡,當下判斷刺客一定會趁著此時對侍衛發難,於是忍者劇痛急忙跟來,想要尋隙下手,可還未及穩住身形,不想那刺客竟然舍易求難,刀在手中一個回旋,從他眼前翻飛掠過,他剛剛立定身形,想要起勢回招,卻覺頸間一片濕熱,抬手一摸,竟是一片溫熱粘膩,鮮紅的血液從脈搏處緩緩流出,他還來不及認清現實,人已先委頓下去。道福嚇得尖叫連連,忽然間火光攢動,舉著火把的援兵從轉角折出,覷見連廊下頭一宮裝女子以及兩名纏鬥著的人,原本護著道福的侍衛趁著此時拚儘全力斬向刺客,刺客急忙俯身回轉,但腰間仍舊受了點傷,兩人且戰且望,似乎都在關注援兵的走向,那刺客眼見著趕來支援的人越來越近,刀鋒突然變得淩厲起來,侍衛一看就知此人武功不低,遠在自己之上,方才卻是有意藏拙,心裡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刺客招式極快,侍衛漸覺難以支擋,刺客忽然跳起,掄起大刀從上而下直直劈來,侍衛來不及細想,左手扣住右手手腕拚儘全力用刀格擋,刺客卻在轉眼間以難以置信的速度轉變招式,那侍衛但覺刀花一閃,心口傳來一陣劇痛,血液噴薄似地流淌出來,濺了一地,終是支撐不住倒在地上。往來援兵結結實實地將道福與刺客二人圍了一圈,那刺客見狀坦然地將刀往地上一擲,也不反抗,幾個援兵見著道福一身裝束,不知是內宅裡頭哪位小姐,均不敢造次,後有人喚了一聲三公子,眾人知是桓溫三子桓韻來了,便都鬆了口氣,趕緊給他讓了條路出來,桓韻見是道福麵色微驚,忙躬身行禮,道:“二嫂”。桓韻眉目低垂,拱手作揖,等了半晌卻遲遲得不到回應,於是就著火光覷了道福一眼,見她臉上身上都濺了鮮血,手捂胸口,額冒冷汗,怔怔地盯著地麵,似是怕極了的樣子,猶豫片刻後又上前喚道:“二嫂……二嫂……餘姚公主?”道福被他連著喚了幾聲,這才回過神來,抬頭望著眼前這個身量欣長的翩翩少年,她的眼睛起先是迷茫,而後不知怎的眼圈就紅了,桓韻今年十七,算起來比道福還要大上一歲,見她這樣也不急著催促,隻是安撫她道:“殿下彆怕,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道福又傻傻呆立了半晌,不敢去看一旁坦然立著的刺客,隻伸出顫抖著的手指指著仍在地上抽搐著的侍衛,道:“他……要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