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抖擻一身塵土債(1 / 1)

窗外的梔子花影斜斜地投在窗紗上,似乎也向屋內投進了一些清甜香氣,崔琴伸出水蔥般的手指輕輕將信紙展開,凝神讀了起來,讀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麼,便朝著道福歉然一笑,道:“二郎有囑,公主院裡一應進出物品皆要細細查驗一番,就連來往信箋也要拆開來細細看過才能投遞出去,萬望殿下勿怪。”道福微微不快,卻並不反駁,仍舊凝神擺弄著她那套描金茶具,崔琴讀完便將信紙放回原處,又拿起一封,卻見上麵寫著“豫章太守親啟”六字,不免皺了皺眉,展信方看了兩行便為難道:“公主……這種替逆臣家眷求情的帖子……”道福不等她說下去便打斷她道:“不過是兩個與我一般年紀的女孩兒,我不忍見著她們平白受辱,才求著地方主官照拂一二,陳郡殷氏既已被查抄,人又已被流放出去,還有什麼好值得你們忌憚的?你若仍舊覺得不妥隻管拿著這信去找桓濟,他若有話自會親自找我來說。”崔琴見她堅持也不好多說什麼,隻得將信置於一旁另待處置。窗外蟬鳴淒切,聽得道福不甚煩躁,她將碾好的茶葉細細過篩,倒入麵前的白瓷刻花魚藻文碗中,又倒了些沸水進去,剛要持筅擊拂,卻聽外麵的媽媽打著簾子進來稟道:“殿下,南康長公主有請。”道福和崔琴聽到此話皆是一驚,崔琴乖覺地起身告退,道福一邊命櫻草和白果進來服侍她更衣,一邊盤算著桓夫人這時候來找她究竟所為何事,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乾脆不再躑躅,隻是跟著前頭奴子出了院子。方出院門,道福就見門口奴子們已備好了簷子,等她上了轎,卻是向著城門方向走去,此時日幕將垂,城門也即將下鑰,道福隻是不解桓夫人此舉意欲何為,待落了轎,道福掀起簾幕,原來是停在了城門橋下。奴子打發守城將士回避開去,這才引著道福上了城樓,雖然傍晚氣溫不高,但她沿著女牆一路南去還是出了一層細密薄汗,待到了終點,見桓夫人獨自一人倚在雉堞邊上,正背對著她遙望著南方。道福斂衽行禮,道:“大家。”桓夫人這才回過神來,道:“稚奴來啦……快過來吧……”道福略微訝異,起身行至桓夫人身旁,道:“不想大家還記得我的乳名。”桓夫人笑道:“我們司馬家的子嗣本就單薄,女孩兒則更少,其實按輩份來說,我們倆是堂姐妹,不想最後竟成了婆媳。”道福笑笑沒有說話,見桓夫人凝神望著前方,便也跟著望了過去,原來不遠處正是秦淮河南的建康宮城,道福笑著說道:“大家這二十多年來多是待在江陵,若是得空便也回建康城裡去看看罷。”桓夫人聽見這話卻是搖搖頭,道:“你在宮中之時可有人給你講過蘇峻、祖約之亂嗎?”道福點點頭:“講過。”桓夫人:“成帝鹹和二年,流民帥蘇峻起兵叛亂,成帝鹹和三年,叛軍攻入建康,強擄成帝去到石頭城,並縱火將建康城內宮殿,宗廟及官署等悉數燒為灰燼……”桓夫人南康長公主乃明帝司馬紹與明穆皇後庾文君之女,她還有兩個一母同胞的弟弟,也就是後來的成帝和康帝,明帝於二十六歲時突然駕崩,年僅四歲的成帝司馬衍隨即登基,母後庾文君臨朝聽政,次年改年號鹹和,鹹和二年,流民帥蘇峻、祖約叛亂,一年後攻入建康宮城,不久太後庾文君的長兄庾亮率軍來援,叛軍隨即一把大火燒毀整個建康城,並將五歲的成帝攜裹至石頭城,太後庾文君因不堪受辱憂懼而死……桓夫人看著遠方,略微有些呆滯地道:“鹹和四年叛亂平定,鹹和五年建康城開始重修,至鹹和七年年底完工……重建後的建康宮苑位於城市中部偏北,正殿、宮門、及直通朱雀航的禦道共同構成城市的中軸線,其餘主要道路及建築均左右對稱……”桓夫人頓了一下,接著道:“這是仿造故都洛陽的布局,不是本宮長大的那座。”道福低頭沉默了一會兒,覺著自己應該說些寬慰的話,可她心裡又明白,成帝、康帝、穆帝、哀帝相繼崩逝,而自桓溫勒死廢帝東海王三子之後,她父皇明帝這一支就算是絕嗣了,城非故城,人非舊人,那個所謂的兒時長大的地方,從此以後怕是再也沒有回去的理由了。道福:“我聽人說三十年前,大司馬的母親曾經病重,需要喝羊奶醫治,可當時的龍亢桓氏竟連買羊奶的錢都付不起,需要拿最小的弟弟桓衝去換,還是當時那個牧羊人好心,這才沒有淪落到賣弟救母的地步,這樣一個家族,怕是連寒門庶族都不如,可當年成帝為何還要執意要將您嫁給大司馬?”桓夫人慘然一笑,道:“當年舅舅以白衣助全石頭,之後便是潁川庾氏二十年專權,可又有誰記得,元子的父親桓彝也是在這場叛亂中為國戰死,當年公公死時,溫郎隻有十五歲,下麵還有四個年幼的弟弟,他們龍亢桓氏當年之所以淪落到賣弟救母的地步,難道不是為我們司馬家儘忠所致?”道福:“可您是晉室當時唯一的待嫁公主,又是嫡出,如果僅僅是想扶持龍亢桓氏,成帝大可以……”道福正說著,桓夫人突然問道:“——有人跟你提起過侍中鐘雅嗎?”道福想了想,搖搖頭表示不知。桓夫人: “父皇當年死的突然,衍兒四歲即位,當時王敦之亂剛剛平定,緊接著蘇峻之亂爆發,勢族們勤王的勤王,叛亂的叛亂,沒人去管這個沒什麼用處的小皇帝。隻有一個名叫鐘雅的侍中,受舅舅所托陪伴在衍兒身邊,日常伴著他讀書寫字、教他明忠奸、辨善惡,不論外麵的形勢有多危急,至少在鐘雅的庇護下,衍兒仍舊與尋常人家的稚子無異……對四歲的衍兒而言,這個給他講故事,陪他玩耍的男人,便是一個亦兄亦父般的存在……可惜好景不長,一年後叛軍攻入宮中,將衍兒與鐘雅一並裹攜至石頭城。”“次年,石頭城被前來勤王的軍隊包圍,鐘雅害怕叛軍狗急跳牆,會對衍兒痛下殺手,便和右衛劉超喬裝打扮,欲偷送衍兒出城,可惜最後被叛軍大將任讓發現,當時五歲的衍兒哭著抱住鐘雅,跪求任讓不要殺他……結果……”桓夫人頓了頓,道:“結果,任讓當著衍兒的麵砍下了鐘雅、劉超的頭顱……”道福聽到這裡不禁倒抽一口冷氣,想她幼年入宮之時,尚因骨肉分離之苦而哭鬨不已,成帝當年不過也隻是個年僅五歲的幼童,竟然要親眼看著如兄如父的近臣為救自己而被斬首……“雖然後來叛亂被平,但勢族之間多少沾著親,帶著故,前來勤王的軍隊中有人因與任讓有舊,便說服了勤王軍首領陶侃將其赦免……”桓夫人的眼神悠遠而空洞,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充滿著顛沛與惶恐的女童時光,她躲在勤王軍帳後,目睹了年幼的弟弟在六軍之中與陶侃對峙,那麼小小的一團,明明自己還是個毛孩子,聲嘶力竭地對著勤王軍首領大喊:“讓是殺我侍中、右衛者,不可宥!”“那……任讓他最後……”“小皇帝堅持,任讓最後當然是伏誅了,可是稚奴,你知道當時參與叛亂的將領有多少,最後真正被處置的又有多少嗎?他們焚燒宮城、逼死太後、俘虜皇帝,最後的最後,又有幾個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了?” 桓夫人轉過身來看著道福,“當年桓彝欲滅王敦之亂有功,又於蘇峻之亂為國儘忠而死,可他死後,朝廷非但沒有懲治那些叛軍,竟然還讓他的後人淪落到賣弟救母的地步,若你是成帝,你會怎麼做?”道福呆愣了半晌,成帝四歲登基,即使後來叛亂被平,朝政大權也僅僅掌握在幾個少數勢族手裡,作為一個沒有實權的傀儡皇帝,除了讓公主下嫁,她也實在想不出還有彆的什麼辦法。道福被桓夫人問得啞口無言,她一直以為這段不對等的婚姻一定是有什麼不可為外人道的隱因,然而事實卻是這樣的光明磊落,沒有陰謀、沒有交易、沒有外界揣測的情非得已,當年南康長公主的下嫁,僅僅是出於那個少年天子的一片赤子之心?桓夫人見道福久久不說話,自己笑了笑,道:“你跟二郎的事情,本宮最近也略有耳聞,你可有什麼話要對本宮說的?”道福猶豫了片刻,最後隻生硬地答了句:“沒有……”桓夫人不以為忤,道:“豫州前線傳來消息,大司馬已於壽春擊敗叛將袁真及其餘部,不日便可班師回朝。”道福攥了攥衣襟,最後還是忍不住道:“袁真將軍不是叛將。”桓夫人麵上仍舊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袁真與北燕公然勾結,被偽主慕容暐封為揚州刺史,現已昭告天下,文書已送達各方。”道福道:“一年前的那場戰事,袁將軍與大司馬兵分兩路,袁將軍於譙梁大敗北燕軍隊,而大司馬卻戰敗於襄邑,可是事後大司馬呈報給朝廷的奏表中卻將罪責全都歸咎到袁將軍頭上,並逼迫朝廷將其貶為庶人,袁將軍幾次上書辯解都得不到回應,這才被迫投奔北燕,袁將軍勝而得咎,被迫出走,世以為冤!”桓夫人定定地看著道福,緩緩道:“你說什麼?”道福冷笑著道:“桓彝為國儘忠而死,可他膝下卻又出了如此行違孝悌,不軌仁義之徒,不知他在天上看著心裡會是作何感想?!”“啪”地一聲脆響,桓夫人一巴掌打在道福臉上,可道福卻並不覺得疼,隻是捂著臉頰詰問道:“殿下……當年您入桓府,生生將他們龍亢桓氏從一個岌岌可危的次等勢族扶持到今天的地步,如今司馬家的公主再入桓府,卻是想奪我們司馬家的天下?!”桓夫人不語,看著她的眼神愈加複雜,半晌方道:“竟然真是為了這事,本宮剛聽說時還隻道你必不敢。”道福撇過頭去,冷冷道:“晉祚傾危,藏弓在即,餘姚還有什麼不敢?”桓夫人看她一臉負氣的樣子,不禁歎道:“強項隻解一時之氣,折腰方保萬年平安。你若真存了此心,這樣行事可不成。”道福一時沒能明白桓夫人的言外之意,隻是愣愣地看著她,可桓夫人卻恍若未見,輕笑道:“不過你這柔亦不茹,剛亦不吐的性子,倒是讓本宮想起一個人。”道福等了半晌,卻不見桓夫人繼續說下去,道福心中納罕,又兼好奇,還是忍不住問道:“是誰?”桓夫人的臉色倏地暗了下來,望著遠方的眸子隨著西沉的太陽愈發地失了溫度,在這如嫣如緋的曖昧光暈裡,在這前路不明的晦暗時刻中,道福聽見桓夫人的聲音,像是遠方傳來的漂泊雁鳴,似幻似真,道福不由得問了一句:“什麼?”桓夫人轉過身來,背後的夕陽令人辨不清她臉上的神色,隻聞得她平靜的語調之下令人無法平靜的話語:“本宮說,其實嫁進桓府的公主,不止我們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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