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日話說開了以後,道福便再也沒有見過桓濟,她自己也是懨懨的,此刻正穿著木屐蹲在自家的小院子裡,百無聊賴地拿了根枯樹枝鏟著土玩兒,李嬤嬤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反倒是櫻草有些放心不下,捧著剛從浣洗房拿回來的衣裳走到道福身邊,蹲下身來問道:“公主,你這幾天是怎麼了?”道福看著櫻草,大大的眼睛,圓圓的小臉兒,梳著丫髻,一臉關切地看著她。明明也是個十六歲的女孩兒,正該是貪玩愛鬨的年紀,可因著身份的緣故,行事卻比她沉穩老練得多。“櫻草,以後沒有人的時候,你還是叫我小姐罷。”櫻草了然地笑笑,道:“小姐……你怎麼了?可是駙馬都尉惹您不高興了?”“他沒惹我不高興,隻是……” 道福苦笑,沒有再說下去。“就算是小姐惹駙馬不高興也不打緊,這屋子裡的人,還不都是向著小姐的?隻是小姐,你沒事兒還是在屋子裡留個人罷,每次駙馬爺來,我們在外頭都等得心驚肉跳的。”道福覺得好笑,道:“留你們在又如何?難道你們還能幫著我打他不成?”“我們打駙馬做什麼?從小到大,每每你與人鬨起來,還不都是小姐先挑的事兒?我讓你留人在屋裡頭,不是想攔著駙馬,是想攔著小姐你。”道福想要佯裝生氣,臨了自己也笑了,道:“我脾氣有那麼差嗎?”櫻草用肩膀頂了頂道福,道:“小姐脾氣不差,我們就喜歡看小姐這樣,從小到大跟著小姐,不知得了多少樂兒呢!”道福挑著眉斜眼睨她,道:“合著你們是在看猴兒戲呢?”櫻草吃吃地笑著,當是默認了,道福卻收斂起了神色,道:“櫻草,你想他們嗎?”櫻草先是一愣,而後也垂下眸子道:“想。”多好呀,櫻草是現在唯一一個可以跟她一起懷念故人,而不是勸她看開的人了。道福挽住櫻草的手臂,頭枕著她的肩膀蹭了蹭道:“櫻草,你真好……”正午的陽光透過葉子斜斜地照射下來,曬得樹下的小人火辣辣地疼,夏天要到了嗎?也是,從來就沒有光陰等人的道理,不管樹下的那個人,有多舍不得……道福跟著櫻草進了屋,櫻草走到翼室拾掇她剛取回的衣裳,道福則坐在憑幾前頭準備鼓搗她的茶器,卻聽櫻草“咦”了一聲,道福剛要開口詢問,櫻草便自己朝她走了過來,遞給了她一張小箋道:“小姐,這是什麼?”道福換了衣裳由櫻草扶著一路朝著桓府西麵走去,她們越往後走,整個府邸就越是荒涼,最後連人影都不怎麼能見到了。二人行了約有一炷香的時間,終於走到祠堂門口,道福命櫻草在祠堂外頭候著,自己抬起步子走了進去,這祠堂是一座獨立的院落,道福左手邊的才是正門,如果有人要從府中直接進入祠堂的話便可走旁邊開著的側門,道福走的便是這一扇。道福環顧四周,院內種了四顆高大挺直的樟樹,北邊正堂緊閉的大門外麵種了兩棵蒼翠的青鬆,沿著正堂的木質雕花窗格朝裡望去,隻能看見幾點燭光搖曳在祠堂巨大的黑影之中掙紮求生,道福微微蹙了蹙眉,櫻草發現的小箋上寫的不是彆的,正是這祠堂二字。“有人嗎……”道福壓著嗓子試探性地問了一句。“有人嗎……”,還是沒有人回答,道福歎了口氣,正欲轉身離去,卻聽祠堂後頭響起一串叮呤咣啷的鑰匙聲響,隻見一個發須皆白的耄耋老者,佝僂著身子諂媚似地迎了出來。然而當他見到道福的那一刹那,原本討好似地笑容立即收斂了起來,換之以了然的神色,好像一早就知道她會來似得,道了聲:“殿下。”道福挑了挑眉道:“我從沒見過你,你怎麼知道我是誰?”那老翁微低著頭,令道福辯不清他的臉色,他沒有理會道福的質詢,徑直拿著手中的鑰匙開了祠堂大門,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道福猶豫了片刻,還是跟了過去。在她踏進門檻的那一刹那,眼睛因為適應不了突然黯淡的光線而什麼也看不見,緊接著,祠堂的門也關了,她整個人隨即隱沒在巨大的黑暗之中。道福聽見虛浮的步子拖遝在地上,悉悉索索的令人很不舒服。接著一根燃著的香燭被拿起,一根,兩根,三根……越來越多的香燭隨即被點燃,可這香燭的光線畢竟有限,道福還是什麼也看不分明。做完這些以後那老翁才沉沉說道:“殿下,且進前些來吧……”道福略遲疑了片刻,便朝著那排香燭走去,自她嫁進桓府以來,從沒有人帶她進過祠堂,拜過祖宗,她也曾心生疑竇,然而終是沒有深究,此刻她隱隱有些不安,難道其中另有隱情?道福走到供桌前麵,沿著燭火望去,六丈寬的供桌上兩支巨大的黃銅燭台,其間擺放著幾盤茶果,高大寬闊的八層香案上……隻有一個牌位?道福縮了縮脖子,有些不明所以。哪怕是魚樵耕販因著因緣際會飛黃騰達,也要絞儘腦汁給自己尋個同姓的厲害祖宗,可這龍亢桓氏竟然如此豁達,似是全然不在乎這些虛禮。那老翁老邁沙啞的聲音於不遠處沉沉響起:“如今南方朝廷整體尚玄,這不單單是因著家學淵源,更與一個家族的前程休戚相關。晉室南渡之初,司馬皇室和幾個掌權的勢族皆雅好老子,是以那些後渡江的北方高門也紛紛棄儒入玄,為的就是能夠更好地與當權者結交,以謀求晉升。而龍亢桓氏卻是少有的寧肯仕途受阻也不願意放棄儒學傳家的勢族,公主難道不好奇,為什麼偏偏就是這樣的家族,最後乾出了廢立皇帝,謀害宗室這樣的大逆之舉?一邊念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邊倒行逆施顛覆晉室,難道不是自己膈應自己嗎?”道福獨自站在仇人的家祠裡,看著寂寂燈影下那方孤單牌位,聽著一個陌生人絮叨著一些不相乾的事,隻覺得此情此景處處都透著詭異,她搖搖頭撇去紛繁思緒,道:“此勢族非彼勢族,兵家子一說並非空穴來風,若非當年成帝不知為何執意要將自己唯一的嫡親姐姐南康長公主嫁給桓溫,以龍亢桓氏當時的實力,如何擔得起門閥二字?”聽到“兵家子”這三個字,那老翁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長的清淺笑意,擲地有聲地說道:“他們龍亢桓氏並非是兵家之子,而是刑家之子!”此話一出,道福果真嚇了一跳,忙道:“不可能!龍亢桓氏以軍功起家,尚被那些勢族子弟譏諷為兵家子,若他們真是出身刑家,以阮裕等人的狂放行徑,怕早已經被傳得街頭巷尾人儘皆知了!”那老翁諱莫如深地笑了笑,道:“他們龍亢桓氏的的確確就是刑家之子,隻是時間隔得久遠,他們又故意隱瞞不說,所以極少有人知道,畢竟細論起來,那要追溯到宣帝還在的時候了……”道福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宣帝……宣帝……難道……道福心中隻有一點模糊猜測,但又不敢十分確定,隻得試探著問道:“太祖爺爺司馬懿?”那老翁點了點頭,道福心中疑惑更甚,隻聽那老翁道:“公主可曾聽過桓範?”道福想了想,搖搖頭表示不知。那老翁道:“《三國誌·魏誌》中有載,桓範,字元則,世為冠族,建安末入丞相府,為散騎侍郎。”老人平平淡淡的幾句話,已經能透露出許多信息了,建安末年,世為冠族,那麼其家族淵源至少可以追溯至漢代,散騎侍郎是皇帝近臣,可隨意出入宮禁,那他必定也是曹操極其信任的人。不等道福多想,那老人便接著說道:“……時曹爽受命輔政,以桓範乃鄉裡老宿,於九卿中特敬之。高平陵之變,司馬懿閉洛陽城門拒納曹爽,桓範不應懿命,攜皇帝印璽矯詔奔爽,為爽奔走策劃……”高平陵之變!!道福驚得臉色大變,後麵的事所有人都知道,此次政變,司馬懿贏了,之後便是司馬氏一族大權獨攬,而這些反對者們的下場,史官當然不會大書特書,她隻依稀記得嘉平之獄,宣帝司馬懿誅曹爽之際,支黨皆夷及三族,男女無少長、姑姊妹女子之適人者,皆殺之,如真是這樣的話,那麼桓範一族的下場絕不會好到哪兒去!道福不想再聽下去,然而那老翁卻冗自說道:“‘曹爽以桓範乃鄉裡老宿,於九卿中特敬之……’,曹氏一族出自沛國譙縣,而龍亢其地就在譙縣境內,桓範其人應是桓氏先祖無疑,既然桓範是因協助曹爽對抗宣帝司馬懿而被族誅,那麼他們桓氏一族的罪名放在晉室朝堂上乃是大逆!那些僥幸逃脫不死的族人們必然都以全身為幸,更加不敢顯露自己與桓範的關係。這也是為什麼他們龍亢桓氏寧可被人譏笑為兵家子,卻始終不肯將自己的先祖公諸於世!”那老翁說的鏗鏘有力,句句落在道福心上,擊得她心裡七上八下,然而他在說完了這些話後,卻露出了一絲嗟歎之色,最後竟拾起三根線香,恭敬地朝著案上的牌位拜了一拜,道:“史書記載,桓範乃大儒桓榮之後,桓氏一族,五世儒宗,迭為帝師,桓範所著《世要論》中主張,爭奪之時以策略為先,定分之後以忠義為首。誰承想,正是因他心中忠義二字,結果卻招致了舉族覆滅……”那老翁將線香插在香爐之上,轉身注視著她,一字一頓道:“所有人都在猜測桓溫到底會不會踏出最後一步,老朽可以明白無誤地告訴公主,一定會,他們龍亢桓氏就是因為舉兵反抗司馬家才被欽定為逆臣,隻要你們司馬家的江山還在,他們永遠都是逆臣之後!”道福捂著狂跳的心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宣帝司馬懿、故都洛陽、高平陵之變、嘉平之獄……那些她原本隻在史書上見過的故事,那些她原本以為將永遠停留在史書上的故事,竟就這樣活生生地出現在自己麵前,她忽然想起大婚之夜她對桓濟說的那句“絲恩發怨,皆有所報”,以及桓濟當時諱莫如深的表情,更覺得諷刺至極,龍亢桓氏、河內司馬氏……原來她與桓濟兩家的恩怨糾葛,竟在那麼早之前便已埋下了伏筆,如草灰蛇線一般綿延至今……四周皆是一片濃到化不開的黑暗,在一盞明滅燭火的掩映之下,唯有眼前桓彝的牌位隔著數十年的光陰無聲地與自己對視,懼到極處,方覺超脫物化自然,道福偏過頭去,平靜地問:“你是什麼人?想要我做什麼?”注:關於桓溫身世的考證見田餘慶《東晉門閥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