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料揭下來的一刹那,剛凝結的血肉又被生撕了開,桓濟卻也隻是皺了皺眉。薛玉嬌笑著說道:“呦,這幾日不是撓就是咬的,敢問郎娶的這是公主還是狸貓啊?”她一邊說著,一邊替桓濟褪下帶血的中衣,露出他寬廣而厚實的肩膀。桓濟看著帶血的牙印,嘴角噙著笑意,這一切全被薛玉看在眼中。薛玉擰了塊兒溫帕子替他敷住傷口,道:“奴子們都在傳,二郎今天抱著回門的公主一路回到自己屋裡,公主腳都沒沾過地兒,仆還尋思著郎今兒晚上就宿在那屋了呢,怎麼大晚上的又跑仆這兒來了?”桓濟斂起笑意,道:“你不必拿話試我,今兒個她受了些驚嚇,是以我才抱著她回來,現有她房裡人照看著,我本就沒打算宿在她那。”薛玉撩起帕子,見乾涸的血液有些溶了,便細細地幫他擦拭了起來,道:“仆原也沒說什麼,是郎多心了。其實說出來郎可能不信,這公主,仆原也是見過的。”桓濟挑了挑眉,略有些訝異道:“你見過她?”薛玉輕笑著點點頭,道:“郎忘了仆原是袁家的人嗎?袁、謝、殷三家因著同出自河南陳郡,是以南渡以來,交往也最是密切,袁家小女與殷家公子原也是定過娃娃親的。”桓濟眯起雙眼,道:“殷涓的兒子?”“喲,郎也聽過呀?也是,當時那樁婚事鬨得可大呢,其實話說起來,殷家的家底原本就不如袁、謝兩家,隻是因著顧念同鄉之誼,所以才許了個旁支的嫡女給他,可誰知後來殷家不知靠著什麼關係,搭上了琅琊王府——也就是現在的陛下,殷家也在這十年間迅速崛起,一下子,實力竟超過了袁、謝兩家。”薛玉將帕子丟進水裡,起身去拿藥,桓濟陰著臉叫住她,道:“不必上藥了,你繼續說。”“原來郎想聽啊,仆還以為郎覺著仆多舌了呢。”薛玉走到桓濟身後,替他鬆了鬆肩膀,繼續說道:“後來殷家來人了,說要解除婚約,袁家心裡也是不痛快的,想是他們殷家發達了,覺得一個旁支的女兒配不上他家公子,可袁家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總不能上趕著嫁過去吧?是以便想算了,奈何人家女孩兒的父母不答應啊,他們本就出嗣旁支,想陳郡殷氏根深葉茂的偌大家族,可殷氏家主殷浩大人到頭來卻隻得了殷涓大人這麼一個兒子,這殷涓大人膝下又是隻有一個兒子,是以這可是他家的獨苗兒啊,要是能嫁進去,不知能給母家多少幫襯呢,所以啊,後來這事兒就鬨開了。”殷家公子,琅琊王府,桓濟隱隱已經猜到了些什麼,闔上眼睛問道:“然後呢?”薛玉嬌笑道:“後來的事啊,戲文裡都不敢這麼寫,誰知那殷家公子,直接跑到當時仍是太後的褚後跟前求了懿旨,要娶養在太後宮裡的那個琅琊王府的小姐為妻,你說袁家能跟殷家鬨,難不成還能跑到宮裡跟皇家鬨嗎?”薛玉覷了眼桓濟,見他雙目緊閉,臉色陰沉地似能擠出水來,輕笑著道:“方才跟郎說過的,琅琊王府與殷家走的頗近,去年上巳節,那琅琊王府的小姐與殷家姐妹一起踏春遊玩,正巧碰見了袁家人,那袁家小姐的母親便出言奚落了幾句,說了些閨閣女兒家不該出來拋頭露麵,沒得沾染些花草回去的話,當時仆就在旁伺候著,誰想那王府小姐也不羞不惱,一句句駁了去,嗬!那小嘴兒,仆現在都記得分明……後來嘛,仆便被袁將軍送來了桓府,郎說這世間的事兒奇不奇?誰能想到當初那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頭,後來竟成了公主,還嫁進了我們屋裡……”薛玉自顧自地說著,桓濟隻覺得腦袋嗡嗡作響,連帶著她後麵的話也聽不分明。細碎的片段此刻終於連成一片,原來是這樣……她的朦朧淚眼,她對他的溫言軟語,她看著他時眼中的光亮,原都是為著另一個人!道福今天穿了一件青色寬鬆大袖道袍,頭發鬆鬆地挽了個髻,盤腿坐在一張鬥帳小榻上,咬著筆杆細細斟酌著用詞,櫻草打著簾子,隻露出了一張臉,道:“公主,大娘子來了。”“快請她進來。”道福說完忙擱下筆,掀起塌上罩著的白帷帳幔,提著袍角迎了出去。何法心笑眼盈盈的進了屋子,道福見她穿著一身黃櫨色多折襇裙,頭發梳了個纈子髻,身上珠環玉佩一樣不少,忙執著她的手笑道:“呀,姐姐瞧我穿成這樣,怪不好意思的。”何法心笑著拍了拍她的手背,道:“自家姐妹,不計較這些。”道福拉著何法心坐到連榻上,白果奉上茶後便招呼著屋裡的榆錢一起退了出去。何法心啜了口茶,道:“妹妹知道,我們廬江何氏堅持以儒傳家,我倒是羨慕你們這些尚玄的家族,任性灑脫、恣意快活,沒得我們這樣拘謹。”道福掩著嘴笑答道:“世人皆知,整個南邊兒的勢族裡頭,怕就隻有廬江何氏與龍亢桓氏仍舊堅持儒學傳家,姐姐既然羨慕我們,閉著眼睛嫁給哪家不好?怎麼偏偏還是進了這龍亢桓氏?”何法心笑罵道:“呸!你以為都跟你們似的,相中了哪家便求著父母說去?我們要是也這樣,早被家裡打死了!”道福聽著,神色忽而黯淡了下來,何法心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忙岔開話題道:“你前日裡瞧見家姐,她在宮裡過得可好?”道福點點頭,道:“法倪姐姐跟著褚後日日吃齋念佛,倒也還算清靜,可不是我說,法倪姐姐活得也忒清靜了些,她也不過才二十多歲,這往後幾十年的日子,難道也要這麼過嗎?”何法心聞言也是歎道:“姐姐要是嫁的普通人家,家裡或可接回來再行嫁娶,可她畢竟是穆帝遺孀,能怎麼樣呢?熬著唄,你看褚後,不也這麼一年年地熬過來了嗎?”這話雖然在理,可道福聽了心裡卻很不是滋味,悶悶的,也不知該如何作答,何法心覺得氣氛太凝重,便想著說些女兒家的家常話,道:“你與二弟怎麼樣,他對你可還好?”道福忽而想起那天晚上,他看著她的眼睛,陡然結出冰來,淡淡地說道:“有什麼好不好的,總不至於過不下去罷了……”夜幕低垂,蟲鳴唧唧,桓濟進屋的時候看見道福正坐在銅鏡前麵獨自卸妝,便走到她的身後說:“讓我來罷。”道福滯了一下,心裡仍有一些不情願,卻也不想在這些小事上違拗了他,於是點了點頭。本朝形製,皇後可用十二鈿,公主王妃可用七鈿,其餘貴人命婦依次遞減,現宮中既無皇後亦無太後,道福所用形製已是當今最高品級,桓濟替她將其一一摘去,對她道:“武陵王司馬晞因藏納逆賊,與判將袁真勾結,意圖謀反,司馬晞一族即刻啟程,流放新安郡。”道福扯了扯嘴角,淡然笑道:“想我父皇那一哭一求還是有用的,至少大司馬法外開恩,最終沒有趕儘殺絕,隻是不知此去太行之路是否坦途,比之人心又將如何?”這本是首閨怨詩,桓濟隻作不解道福的話外之意,道:“你我夫妻二人新婚不久,何故出此閨閣哀怨之語?”道福低頭不再理他,桓濟卻將一封信遞到道福麵前,道福不解,問:“這是什麼?”桓濟笑答:“你不是問我殷湛在哪兒嗎?為何不自己打開來看看?”道福覬著桓濟臉色,見他眼角含笑,便更覺害怕,捏著信的手指不住地顫抖,桓濟見她這樣便愈發覺得有趣,也不催促,隻自顧自地替她取下耳上璫環,道福按下心中恐懼,展開信箋,強迫自己讀了起來,一張小臉先是不安、再是疑惑,後又轉成沉沉陰霾,冷冷道:“這是什麼?”桓濟捏著她的下頜,替她揭去靨邊翠鈿,道:“這是你殷浩伯伯與你父皇的往來信箋,細寫了當年他們二人是如何算計我們龍亢桓氏的,這樣的書信在我屋裡還有許多,你若得空兒,儘可上我屋裡細細品鑒。”道福努力向後掙了掙,奈何桓濟手指力氣極大,箍得她動彈不得,桓濟強迫道福麵對著自己,道:“陳郡殷氏,是十年前開始崛起的,那個時候,也正好是我們龍亢桓氏開始坐大的時候。”桓濟替她攏了攏耳邊碎發,接著道:“司馬道福,我記得你跟我說過,我父親花了十年時間坐穩荊、江,又花了十年時間才拿下豫、徐、兗,我就不信你一點兒都不知道,當年你父皇著手扶持陳郡殷氏,就是為了與我們龍亢桓氏對抗!”道福神情倔強,猶自不甘,隻用力回望著他,道:“那又怎樣?以你們龍亢桓氏後來做的事情,防著你們,錯了嗎?”桓濟的神情倒是柔和了一些,搖了搖頭道:“道福,事情不是這麼算的,我們龍亢桓氏鎮守荊州十年,期間消滅成漢政權,收複故都洛陽,建立不世功勳,可朝廷依然不準我們桓氏子弟進入朝堂,不僅如此,還暗中扶持陳郡殷氏與我們對抗,換作是你,你會怎麼做?”“你知道當年我們龍亢桓氏是如何崛起的嗎?二十年前,康帝病重,潁川庾氏為保皇室血脈不與自己疏遠,勸說康帝放棄自己的幼子,改立你父皇為嗣君,事敗後回到自己的老巢荊州,擁兵自重,劍指建康朝廷,你父皇和褚後被迫達成和解,我們龍亢桓氏便是在這種情況之下被朝廷起用的。”桓濟見道福臉上血色漸失,便也悄然放開了手,接著道:“不錯,我們身上是流著潁川庾氏和你們河內司馬氏的血,其實以我們龍亢桓氏當時的實力,本入不了你父皇褚後的眼睛,選擇我們,隻因我父親既是司馬家的女婿,又是庾氏甥婿,是唯一一個兩邊都能認可的人選,庾氏之亂能以和平收尾,我們龍亢桓氏功不可沒,可你父皇褚後是怎麼報答我們的?扶持殷氏,起複庾氏與我們對抗,那日你問我怎麼下得去手?這句話我也同樣可以拿來問你,你們司馬家,如何下得去手?!”道福失了鉗製,慢慢委下身子伏在鏡前奩盒上顫著聲道:“二十年前,不是沒有人反對你父親代替庾翼接掌荊州,要不是當時我父皇力保……”不等道福說完,桓濟便打斷她道:“—是,是你父皇力保我父親坐鎮荊州,但那都是為了借我們的手打擊庾氏!二十年前,你父皇褚後扶持我們對抗潁川庾氏,他們贏了,十年後,你父皇褚後又扶持陳郡殷氏、起複潁川庾氏來對抗我們龍亢桓氏,他們輸了。我說這麼多就是要你知道,因著王敦之亂與庾氏之亂的前車之鑒,他們想要防患於未然,他們沒錯,可我們龍亢桓氏不甘心兔死狐悲,鳥儘弓藏,我們也沒錯!”道福的臉色蒼白似雪,身子伏在鏡前奩盒上不住地喘息,桓濟打眼瞧著她,似笑非笑地道:“我知你心裡是怎麼想的,你覺著桓家對不住你,連帶對我也心生怨懟,可我偏不樂意擔著你這份怨恨,我就是要明白告訴你,這場爭鬥不是我們桓氏率先挑起來的,你們司馬家與庾氏、殷氏的這筆爛賬,你不能全都算在我的頭上!”清明月色透過窗格投在道福身上,竟讓她生出一種無所遁行之感,人總有個習慣,仿佛世間的一切愛恨情仇,都必須有個緣由,因著你傷害過我,所以我傷害你便也情有可原,因著你於我有愧,我便也有了個怨恨你的由頭,如今這由頭已被拆穿,赤裸裸地擺在她的麵前,她又憑什麼繼續去怨,去恨?可若沒了這怨恨,她又要以什麼身份,以何種姿態在這府裡生存下去?道福垂下眼簾,想著,念著,悲著,歎著,卻也無可奈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