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二人回到東府城時天已全黑,門口烏央央地候著一堆奴子仆役,見到桓濟抱著道福下了軺車皆是一驚,而後又很快收斂了神色。桓府管事乖覺地上前問道:“敢問二郎,可要傳步攆?”桓濟看了眼懷裡的人,道:“不用,去叫東廚弄些蓴羹菜菹來,送到公主房裡。”道福此時已經醒了,隻是全身上下空乏得緊,一動也不想動。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東府城的外圍,居然比她想象的還要巨大,高聳壓迫的城牆將天遮去了一半,一條筆直寬闊的步道望不到儘頭似得。疏星淡月的寂靜夜晚,仿佛一切事物都褪了顏色,唯有前頭奴子打著的燈籠,影影綽綽地照亮著男子棱角分明的側臉。“桓濟……”女孩子柔弱的聲音自耳邊響起。“嗯?”,桓濟笑著應了聲,隔了這麼久,她終於肯跟他說話了。道福靜靜伏在桓濟胸口,聽著他年輕有力心跳,若有所思地問道:“我和爹爹……我們是不是要死了?”桓濟一怔,低頭看去,昏黃的燈火照不清她說話時的神情,隻有一雙眼睛明亮異常,桓濟默默抬起頭來看著前方,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裴嬤嬤和櫻草見著道福時也是嚇了一跳,桓濟不理眾人,徑直進了屋,將道福放在簟席上,替她脫去腳上的紫檀色厚緞聚雲履,道:“公主還沒用晚膳,我叫人備了些小菜過來,我今晚就在這兒歇下了,你們先服侍著公主洗漱吧。”裴嬤嬤和櫻草交換了一個眼色便準備熱水麵巾去了,桓濟在這兒,她們連問都不好問。道福從翼室出來的時候,桓濟已經坐在連榻上等著了,見她換了一身素白褻衣,跣足垂髫,低著頭扭捏地朝他這兒挪著步子,笑著說道:“我想著你現在多半是沒什麼胃口,便隻叫東廚備了些蓴羹菜菹,你若想著什麼了且告訴我,我著人去預備。”道福絞著手指坐到桓濟對麵,見他一邊與自己著說話,一邊神色如常地盛了碗蓴羹遞到自己麵前,便趁著桓濟收回手前撩起他的袖口,方才她下嘴的地方滲出點點血跡,兩排血牙印森然印在象牙白色的絹料上,看著頗有些瘮人,道福悄然舔了舔自己的牙齒,心裡暗道一聲厲害。桓濟不想她還記著,笑著答道,“勞煩公主記掛。”道福反倒被他說得不好意思了起來,訕訕地收回手,攪起了碗中吃食,道:“其實……你可以還手的……”桓濟看著道福,覺得她的想法頗為好笑:“怎麼?原來你還準備與我在太極殿裡打上一架?”道福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他,是啊,當時的情況,她自己已經急紅了眼,要是桓濟真與她動手,他們倆的父親在前頭吵著,他們兩個在後頭打著……一念及此,道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這一來一去,房裡的氣氛這才放鬆下來,道福終於端起麵前的黑釉油滴斑碗開始用起膳來。蓴羹是用鯉魚和蓴菜為主料,水開後加鹽豉製成的一種湯羹,做法簡單,貴在用料講究,現殺的河鮮配上當季的時令蔬菜,追求的就是一種鮮甜清爽的吃口。道福往嘴裡送了幾口,原本不覺得餓的,也不知不覺地吃了一整碗,桓濟見她喜歡,忙又替她添了一碗,道:“今兒個我瞧著宮裡的榆錢甚好,想著明兒讓廚房弄些榆錢飯來,再晚怕就吃不上了。”桓濟將添好的碗遞到道福麵前,見她低頭吃吃地笑著,忙問:“笑什麼?”道福笑著說道:“小時候貪玩,聽宮人們說榆錢樹的果實能吃,便夥著東海王去摘,半顆樹都被我們薅禿了,其實哪裡吃得了那麼多?那時候穆帝還在,他每天早晨上朝都要路過那顆禿了一半的榆錢樹,可把他氣得……可是我是女孩子啊,而且輩份又比他高,最後隻能拿著東海王出氣……” 道福說著說著,飛揚的神采忽地又暗淡了下來。桓濟知道她是想起了東海王,忙岔開話題:“你屋裡的這點人,夠使喚嗎?”道福被他問道有些詫異,忙道:“夠啊,我就一個腦袋兩隻手,使喚得了多少人?”桓濟道:“你現在已不是閨閣女兒家了,總要學著管理些庶務,這大到封地食邑、蔭客附戶、小到丫鬟仆役、銀錢進出,哪樣不要主母管著?我是武將,你總不指望我出去帶兵打仗的時候把家也背上吧?”道福怔怔地看著他,聽天書一樣,道:“啊……這些都要我管啊……?”桓濟笑著說:“不需要你事必躬親,所以才要你多挑幾個用的順手的人,我這幾日來,見你把母親送來的人都擱在外頭,屋裡隻留著你自己宮裡帶來的,這樣不好,說到底你們畢竟是從外頭來的,家裡頭的事還是得仰仗這些家生奴子們。”桓濟越說,道福的頭就壓得越低,幾乎快要把臉埋進碗裡去了,桓濟怕他再這麼說下去,他這剛過門的小娘子就要撂挑子不乾了,忙又說道:“想你跟著褚後長大,怕是沒人教過你這些,其實也不急,左右府裡還有母親和大嫂子看顧著呢,我房裡的人和物什暫且都是阿崔在管著,倒也不是什麼大事,你先跟著她上上手,把她手裡的事接過來再說彆的吧。”道福夾起一塊菜菹送到嘴裡,淡淡道:“也不知還能活得了幾日,何必帶累旁的人跟我一起做這些無用功呢。”道福這話說得誠懇,反倒是桓濟聽著有些不睦,道:“司馬道福,你怎麼總愛撿些我不愛聽的話說?”道福正吃著菜呢,聽桓濟這麼一說,隻放了筷子道:“哦……我又說錯話了……”桓濟見道福低著頭,菜也不吃了,筷子也不動了,遂歎息著坐到她的身邊將她攬入懷中,桓濟明顯能感覺到她身子一震,還以為她是被他剛才的口氣給嚇到了,隻替她順了順背,道:“有些話我不便對你深講,但既然父親要我娶你,就說明桓家暫時動不得你父皇。”“為什麼?”道福話一出口自己也覺得有點傻,他既已說了不能深講,她白問這一句不是自討沒趣嗎?果然,桓濟不再說話,隻是將她摟得更緊了些。道福貼著桓濟的心口,聽著他踏實而有力的心跳,一時有些恍神。“桓濟……”“嗯?”“我覺得你好像我娘哦……”桓濟將道福哄上眠床,替她掖了掖被角,他覺得自己今天真的很像老媽子帶了一天孩子,“折騰了一天了,你先睡下吧,我去處理一下傷口。”道福剛要起身,忙被桓濟按下,道:“一點小傷,不礙事的。”“我四伯父……會死嗎?”道福躺在被子裡,一雙眼睛還紅腫著,怯生生地望著他,像是在等 他宣判似的,桓濟覺得煞是可愛,便伸出手來摩挲著她的小臉道:“武陵王的事我確實不知,待我明天去父親那裡打聽打聽再回來告訴你,可好?”道福乖巧地點點頭,桓濟剛要收回手,卻又被她一把抓住,桓濟覺得好笑,問她:“又怎麼了?”“桓濟……”桓濟反握住道福的手,溫言道:“可還有什麼事要囑咐我去辦的嗎?”“桓濟,你知道殷湛在哪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