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福與桓濟於路寢太室跪拜過皇帝司馬昱之後,又欲與其生母徐淑儀敘話,桓濟不便出入後宮,便在太極殿後的東堂候著。徐淑儀本是琅琊王府裡最受寵愛的姬妾,如今雖然三十有五,但仍舊是一副雍容嬌養的美婦人模樣,過去的幾個月裡,朝廷被攪得天翻地覆,她的獨生女兒忽然就被推了出去,成了宗室與桓家和解的籌碼,如今再見著她自是心疼不已:“可去見過你父皇了?”“見過了……”徐淑儀見道福眼睛紅紅的,也不似從前活潑了,忙問道:“怎麼了?可是駙馬對你不好?”“不是的……方才稚奴見著父王……他老了許多……”徐淑儀皺了皺眉,道:“你怎麼就改不了這口呢?要叫父皇。”道福低著頭不吱聲,徐淑儀見狀忙拉過她的手問:“在東府城過得怎麼樣,桓家人對你可還好嗎?”道福訥訥地答道:“沒什麼好不好的,他們桓家誌在千秋,犯不著難為我一個小丫頭子。”“那就好……那就好……”徐淑儀這麼說著,又有些不放心地囑咐道:“隻是稚奴,我們府中妃位虛懸十年,是以你在府裡撒潑胡鬨也沒個人來管你,如今你進了彆人家,要知道一個家族的當家主母可是極其尊貴的,沒事可千萬彆去忤逆她,否則有的你好受的……”徐淑儀正說著,忽然發現豆大的眼淚一滴滴地落在手背上,忙問道:“怎麼了?這又是怎麼了?”道福抬起頭來,一臉的委屈與難過,道:“阿娘,以前知道我要嫁去殷家的時候,你和嬤嬤們從不跟我說這些,隻會叮囑我叫我不要欺負殷湛……”徐淑儀被她說得愣愣的,回過神來忙又將她攬進懷中替她順了順背,道:“都是阿娘不好……以前你早早地就被送進宮中,母親心疼你,是以每次回來也不曾嚴厲教導,後來你大了,又見殷家公子日日跟在你後頭殷勤謹慎的樣子,想著你若真能這麼過一輩子那也是極好的,不想後事居然乖彆至此……其實說到底,誰家女孩兒不是這麼過來的?你既沒有那個福氣,總要學著為自己打算打算。”道福被徐淑儀這麼一說,想起自己曾經是如何地恣意妄為,便哭得更凶了,最後終是問出 了積壓在心中許久的問題:“母親,你知道殷家兄妹現在在哪兒嗎?”徐淑儀聞言臉色都變了,正色道:“你問這個做什麼?”道福沉著臉,道:“母親這說的是哪裡話,先不論陳郡殷氏與我們琅琊王府的淵源,饒是殷家姐妹倆,與我也是一塊兒長大的情分,她們要是死了,稚奴反倒可以安心一些,要是被發賣了出去,有造化的,為奴為婢,沒造化的……都是清清白白的女兒家,平白無故地遭了這樣的難,我連幫一把都不行嗎?”徐淑儀被道福說的有些訕訕地,忙道:“好了好了,我就問一句,反倒惹你說了這麼許多,殷家人最後是如何發落的,這是前朝的事,我確是不知,你要是真想知道,問你父皇去。”一盞佛燈即將燃儘,褚蒜子將手中的燈油又添了些進去,複又跪回了席上,撚起一串佛珠,嘴中念念有詞。四十歲的年紀,曾經兩度臨朝稱製,總攝朝政將近二十年,如今卻是穿著素衣、不施粉黛,常伴青燈古佛旁。“母後。”穆帝遺孀何法倪進了佛堂,將一碟桃酥端了進來,道:“歇息會兒罷。”褚蒜子沒有動,隻是低聲問了句:“稚奴可曾來過了。”何法倪笑著點點頭,道:“剛剛她替家妹帶了些話來,我們在西池邊上敘了會兒溫涼。”褚蒜子一雙眸子忽地暗了下來,何法倪自覺失言,忙又道:“這次道福來的匆忙,又是才過的門,不便待得太久,她說下次再來看您。”褚蒜子複又撚起佛珠,一副了然的神色:“你不必替她遮掩,哀家知道她心裡怨我……”何法倪聽見褚蒜子這麼說,知道多說無益,便也不再多言。不遠處,道福透過半開的門,借著一點燭光看著佛堂內的景象,曾經那樣雍容華貴、雷厲風行的人,如今跪在高大威嚴的佛像之下,顯得那麼得孱弱無助,難道女人們最終的歸宿,都是這樣嗎?“怎麼就在這兒看著,也不進去?”桓濟久等道福不見,便問了宮人,自己尋了來,“呦,這又是怎麼了,你老是哭鼻子,旁人還以為我又怎麼你了。”桓濟見她一雙眼睛竟比來時還腫,顯是又哭過了,忙要用手替她擦拭,卻被道福一偏頭,躲閃過去了。桓濟也不著惱,雙手交叉在胸前,靠著身旁的樹乾道:“聽說你是在褚後跟前長大的?”道福點點頭,道:“那年我五歲吧,不知怎麼突然就被接進宮中,你知我父王曾在康帝病重時被議立嗣君一事吧?那時褚後的兒子穆帝還小,我父王執掌樞要,又曾被議儲,所以後來人們都說,褚後接我進宮是為了要挾持我做人質。”桓濟道:“那你恨她嗎?”道福搖搖頭,道:“褚後待我很好……就像……女兒一樣……”桓濟聞言倒是有些詫異,道:“那你為什麼不肯進去,隻在外頭看著?”道福抿著嘴沉默了一會兒,對桓濟說:“我有些事想問問我父王,你能不能再等等我?”桓濟目送著道福進了太極殿的後門,有些好奇道福要去問什麼,畢竟那是她第一次這麼客氣地跟他說話,他甚至有些受寵若驚,桓濟笑著搖搖頭,甩掉飛揚的思緒,信步走到一顆榆錢樹下等著,現在正是榆錢成熟的季節,銅錢般的果實成串成串地長在樹上,看著就很討喜……正胡思亂想著,隻聽“砰”的一聲巨響,將桓濟拉回現實,像是重物砸在地上的聲音。桓濟正在奇怪,突然反應過來,聲音是從太極殿內傳來的。桓濟快步跑到太極殿後,猶豫了一下,還是踏了進去。踏進殿內的那一刻,桓濟隨即被攏在巨大的陰影之下,繞過這道圍屏,外麵就是皇帝上朝的正殿,到底是什麼事情,能讓陛下發這麼大的火?桓濟略微朝前走了兩步,想看個究竟,忽然發現道福蜷著身子瑟縮在圍屏後頭,桓濟微微一怔,不是她?那陛下是在和誰說話?桓濟輕聲走到道福身邊,見她雙手抱膝,一副受到驚嚇的樣子,便蹲下身子握住道福的手,輕聲喚她:“道福?”道福聽見桓濟的聲音猛地抬起頭來,一雙鳳目圓瞪,眼中寫滿了刻毒的怨恨。桓濟還來不及細想就又聽到了一陣瓷器被掃到地上的聲音,緊接著便聽到了司馬昱的聲音,道:“你說庾倩、庾希謀反,朕認了!接著你又說殷涓謀反,朕也認了!可是朕的四哥自小便被過繼給了堂伯叔父,已經算是入嗣旁支,如今你連他也不肯放過?!”與司馬昱的激動不同,殿內的另一人倒是處變不驚,沉著說道:“陛下,武陵王藏匿罪人,又與叛將袁真勾結,意圖謀反,有新蔡王作證,陛下可喚他過來對質。”桓濟一愣,這……分明是他的父親,桓溫的聲音。“哈哈哈哈哈……”一陣鬼魅的癡笑聲,笑中包含了多少的絕望與癲狂,“這個皇帝,我不做了!”桓濟在後頭聽得心驚,顯然前頭的父親也嚇了一跳,忙道:“陛下?!”桓濟貓腰行至圍屏邊上,看見司馬昱一邊嘴裡說著什麼,一邊自顧自地摘掉冠冕,摔在地上,冠冕順著台階滾落到了桓溫的腳邊。司馬昱接著又開始脫身上的十二章紋袞服,道:“朕輔一登基,就有這麼多人意圖謀反,一定是朕的錯!朕無德無能!朕不配做這個皇帝!”司馬昱脫掉了袞服,全身上下隻剩一件中衣褲褶,脫完了還沒儘興似的,又朝著地上的袞服奮力踩了兩腳,吼道:“朕!不配做這個皇帝!!”桓溫顯然也是沒有想到司馬昱的反應居然如此激烈,一時也不知如何應對,反而是司馬昱小跑著下來拉住桓溫的手,道:“元子,你拿去吧,你想要就拿去吧,求求你,彆再殺人啦!”元子乃桓溫表字,桓溫自勢大以來,世人為表尊敬,都尊稱他為桓宣武,桓溫乍一聽到這個稱呼,一時有些晃神,二十年前他與司馬昱也曾並肩作戰,預滅庾氏之亂,他們龍亢桓氏的根基荊州,當年還是在司馬昱的力保之下才由他們龍亢桓氏來鎮守的。桓濟隻覺得不能再在這裡聽下去了,便趕緊回到道福身邊環抱住她,道:“快走吧,這不是你我該待的地方。”道福不聽,但又掙紮不過,隻能猛地拽住他的手臂,用儘全力咬了下去,桓濟吃痛,但還是皺著眉強忍著不動,桓濟看著道福小小的、顫抖著的身體有些不知所措,隻能用另一隻手將她攬進懷裡,無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