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濟放眼望去,滿目皆是罪惡的暗紅之色,燒焦了的腐肉氣息混著濃重的血腥之氣彌漫開來,東風助惡,將火勢送到了人群最多的地方,慘叫聲、悲號聲,聲聲入耳,桓濟想要救他們,卻發現自己不小心踏進了一汪池水,他撩起袍角,頓覺掌心粘膩,張開手掌,見手中竟也沾滿了血水,低頭一看,原來他踏著的不是水,而是血池,他茫然四顧,這才看清,他四周的空氣並非是被火光染紅,那些圍繞著他的,竟是血霧!桓濟猛地從夢中驚醒,茫然四顧,卻發現自己身處於一個陌生的環境之中,他往身旁看去,一個女孩兒安然地睡在角落裡,麵容沉靜而安詳。桓濟漸漸平靜下來,他俯下身子慢慢靠近她,淡淡的呼吸聲在耳畔響起,帶著獨特的馨甜香氣,他心裡並無輕薄之意,隻是夢裡的場景太過血腥,他就像是個急需取暖的人,仿佛越靠近她一些,便離方才那噩夢便遠了一些。麵前的小人清韻似雪,膚冷如霜,孱弱如一株易折的海棠,桓濟心裡閃過一絲輕蔑,這樣的人要如何在這亂世生存下去?可轉念一想心裡又多了一份憐惜,千山暮雪,萬裡黃沙,縱使他戎馬倥傯,又要上哪再去尋一個這樣的人?道福半夢半醒之間見著桓濟,顯是被嚇了一跳,忙攥著被子又往角落裡縮了縮,桓濟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說道:“快起來吧,今兒個回宮,總不好叫你父皇等著我們。”道福坐在銅鏡前麵,瞪著昨夜哭腫的雙眼發愁,李嬤嬤一邊替她梳著頭發一邊問道:“今兒想梳個什麼發式?”道福偏了偏頭道:“唔……那就梳個流蘇髻吧。”李嬤嬤搖了搖頭,道:“這次入宮雖說是拜見父母,但也不能太過素淨了,還是梳個涵煙髻吧”,李嬤嬤說罷也不等道福回答,便自顧自地擺弄起來。道福撇撇嘴,又似想起了什麼似地忽然問道:“嬤嬤,為什麼桓家的墓地裡隻有兩座墓碑?”李嬤嬤被道福這麼沒由來的一句問得有些詫異,忙道:“你說什麼?”道福回憶著說:“龍亢桓氏子弟眾多,可那日我們去拜墓,怎的整個墓地裡隻有桓彝和夫人孔氏兩座墓碑?他們家其他人呢?”“這……”李嬤嬤一時也沒了主意,隻能道:“或許當年龍亢桓氏隻有大司馬的父親桓彝一人渡江?”道福想了想,道:“怎麼會呢?勢族們大多都是舉族渡江,再說了,據墓碑所刻,桓彝是鹹和三年去世的,那麼他死的時候大司馬也不過十四、五歲吧,這麼算來當時他下麵還有四個年幼的弟弟……若桓彝真是一人渡江,沒了族人的幫襯,桓家怕是早就墮為寒門庶族了。”李嬤嬤覺得道福所言有理,便又道:“那……就是遷回北方了?永嘉年間那批南渡勢族多是來這兒避難,大部分都不把這兒當家,總歸盼著落葉歸根,有些死後葬回原籍也是有的。”道福不置可否,也不再追問,冗自拿起妝奩裡的一對珍珠串的明月璫戴在耳上……公主回宮,賊曹、督盜賊、功曹各乘一車為前導,主薄、主記各乘一車為後從,手執弓箭的伍佰以及配劍執啟戟的騎吏在隊伍前麵驅趕行人。道福倚著窗戶看著車外景色,東府城位於秦淮河北,自石頭城至青溪一段的秦淮河上,建有二十四座浮橋,稱二十四航,其中最大的一條叫做朱雀航。那是去年秋天,殷湛的爺爺殷浩北伐失敗,桓溫逼迫朝廷將其流放,那日殷湛尋到她,說:“爺爺年紀大了,身子骨承受不住,我得跟著去照顧。”道福低著頭,絞著那方嫣紅色忍冬紋繡的帕子不說話,殷湛忙又補充道:“爺爺這次流放本不是朝廷的意思,我們陳郡殷氏也不是沒有根基的,不消幾個月,朝廷找個由頭就會將爺爺放回來的。”道福抬頭看著殷湛白皙瘦削的臉龐,烏衣少年,芝蘭秀發,氣質端凝。殷湛也含笑看著道福,青梅竹馬的情分,她從未多作他想,直到指婚的旨意下來,她還是怔怔的樣子。如今他看著她濕漉漉的眸子,曾經驕橫乖戾的霸道女孩兒,也終肯為他擔心了嗎?殷湛捧著道福的小臉,心滿意足地看著她,說:“道福,等明年開春,我就回來娶你。”桓濟騎馬跟在道福的軺車後,與她離得不近不遠,剛好能夠看清楚她的側臉。與成親那幾日的厚重禮服不同,今天她隻穿了件淡藍色荔枝紋綾地衫子,輕薄的料子貼在身上,顯得她愈發地纖薄脆弱。道福支頤垂目,眼神清冷而又空洞,桓濟策馬走到她的身邊,問道:“想什麼呢?”道福顯是被他嚇了一跳,木訥地說道:“啊……我是想……這麼快……今年春天就過去了。”桓濟笑笑,問她:“騎過馬嗎?”道福搖頭。桓濟伸出手來,道:“我教你。”道福偏著頭想了想,而後叫停了車隊,提著裙擺跳下車來,桓濟也翻身下馬,見她一身輕盈裝束,不禁搖頭苦笑道:“穿成這樣,你父皇母妃見著了還以為我們桓家買不起衣裳呢。”道福不待理他,蹦跳著就要上馬,可試了幾下卻連馬鐙都踩不到,隻能皺皺鼻子看向桓濟。桓濟走到道福身後,雙手掐住她的腰,道福忙怪叫道:“你乾嘛?!”桓濟好氣又好笑地看著她道:“扶你上去啊……”道福蹙眉道:“我看我父王都是踩著彆人的背上去的!”桓濟劍眉一挑,笑罵道:“你做夢!”桓濟雙手扶著道福的腰,往上一送,道福登時離地三尺高,抓著馬鞍,哼哼唧唧翻牆似得爬上了馬背,待道福坐穩,桓濟踩著馬鐙,十分利落地翻身上馬,身後的披風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桓濟一邊示意車隊前進,一邊環住道福,扯著馬韁策馬前行,道福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兩個人共乘一騎,身子是要貼著身子的。雨後悠悠青草香,絨花散漫風蕭索,從桓濟的角度,剛好能夠看見道福耳上掛著的明月璫,隨著馬蹄踢踏歡欣跳耀著。懷裡的小人於他而言是意外之喜,就像是偶然間發現的一樣新奇玩意兒,總忍不住想要去逗弄一下,桓濟將臉埋進道福的頸項之間,深吸一口氣,溫溫的觸感,和著柔柔的奶香,仿佛一隻尚未斷奶的狸貓幼崽。“桓濟!你再這樣我要喊了!”道福磨著牙恨恨地說道,緊接著卻感受到了脖子上一陣陣的溫熱氣息,噴得她癢癢的,麻麻的,很明顯,身後的人在笑。道福縮了縮脖子,道:“桓濟。”“嗯?”“你之前定過親嗎?”桓濟抬起頭來,一臉茫然地說:“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了?”道福垂下眸子,低聲道:“我就是想……你都二十歲了,難道家裡以前沒有給你說過親嗎?”桓濟的神情一下子暗淡下來,道:“你知道的,不管我們龍亢桓氏如何坐大,在勢族們的眼裡,我們永遠都是兵家子……”桓濟忽然想起道福,忙問道:“那你呢?”道福遲疑地點了點頭,神情又恢複到原來的空洞和麻木:“有的,他叫殷湛,是殷涓大人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