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唯得乞一 不得兼求(1 / 1)

道福牽著丁香色葡萄紋襦衫的袖口,將一把香粉撒向庭前,模擬出鵲橋的模樣,殷家小妹殷澗側臥在蒲席上,搖著把繪了彩色花蝶紋的紗扇取笑她道:“成親的日子都定了,還乞什麼巧?這鵲橋合該讓我姐姐來撒。”殷澗的姐姐殷溪正跟手中的七孔銀針鬥著氣呢,一條彩縷,再怎麼小心翼翼也結不規整,聽聞此言笑罵道:“呸,你們說笑你們的,帶上我做什麼?”道福拍拍手,抖了抖手上的香粉,道:“胡謅什麼呢,我是在替我父王祈福呢!”殷澗從瓜果盤中挑了顆荔枝,放下紗扇剝了起來,陰陽怪氣地道:“哦……原來是替琅琊王殿下祈福……也是,乞巧守夜,唯得乞一,不得兼求,你既得了我哥哥這個如意郎君,這祈願便不必再浪費在他身上了。”殷溪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老去翻撿果盤,蜘蛛都被你嚇跑了。”道福忙笑著接下話茬:“正是,你姐姐可還等著喜子結網呢!”道福說完吃吃地笑了笑,又道:“對了,你們與謝家的親事說的怎麼樣了?”殷澗嘴裡含著荔枝,口齒含混不清地答道:“有什麼好說的,人謝家原本就有話,他們家子弟眾多,隨便挑,姐姐既有自己相中的,也省得家裡大人們費心思去挑了,兩相便宜。”殷溪聽了這話也不著惱,隻作充耳不聞,道福坐到殷澗身邊,執起那把放在席上的紗扇道:“自己的夫婿,遂著自己的心意挑的,這才合該叫作如意郎君!”道福這話雖是對著殷澗說的,但她的眼睛卻不住地瞟向殷溪。殷澗聽了這話卻不甚樂意,反駁道:“我哥哥與旁人比起來難道就差了?你倆的這門親事好歹也是他巴巴地跟太後求來的,我們陳郡殷氏長房裡頭統共就這麼一個兒子,配你一個宗室之女,難倒還委屈你了?”“殷澗!”熟悉的嗓音從身後響起,帶著些許慍怒,道福回頭,來人長身玉立,穿了件蒼色寬鬆大袖衫,頭戴白紗林宗折巾,一派勢族文人居家裝束,道福斂著眉眼頷首示意,殷湛也對著她拱手作揖。殷澗不急不惱,又拿起一顆荔枝意有所指地說道:“這荔枝前日便送到了,哥哥收著不讓吃,也不知是留給誰的。”殷湛笑著說:“道福遠來是客,做主人家的不該如此嗎?”殷溪收了針線也來這裡與眾人說話:“建康距離姑孰哪裡遠了?什麼好東西,怎麼就要緊著她吃?”殷澗聽了這話,反倒掩嘴笑了起來:“姐姐急什麼?等明年開春道福進了門,你們倆一進一出,到時候她是主,你是客,且看她拿什麼招待你!”道福原在偷眼瞧著殷湛,明明是青梅竹馬的情分,小時候廝打玩鬨,還為此哭過鼻子,怎麼突然就要嫁給他了呢?正想著,忽然發現三人正轉頭看著她,不好!道福羞得滿臉通紅,忙用紗扇遮了半張臉……那是她人生之中最好的時節,聽蟬鳴不煩、看秋風不悲,連帶著剛撒的鵲橋被風吹散了,也無知無覺……“看新婦”這幾日,道福穿著華貴的衣裳,戴著精美的頭飾,頂著精致的妝容迎來送往,見著差不多的人,說著差不多的話。夜裡洗漱過後便屏退眾人,穿著褻衣伏在案前做自己的事情,有時候是擦首飾,有時候是練字,有時候什麼也不做,隻巴巴地盯著燭火跳耀,也能過一晚上。桓濟掀起簾子進來的時候,道福眼皮子都沒抬一下,桓濟坐到她的對麵,見她用手指撚起一小撮鹽,細細地撒進茶盞裡,待鹽化了,又撚起一撮,細細地撒著,道福就像魔怔了一樣,一直重複著這個動作,直到鹽巴丟進水裡,再也不會化了,她便將用過的茶水倒進陶罐裡,隔著布拿了爐上燒著的鐵壺,又倒了一杯,繼續撒著鹽玩兒。“茶我吃了,還有什麼事嗎?”道福開口的時候,仍舊沒有看他,桓濟甚至一度懷疑她是不是在跟自己說話。“都說人生莫做婦人身,百年苦樂隨他人,瞧公主這行事做派,怕是不打算在我們府上常住了罷。”道福抬起頭,透過嫋嫋升起的水汽看著他,不像是成妻之禮上的怨懟,不像接待親友時疏離的得體,她隻是看著他,不帶任何情緒,像是一夜無夢,睡了個好覺後被人喚醒時的樣子,道:“什麼意思?”桓濟給自己倒了杯茶,道:“媵妾敬茶,你當著眾人的麵說了好些難聽的話,又摔了茶碗,我倆新婚,我夜夜宿在彆人屋裡,你也不吵不鬨由得我去,是你太灑脫,還是說……太無畏?”道福垂下眼瞼,認真思考了一下桓濟的話,而後卻像是泄了氣一般道:“我不知道……”桓濟看著道福,若說她剛剛進府那兩日,或吵、或鬨,也還算有個人氣兒,可後來她就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般,那日她與桓夫人在偏廳休息,桓夫人喚了崔琴與薛玉來敬茶,她便若無其事地接了,連句話也沒有。那不是軟硬兼施之下權衡利弊的妥協,而是感覺她根本就不在乎。“你父親……會殺了我們嗎?”桓濟皺了皺眉,沒有說話。道福自嘲般地笑了笑,低著頭繼續說道:“我是在褚後跟前長大的,褚後垂簾聽政的這些年,她與大臣們商議朝政,我就待在翼室的簾幕後頭聽著,你父親是個很有耐心的人,他花了十年時間坐穩荊、江,又花了十年時間拿下豫、徐、兗,他不像潁川庾氏那樣冒進,而是先消耗對手的實力,再徐徐圖之。陳郡袁氏、廢帝東海王、陳郡殷氏、潁川庾氏……皆是如此,那接下來是什麼?成婦禮那日你母親說了,現在晉室朝廷最重要的幾個防區,全都握在你們龍亢桓氏的手上,你們究竟還在等什麼?!”是這樣嗎?她性情一夕突變,是因為她知道司馬家已沒了勝算,她那副無所謂的態度,是因為認定了自己的下場也會和東海王的兒子們一樣?桓濟的指節輕扣著桌麵,淡淡地說道:“你既已入了我桓家門,不管以後發生了什麼,都不會遷延到你的身上。”道福猛地抬起頭來,恨恨地說道:“是嗎?因為這樣我就不用死了嗎?那我父王母妃呢?還有我的弟弟妹妹們呢?!桓濟!你彆忘了,你母親是明穆皇後庾文君的女兒,你們身上也流著潁川庾氏和我們河內司馬氏的血!你們怎麼忍心……我們一起吃過團年飯,你還跟東海王打過架,他的兒子你也是抱過的……你們怎麼下得去手……怎麼下得去手!”桓濟平靜地看著失控的道福,她的父親司馬昱本是晉室朝堂上唯一一個掌有實權的宗室,又是元帝幼子,宗室之中輩份甚高,連皇帝見著她都得叫她一聲堂姑,是以他每每遠遠見著她都是一副趾高氣昂,頤指氣使的樣子,現在她突然成了他的妻子,坐在他的對麵,流著淚哀聲質問他,你們怎麼下得去手……你們怎麼下得去手……桓濟站起身來,頗有些不耐煩地道:“就像你說的,絲恩發怨,皆有所報,我們兩家的恩怨,可不是這三言兩語就能說得清的。”道福眼見著桓濟要走,忙要站起身來,可或許是坐得太久腿有些麻,隻能跪扶著圍屏,身子抖得像篩子似地,厲聲喝道:“你們不就是想要那把龍椅嗎?那你們去拿啊!既然能廢了皇帝,為什麼還要立我父王做這個傀儡?難道賠上明帝一支還不夠,非得要再搭上我們琅琊王府嗎?!”桓濟本已走到門口,聽到道福這話猛地轉身,快步行至道福跟前,抓著她的肩膀壓著嗓子嗬斥道:“司馬道福!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這兒既不是琅琊王府,也不是顯陽宮,這裡是東府城!你以為你頂著公主的頭銜,就沒人敢動你了嗎?!”道福雙肩吃痛,又被桓濟這麼一罵,隻是傻傻地看著他充血的雙眼,不一會兒便敗下陣來,垂著頭頹然地說道:“對不起……是我連累你了……”桓濟先是一愣,而後鬆開雙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道福扯了扯嘴角淒然笑道:“我知道的,桓家娶我隻是做給勢族們看的,等你父親……到時候我就什麼也不是了,我知道你也不想娶我的,可誰叫正好就輪到你了呢?”道福抬起頭來,因為哭泣而紅腫的眼睛濕漉漉地,纖長的睫毛上還掛著細小的水珠,一臉真誠地望著他道:“其實我也不想嫁給你。”桓濟忽然覺得這個場景很有趣,他新過門的小娘子眼淚汪汪地對他說,我知道你不想娶我的,我也不想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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