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宮粉厭塗(1 / 1)

翌日清晨,道福神思困倦地張開雙臂,由著櫻草和白果替她穿上花綾暗紋的玄底大袖衫,裴嬤嬤替她略整了整,露出內裡廣袖中衣的鵝黃色袖口,白果拿起旁邊的酡紅銅絨緞麵襦裙籠住大袖衫的下擺,櫻草緊接著又將一條刺繡共命鳥圍裳係在道福腰上。穿戴完畢,李嬤嬤領著道福坐到簟席上的銅鏡前,給她戴上峨眉驚鶴髻,插上垂珠寶葉金步搖,道福都快被鏡中的自己給氣樂了:“媽媽,你再給我插兩支釵,豎著插,我都能比桓濟高了。”李嬤嬤不接她的話茬,手下仍舊忙碌著,嘴裡念念有詞道:“待會兒你見著桓夫人,嘴巴甜一點,撿些好話說,她可是這府上唯一能護著你的人了。”道福原本正扯著領子檢查昨夜留下的傷口,一聽這話,眼皮子一垂,譏誚道:“她自己的嫡親侄子尚不肯保,更何況是我?”“我什麼我?以後要自稱本宮。”李嬤嬤收拾妥當,扶著道福起身,道福覺得這平白無故的,自己又添了十斤,連帶著邁出的步子也沉重了不少。待白果替她穿上鳳頭履,道福邁出了門,才發現門口已站了兩排母親指給她的奴子,正捧著待會兒要用的東西在院子裡候著。不想桓濟也等在院內,今天他穿了一件墨色緋綾金獸袍,道福看在眼裡,心裡暗笑一聲“兵家子”。桓濟見著她,也邁著步子走了過來,見她在最裡麵加了件素白中領絹衣,將昨夜脖子上的傷痕遮了個七七八八,頓時放心不少,便從李嬤嬤手中接過道福的手,囑咐道,“慢點走,小心彆閃著脖子。”道福蛾眉輕挑,不欲與他爭執,隻自顧自地審視起了府中境況,昨晚鬨騰了一夜,但顯然沒有波及到這裡,她也無從得知東府城現下究竟是個什麼情形,隻能跟著桓濟上了步攆,由奴子抬著往花廳走去。昨夜二人行的是“成妻之禮”,而今日要行的乃是“成婦之禮”,按照舊俗,未行過成婦之禮、謁過姑舅的夫婦尚未算作正式夫妻,是以當道福和桓濟到達花廳時,眾人俱已各自就位,穿著華服候著他們了。道福提裙上前,拾起櫻草捧著的青釉茶碗,屈膝遞給桓溫,乖巧地道了聲:“父親”。桓溫接過茶碗,微微頷首,道福趁著他喝茶的間隙偷偷打量了他一眼,桓溫的歲數與新帝相仿,膚色略黑,眉宇間不怒自威,但卻沒有道福想的那樣凶神惡煞,今天他穿了件鴉青色羅錦鶴紋袍,倒是很符合公公這個身份。桓溫喝完茶,將茶碗放回櫻草捧著的無腳案上,道福又拿起另一杯茶碗遞給桓夫人,道:“大家。”桓夫人約莫四十來歲,道福小時候也是見過幾次的,隻是印象不深,今天她穿了件黛藍色雜裾垂髾服,圓臉豐唇,細長眉眼,雖說生得不是極美,但身為龍亢桓氏的當家主母,彆有一番寶相莊嚴的味道。道福雖然出門前特意遮了遮脖子上的傷痕,但禮服是早就備下了的,寬大的廣袖衫子行動間難免滑動,桓夫人在接過茶碗時偶然瞥見道福腕上的淤青,隻深深地看了桓濟一眼,不動聲色地對道福說:“你二叔父在荊州,三叔父在江州,四叔父在豫州,五叔父在徐、兗,雖說現下不在戰時,但畢竟掌管一方軍政要務,輕易離開不得,他們的茶就等以後有機會再敬吧。”道福先是一愣,隻覺得身上一陣陣地發冷,而後強壓住冷笑的衝動,溫順地點頭稱是,又由桓夫人身邊的嬤嬤領著行至桓溫長子,南郡公世子,桓熙的麵前,道福端起茶碗遞給桓熙,道:“大哥。”桓熙接過茶碗,笑問道:“聽說二妹妹房中昨夜有刺客闖入,沒受傷吧?”道福手下的動作滯了一下,訥訥地答道:“沒……沒有……”桓熙撇了撇茶葉,揶揄道:“沒有就好,隻是那刺客到現在都還沒被抓住,二妹妹以後進出可要更加小心些才是。”道福聞言下意識地瞟了眼桓濟,見他眉心微刻、嘴角微沉,一時也不知該如何作答,還是桓熙妻子何法心打岔道:“瞧你說的,東府城中這麼多侍衛守著,哪就這麼駭人了,你可彆亂說話,嚇著妹妹了。”道福領會何法心好意,忙將手中茶碗遞給她道:“大嫂。”何法心笑著應了聲,這才接過茶碗,接著道福和桓濟被領到客座居左的首位,桓溫膝下六子三女, 桓濟是次子,接下來就是道福和桓濟坐著,等他的弟弟妹妹們來敬茶。道福一一認過,男的就遞上棗粟腶脩,女的則遞上香澤花粉,一來二去,說笑之間,這一上午便就這麼過去了……用過午膳,道福回屋歇息片刻,李嬤嬤和裴嬤嬤喚了櫻草與白果點算剩下的棗粟腶脩、香澤花粉,櫻草一邊點算數目一邊抱怨著:“今天說是謁姑舅,淑儀娘娘想著桓家人多,便多備了些,沒想到最後竟剩了這麼許多。”道福揉著酸疼的脖子走了過來,冷笑道:“桓家人是多,可隻有姓桓的人多,剩下的那些子侄親戚什麼的,不是在獄裡,就是在墓裡。”裴嬤嬤聽了道福的話直搖頭,李嬤嬤則不然,她雖比裴嬤嬤年輕,但道福是吃她的奶長大的,情分自然是不一樣,隻見她叉著腰嗬斥道:“你自己聽聽你這說的都是什麼話?這不是在宮裡,也不是我們琅琊王府,你方才說的那些要是被有心人聽了拿去說項,到時候非得揭你一層皮!”道福還是那副無所謂的樣子,自顧自地撿了個枰子坐下,啜了口茶水道:“不管親的,友的,也虧他們下得去手,許他逼宮廢立、栽贓株連,彆人卻連說都說不得嗎?”李嬤嬤眼睛瞪得像銅鈴一般,身子抖得跟篩子似的,要不是道福下午還要跟著桓府眾人出去拜墓,興許頃刻間便能一巴掌招呼上來:“你不想想你父皇母妃為何巴巴地將你送進桓府?庾冰七子,唯有庾友一人幸免於難,為什麼?就因為他娶了個姓桓的老婆!你父皇那麼疼你,想著若有一天桓家真的要行伊霍之事,好歹還能保全住你,可你還是如此不知好歹!好,好,你且由著性子胡來吧,到時候一家人黃泉路上,至少還有個伴!”白果和裴嬤嬤見她發那麼大火,嚇得不敢吱聲,櫻草見狀忙將李嬤嬤拉至一旁,又給她倒了杯茶水,勸解道:“嬤嬤彆生氣,淑儀娘娘就是倚重您才命您跟來的,您老氣壞了身子,這院裡上下可要誰來照管?公主也不是沒有分寸的人,您瞧方才在前頭,公主陪著眾人說笑不是挺好的嗎?她也無非是看著這屋裡都是自己人,說話才沒有遮掩罷了。”道福被李嬤嬤這麼一吼,委屈地紅了眼睛,道:“這些個嫁箱妝奩,花粉禮服,這一樁樁、一件件,原是為了我嫁去殷家備著的,如今陳郡殷氏被抄家滅族,我見著那些個罪魁禍首還得陪著笑臉,現在就連在我自己屋裡也得惺惺作態嗎?”道福此言一出,大夥兒都是默不作聲,李嬤嬤和裴嬤嬤也都不再說話,道福和兩個小丫頭子偷偷抹著眼淚,當初桓溫廢帝,大家心裡雖然害怕,但他承諾過不殺廢帝,繼位的又是他的父王,所以日子倒還過得安穩,誰想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桓溫真正想動的,是那些反對他的人,一夕之間風雲變幻,多少昨天還語笑嫣然約好一起出去踏青遊玩的勢族姐妹們從此再沒了音信,不管在她出嫁之前多少人拉著她的手細細點算其中利弊,可終究意難平:“就為了他們那點兒私心,坑得多少人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憑什麼他們在外頭做了惡,關起門來還能過他們母慈子孝、和和美美的安生日子?”。眾人聞言又是默默相對了一陣子,最後還是櫻草率先開口道:“公主,讓李媽媽幫您再整整妝發罷,還有半個時辰就要去拜墓了,讓長輩們反過來等您可不好。”道福點點頭,由她攙著走到簟席上坐好,李嬤嬤也跟了出來長跪在道福身旁,道福轉身抱住李嬤嬤的腰,頭偎在她胸膛輕聲道:“媽媽……”饒是仍有餘怒,此時也被道福這一聲媽媽消弭地差不多了,李嬤嬤揉了揉道福的肩,輕聲勸慰道:“好孩子,都會過去的……”門前的簾子掀起,隨嫁的二等丫頭榆錢帶著桓家指來的一個叫不出名字的小奴子進了來,那小奴子略福了福,怯生生地道:“娘子,崔姑娘和薛姑娘給您請安來了。”李嬤嬤一雙眸子倏地暗了下來,沉著臉罵道:“什麼東西?這時候跑來湊什麼熱鬨?”見李嬤嬤發了怒,道福卻是饒有興致地輕拍了拍李嬤嬤的手背,寬慰她道:“嬤嬤彆生氣,人家掐著時辰巴巴地跑到跟前來了,好歹還是見見罷……”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崔氏與薛氏等在院外遲遲不見人來喚她們,倒也還算鎮定,新夫人進門,若是個好相與的,自然是皆大歡喜,若是遇見個不好相與的,還不是得好生受著?正想著,院門開了,一隻踏著鳳頭履的右腳率先踏出門檻,帶動身下的酡紅銅絨裙擺搖曳生姿,再往上看,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兒被閃著暗黑光澤的錦緞襯得似能透出光來,衣領袖口露出的一小截鵝黃色廣袖中衣讓這身略顯莊重的華服平添了一絲俏皮。道福本想著奚落二人幾句便走,可這環佩叮當一上身,這口正房夫人見通房的氣勢一提上來,自己也入了戲,抬著下巴側過頭來,鄙睨道:“什麼人?”崔氏撫著自己四個月大的肚子,文不對題地答道:“娘子……有什麼話喚我們進屋回就是了,何勞您親自出來?”是的,在嫡妻進門之前,她便有了身孕,這事雖不合規矩,但她想著縱有冷嘲熱諷,隻咬著牙受著便是。道福看了眼扶著她的櫻草,櫻草不為所動,道福又對她皺了皺眉,抬了抬眼皮,示意她接話,可櫻草也不知該接些什麼,隻能張著嘴對她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道福氣絕,轉頭斜睨著崔氏道:“本宮這院子是什麼貓兒狗兒都能進的嗎?”崔氏知道這是來者不善,左右掂量著應該說自己是婢還是妾,想一想她還沒喝過自己敬的茶,若說是妾,到時候難免又要被奚落一番,隻得道:“仆姓崔,名琴,是二郎房裡的侍婢,郎十三歲時就跟在身邊伺候著了。”道福伸手扶了扶大手髻,挑著眉問道:“這倒奇了,你是府裡哪個嬤嬤教出來的奴子?怎麼伺候著伺候著,就伺候到郎的眠床上了?”一道指令,從房裡傳到二門,再從二門傳到府裡各處,不知要耗費多少時間,可這新夫人站在院門口教訓通房的事一經傳出,消息就像是長了腿似的,在下人的圈子裡傳開了,這回廊儘頭,這拐角深處,不知藏了多少雙暗中窺探的眼睛。崔琴從三等丫頭熬到二等,再從二等熬到一等,終於熬到郎身邊的時候,已經十七歲了,算起來,她比桓濟大了整整四歲,更是比眼前這個盛氣淩人的小丫頭大了將近十歲。崔琴低著頭敢怒不敢言,一陣微風吹過,耳邊傳來一陣清脆悅耳的叮鈴聲,那是小丫頭頭上的金葉子相互碰撞發出的聲音,炫耀似地告訴她,那可是公主和王妃才有資格配戴的形製。崔琴咬了咬牙,拿起奴子端著的茶盞跪在地上,雙手高舉到道福麵前,道:“請娘子喝茶!”道福笑笑,既不接茶,也不接崔琴的話,隻是偏過頭來看著一直在旁默不作聲的薛氏,薛氏見狀也拿起茶盞跟著跪下,道:“仆姓薛,名玉,伺候郎也有將近一年了。”她既不說自己是奴,也不說自己是妾,反倒叫人挑不出錯來,道福打眼瞧著她,崔琴這人倒還算得上是成熟嫵媚,可這薛玉卻隻能用相貌平平來形容了,道福問她道:“多大了?”“十八。”“也是自小在郎身邊伺候著的?”“不是……是……袁真將軍將仆送給大司馬,大司馬又把仆賞給郎的。”叛將袁真?道福皺了皺眉,看向薛玉的眼神也越發複雜,正想著,卻聽耳下傳來杯盞碰擦的聲音,崔琴手舉得久了,控製不住地開始抖動起來。道福見她臉色蒼白,額角也沁出點點細密的汗珠,便伸手接過茶盞端在手中。崔琴如逢大赦,以為她終於肯喝她敬的茶了,可道福隻是悠哉悠哉地用杯蓋撥弄著茶葉,淡淡地說道:“本宮聽嬤嬤們說,你以前是打北邊兒逃難來的?本宮知道,你們北方人最重嫡庶,可我們南邊兒不一樣,不論嫡子庶子,隻要郎君樂意,都是可以當嗣子的,若是嫡妻死了,妾室一樣可以抬為正妻,這事兒若是擱在北方,那可是想都不敢想……”道福頓了一下,笑眼盈盈地看著她,接著道:“所以呀,姐姐也請體諒體諒本宮,喝不喝你這杯茶,且等你肚子裡的這個出來了再說吧。”說話間,茶盞應聲落地,崔琴的臉色變了又變,宅子裡的女人,不管私下有多不合,麵子上總還過得去,她今日當著眾人的麵給她這樣難堪,是安心不打算留著自己了嗎?趁著局麵僵持著,李嬤嬤適時地提醒她道:“公主,時辰差不多了,該去拜墓了。”道福有些悻悻然,要是早知道訓人這麼好玩,她合該早些出來才是。道福抬腳欲走,她身後的兩個小奴子機靈地替她托起裙擺,以免走路的時候沾到地上的茶水,待眾人走得稍遠一些,櫻草才應聲道:“公主,昨夜鬨騰得那麼厲害,今天又……您要是不想吃她的茶,說幾句漂亮話糊弄糊弄也就過去了,再不然,要打要罵關起門來再說也好,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鬨這麼一出,何苦來呢?”道福淡淡一笑,道:“櫻草……你覺得我們在這府裡,還能待得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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