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福按照那黑衣人的指示,命櫻草偷偷尋了套小廝的衣服來,直到等他換衣服的空檔方才回過味來,覺得害臊之餘又有些憤恨,看那黑衣人換好了衣服,慢慢悠悠地從翼室走了出來,不禁皺眉斥道:“你到底走是不走?我怎麼看你一個逃命的比我這個看熱鬨的還要篤定?”黑衣人聞言就像是故意做給道福看似得,又閒庭信步地走到連榻前麵給自己倒了杯酒,就著道福方才用過的杯子一飲而儘,這才開口道:“急什麼?桓家現在正忙著清理逆黨,現在出去,不是正好撞在網上嗎?”道福:“你們究竟捅了多大的簍子,就這麼確信桓濟不會回來嗎?”黑衣人對著道福笑了笑,並不回答,而是又給自己斟了杯酒,品茗似地歎道:“美人用過的杯子,果然彆有一番滋味。”道福見他翻臉就是一副輕薄浪子模樣,隻恨不能立時將他交與桓濟才好,奈何自己有求於人,隻能恨恨地磨了磨牙根,轉身想要離他遠一點,可她剛踏出幾步登時反應過來,瞪大了眼睛回頭質問他道:“案上的四個杯子,你怎麼知道哪一個是我用過的?你究竟是什麼時候進來的?!”黑衣人端著杯子的手停滯了一瞬,看向她的眼神笑意頓失,道福覺出不對,轉身要跑,卻見他足尖一點,她還來不及看清他是如何過來的就被扣住了手腕和喉嚨,一時間逃也逃不了,喊也喊不出。那黑衣人自嘲似地搖頭歎道:“嘖嘖,早知言多必失,我就不該出此孟浪之語。”道福在黑衣人的遏製下無法開口,隻能驚懼地望著他,黑衣人見狀露出一個自以為和煦的笑容,道:“小公主,在下沒有惡意,隻是想借貴寶地等一個人。”不到兩炷香的功夫道福接連被他嚇了兩回,更覺手腳冰涼,透體生寒,黑衣人見她臉色慘白,怕是自己下手重了,忙鬆了鬆手上力道,道福微咳兩下,這才艱難開口道:“等誰?”黑衣人眼角含笑地看著她,既不說話、也不鬆手,道福覺得兩人這姿勢莫名地親昵和不妥,想了想,便趁著此時用唯一能動的手在黑衣人身上摸尋一番,從他懷中掏出那方嫣紅色忍冬紋樣的帕子細細疊好,收在自己懷中,那黑衣人見狀隻是微微一哂,並不阻攔,二人用這樣尷尬的姿勢僵立了約莫有半柱香的時間,直站得道福有些恍惚了,這才聽他說道:“自然是在等你的夫君。”還沒等道福體味過來這話的意思,黑衣人就掐著她的腰肢帶她飄至門前,從懷裡掏出一張黑巾遮麵,滿含歉意地看了她一眼,雕花錦紗的木門隨即被推開,正對上數丈之外桓濟略顯疲憊的身影。桓濟和道福就這麼驟然對上彼此的臉,皆是一愣,還不等他們回過神來,一把短劍隨即架上了道福的脖子。桓濟最先反應過來,第一時間按住腰間佩刀,黑衣人忙收了收手中力道,用利刃抵著她的脖子,沉聲斥道:“讓開!”道福被此人變臉的速度弄得有些懵,連掙紮都忘了,隻是傻傻地跟著他踏出了門檻,待兩人行至院中,這才反應過來,咬著牙低聲罵道:“你究竟想乾什麼?!”黑衣人趁著夜色對著她曖昧地眨了眨眼,附在她耳邊低聲說道:“不過是想讓你夫君撞見我們兩個在一起。”與此同時,利刃破空之聲自身旁響起,黑衣人急忙一個側身,長刀擦著他的肩膀堪堪劃過,然而招式未老,桓濟忽然中途變招,刀刃朝內向著黑衣人的腰間直直劈去,逼得黑衣人不得不抬劍去擋,鏗鏘一聲,兩人就此交上了手。黑衣人單手扣住道福肩膀,將她死死押在自己身旁,道福隻覺得肩膀都要被他捏碎了,桓濟的長刀霸道淩厲,黑衣人的短劍詭譎莫辨,二人一時鬥得難分難解,道福幾乎就要覺得黑衣人的傷勢都是裝的了。不對!這人的嘴臉說變就變,怎麼就不能是裝的呢?!道福趁著這個間隙細細忖度他的話,他說他來這裡就是為了讓桓濟撞見他們兩個在一起,那麼從桓濟的角度,方才黑衣人與她一起出門,卻在見到他出現以後才持劍架在她脖子上,那麼在桓濟看來,反倒更像是自己有預謀地幫助行刺者脫身卻不巧被他撞見了,這……分明就是今天的幕後主使找了他們司馬家當這個背黑鍋的!不知是不是帶著她這個累贅的緣故,道福雖不懂武功,但覺得黑衣人在與桓濟的對陣之中逐漸落了下風,好幾次桓濟的刀鋒都差點傷到了她,逼得黑衣人不得不狼狽回護,然而轉念一想,桓濟如果心生猜疑自然會有意無意地試探他,而他越是回護著她,就越顯得他們兩個是一夥的,一念及此,更覺得此人其心可誅,看向他的眼神恨不能在他身上捅出兩個窟窿來。“小心!”黑衣人大喝一聲,道福剛收回瞪著他的視線,緊接著就見刀光一閃,桓濟的刀尖直直地朝著自己胸口襲來!黑衣人不想桓濟行事如此決絕,一時慌了神,也顧不上什麼招式,隻是用儘全身力氣將桓濟的刀勢格擋開來,可是倉促之間短劍的力道終是比不過長刀,刀刃挨著道福的脖子斜斜擦過,原本聞聲趕來圍住三人的護院也被這一變故驚呆了,黑衣人趁著這電光火石的間隙一個縱躍掠至房頂,飛身朝著夜色遁去。“追!”桓濟一聲令下,那些訓練有素的護院即刻反應過來,立馬跟上,頃刻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原本熱鬨非凡的院子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被響動驚醒的陪嫁侍婢們見桓濟在這也隻能遠遠地看著不敢靠近。桓濟見道福脖子上沁出一條細窄血印,方知剛才那冒險一試到底是傷了她,他用拇指指腹輕輕擦過道福的脖子,心不在焉地說道:“方才形勢危急,不小心誤傷了公主,萬望公主勿怪。”道福覷他麵色陰鬱,卻又不肯開口質問,知他心裡怕是已給自己下了定案,想要分辯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隻覺得一口悶氣堵在胸口頗不是滋味,桓溫見她欲言又止,伸手替她攏了攏耳邊碎發,柔聲問道:“公主看上去憂心忡忡,可是受了驚嚇?”憂心?她當然憂心,原本是想從黑衣人口中打聽那人下落,可現在看來,那黑衣人從頭到尾都是在利用她,可是……他又是怎麼得到那張帕子的呢?又是怎麼知道單憑一張帕子就能要挾得了自己呢?桓濟見她半晌都不說話,便用手掌輕輕摩挲著她的臉道:“怎麼?真嚇壞了?”道福被他突如起來的親昵舉止弄得頗不自在,忙蹙著眉避開他的手道:“剛才那人……如果抓到了,可否留他一條性命?”桓濟聞言眼中閃過一道狠厲顏色,落空的手掌微微攥成一個拳頭,道福見他並不答話,忙抬頭去看他,桓濟這才擠出一個敷衍笑容淡淡說道:“那是自然,留著此人,我還有許多話要問他。”道福心知自己說了句蠢話,可那又如何?以現在的情形,難道還能更糟嗎?她不想理會桓濟,轉身就要回房,卻被桓濟一把扣住手腕,道福掙了兩下沒有掙脫,隻能冷著臉問道:“有話就說。”桓濟掰著她的肩膀,逼迫她轉過身來正對著她,而後才道:“關押庾氏餘孽的牢房方才走了水。”道福的肩膀方才被那黑衣人攥了半晌,現在又被桓濟扣在手中,隻覺骨頭更比剛才更疼了些,忙蹙眉道:“那又如何?你先放開我!”“瞧今日的情形,隻怕是有人想趁亂救出庾氏餘孽。” 桓濟鬆了鬆力道,卻仍舊不肯放手,而是 用冰冷地近乎殘酷的語氣接著道:“所以我便命人將各個出入口全部鎖死,將他們困死在裡麵。”道福先是一愣,而後倒抽一口冷氣,不忍去想之後的事情,隻是用不可置信的口氣說道:“你……你居然……”“——你不必拿明穆皇後和我母親來壓我”桓濟冷笑一聲,“就算是我對不起他們,可說到底,他們潁川庾氏難道就對得起我們了?”桓濟感受到道福雙肩微顫,帶起裾裙袖角漱漱抖動,似是怕極了的樣子,可仍舊勉力站著,一雙含煙杏目定定地望著他,現下火勢已得到了控製,府中上下逐漸安靜了下來,那房簷脊獸上,瓦當垂鈴上,都落了一層淡淡的月光,桓濟就著這慘淡月色看著道福一雙幽深的眸子於夜間閃爍,忽然想起那個雪虐風饕的歲暮寒天,那垂獸脊上,瓦當沿上,雕欄玉砌的石階丹墀上,全都落了一層厚厚的積雪,明晃晃地耀得他幾乎迷了眼,她卻隻穿著一件素白單衣,臉色蒼白得如同一座雪凝的冰雕,脆弱得仿佛觸手可碎,卻仍舊倔強地將那三個年幼的孩子護在自己身後,那個時候,也是這樣一雙含疑抱怨的眼睛,於霖霖碎雪中無聲凝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