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場比一場冷,綠夏的臉色也一日比一日憔悴,每天隻是對著窗戶向外張望,企圖看見那個總是捧一本書坐在石桌子前的那個人。她不能開口,一開口就是蘭思顧的名字,每一次午夜夢回都會大慟至聲嘶力竭地哭泣。每個人看向她的目光都充滿了同情,綠夏母親早逝,父親常年在外征戰,葉府裡裡外外全靠蘭思顧一手搭理,兩人如父女如師徒如老友如戀人,關係早已在經年累月的相處裡分不清界限,情誼也一日重過一日。沒有人有資格勸她忘記蘭思顧,就連王翰越,也隻是遠遠坐在一邊,憂傷地看著她,一天又一天。愛她的人雖然不靠近,但他們都用自己的目光化作一根輕薄的紗巾,輕輕地披在葉舞風的身上,為她帶去一點溫度,這是這感情太遙遠太單薄,和少女的初戀多年的依賴比起來是那麼不值一提。王翰越輕輕對著綠夏說:“綠夏啊,明明減肥的是我,怎麼你越來越瘦了呢?”綠夏並沒有聽清他說的是什麼,隻給了一個恍惚的笑容,多愁善感的王翰越再也忍不住捂住嘴哭著跑了出去。顧瞞站在遠處,看著一身紫色雲錦的綠夏,她的頭發高高挽起,麵容清減了不少,整個人看上去反而更精神了。走近發現她眼底的青色眼袋和毫無血色的嘴唇,小荷紫說:“綠夏一直不吃不喝不說話。”綠夏坐在窗沿上,身後是落葉瀟瀟,簇簇而下的生命消逝得那樣肅殺。陰暗的龐大空間被她慘白的小臉弄得逼仄起來,她一直低著頭不言語,臉上死水一潭。顧瞞心疼地喚了一聲綠夏,綠夏的手指頭動了一動。顧瞞心中湧起一小捧喜悅,但是這喜悅更讓他苦澀,喉嚨堵了一塊大石頭,說不出話來。他端起一碗粥,讓其他人先下去,緩緩走到綠夏身邊輕聲說:“綠夏,我是顧瞞。”綠夏的眼珠抬起,琥珀一般的倒影凝固在她的眼睛裡,這琥珀越來越透亮,直到一顆淚珠潸然而下。她張開憔悴到乾裂的嘴唇,嘶啞著聲音,眼神裡滿是倔強地說:“我要你說,這件事和你沒有關係。”各國相安無事數年,蘭思顧怎麼會突然出手?薄穀和大金一向橋歸橋,路歸路,怎麼會如此發難?大明坐老大的位置那麼多年,綠夏不相信顧瞞對這一切一無所知。顧瞞用勺子攪拌粥的動作滯緩了一下,他緩慢地抬起頭,看著那一雙脆弱的眼睛,鬼使神差地閉了一下眼,把內心的想法遮擋,整理好情緒,他深沉地看回去,義正言辭地說:“這件事和我沒有關係,我也很難過。”“好,你說,我就信。”綠夏把眼淚逼回去,又回到原來的封閉狀態,隻是任由顧瞞在身邊靜坐。顧瞞的手顫抖起來,強自鎮定,把粥放在綠夏嘴邊,輕聲說:“綠夏,振作起來,你還有家人,你還有朋友,綠夏,就算你什麼都沒有了,你還有我。”實在端不住,為了不讓綠夏看出破綻,他把碗放在地上,抓住綠夏的肩膀,讓她看向自己,一字一頓地強調:“你還有我。”綠夏把頭搖的越來越快,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四處紛飛:“不,我活不下去了,我不能活下去,我不能。”“你可以。”顧瞞把她拉進懷裡,不斷安撫,奇異的是當他把綠夏摟在懷裡時不覺得是自己在安慰綠夏,反而覺得自己的心被她填滿了,特彆充實,特彆精彩,特彆舒服:“時間可以撫平一切傷口,你一定會振作起來。”綠夏不斷搖頭:“你不懂,他從來沒有愛過我。他如果愛我怎麼舍得就這樣離開我。”“我懂。”你也從來沒有愛過我。顧瞞不再言語,輕聲哼著歌,抱著她,像抱著自己疼愛的孩子。也許是真的累了,在顧瞞懷裡,綠夏哭了一小會就睡著了,睡意像黑透的天,什麼光影都進不來。在這一片混沌的黑暗裡,一直緊緊揪著的心終於便得舒展,那些曾經劍拔弩張的紋路因為這舒展而有了淡淡的折痕,摸上去軟軟的,薄薄的,看上去更加脆弱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天也變得黑了,還是自己沒有醒來?綠夏伸手在眼前晃了晃,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知道是天黑了,大腦還沒有歇息片刻的痛苦感覺馬上就要襲來,她像擱淺的魚束手就擒。“有一點想再聽一次,想聽訓斥我不好好讀書的聲音,想再有人教我練武,想那聲被我惡作劇後生氣又無奈地責怪地喊我一聲“綠夏”,想這場噩夢快點醒來。”綠夏爬起來在窗戶邊抓了一個細長物事,她沒有提蘭思顧,卻把他放在了心裡深處,從沒忘記。她摩挲著蘭思顧贈與她後一直隨身攜帶的笛子,說完就吹起了水逐,樂曲調子活潑,被她一吹,卻如泣如訴,哀豔不已。風吹開了窗戶,吹進來颯爽不已,顧瞞借著稀薄的月光看眼前的姑娘,她沉浸在樂曲裡麵容哀傷不已,她的眼角眉梢都是儘情釋放的背上。一曲畢,她把蕭狠狠摔在了地上,碎屑迸起來,劃花了顧瞞的臉,他的眼睛卻一瞬都不動。看著綠夏的眼淚落下來的時候,顧瞞知道,當初讓他心動的那個姑娘永遠也鮮活不起來了。蘭思顧的落網,成了洪水來襲,第一塊決堤的口。他不僅私自和大金的呼延行韶有私情,還在得到大金軍隊機密後把他給殺了。大金使者強烈要求把蘭思顧碎屍萬段,蘭思顧死咬殺死呼延行韶,得到大金機密是西厥的趙曌一手策劃。事情上升為三個國家的矛盾,大明坐收漁翁之利,出手調停之間明顯偏袒薄穀。大金不惜向薄穀示好,尋求盟友一起攻打西厥。環環相扣之下,戰爭再次一觸即發,趙曌成了眾矢之的,依舊不慌不忙。這日他送上請帖,邀請大家去遊湖。王翰越拿到帖子冷笑,這真是個有勇無謀的人,仗著和明玉的婚約在薄穀肆無忌憚,把明玉放到何其尷尬的位置,若真出了事情,她又能保他什麼?葉府大門緊閉,帖子送不進去,顧瞞遠遠就看見一個小廝在門口糾纏,門房不耐煩地擺手道:“我們小姐發話了,外人一律不見,謝客懂不懂,閉門謝客。”推開小廝,看見顧瞞,門房換上另一幅嘴臉,問候道:“您來了,吃了嗎?今年冬天真冷啊,說不定能下起來雪呢。”顧瞞客氣地和他聊了幾句,走進門,又折回來,看向小廝:“你打哪來?”“回公子,”小廝見他和葉府如此親密,知道有戲,急忙上前恭敬道:“小的奉西厥王子趙曌命前來送帖子。”顧瞞嘴角的笑沉重地墜下來,門房在一邊,不便表現,接過來淡淡說:“我替你帶進去。”小廝感恩戴德,趙曌手段厲害,如果不能完成任務回去有他好受。走進大門,見四下無人,顧瞞麵無表情把請帖攏進了袖子裡。葉諳泰外出帶兵,蘭思顧鋃鐺入獄,綠夏萎靡不振,葉府亂作一團,全靠小荷紫一人撐著,若非大多是忠心耿耿的老仆人,這葉府早就亂成一團麻了。綠夏閉門不出,顧瞞便在院子裡守著,偶爾吹個曲子,或持一卷書,興致來時舞上一段劍法,安然自若,兩人隔著一道淺淺的門檻,一句話都沒有說卻有了千言萬語的交流。小荷紫有些愧疚,也很不解地問過顧瞞:“為什麼綠夏不理你,也不說話,你還要每天都來?”顧瞞說:“她心裡苦,我不能治好她,便陪著她。起碼她難過的時候,不是一個人。”顧瞞陪了綠夏一會,剛走,葉府的大門緊閉,後院卻很熱鬨。王翰越從圍牆上跳下來,身後跟著那對姐弟。夜熙初見綠夏,幾乎不敢認,他又驚又怒地跑過來,抱住綠夏,痛惜之情溢於言表:“怎的如此瘦弱,他們是怎麼照顧你的!”明玉最近被愛情滋潤的光彩奪目,看到綠夏也是皺眉,王翰越怕這兩人野蠻找小荷紫的麻煩,沒好氣地說:“蘭師父出事了誰心裡好受,你們彆哪壺不開提哪壺了。”綠夏強打精神,對他們露個笑臉:“怎麼都來了?”王翰越隻是個引路人,他坐在綠夏旁邊,和那姐弟倆擺出對峙局麵,呷了一口茶水,看那兩人不說話,便把袖中的請帖遞給綠夏。綠夏接過,仔細看了一遍,扔在地上,輕輕哦了一聲。“哦是什麼意思?綠夏你不去嗎?你給我個麵子,去吧。”明玉在愛情裡迷失了頭腦,完全沒看到綠夏的臉色是怎麼變黑:“湖心島很美的,趙曌籌劃了很久了,就當去散散心?嗯?綠夏你去嘛!”夜熙覺得她有些急躁,拽拽她的袖子,示意她住嘴,綠夏已經很不滿,讓小荷紫送客。“綠夏,你不能不去,我求你了。”明玉在王翰越那裡被拒絕一次,纏了一天才得王翰越鬆口道:“綠夏去我就去。”好不容易看到一點希望,自然不會輕易放棄。“那你有沒有想過之後呢?”綠夏反問,瞪著兩個男生,把他們瞪得低下頭不敢對視,說:“他們慣著你,不舍得逼你,那我來當這個壞人。你可知蘭思顧豁出去榮譽性命才拉攏來大金,你又可知西厥如今和薄穀已經勢不兩立,你若插手,你把你的國家子民置於何地?”“可是我怎麼能看著趙曌那麼為難?”明玉和趙曌已經有了名義上的婚約,不管國家政治如何複雜,他們都是一家人。“去退婚,王不會讓你做這種無謂的犧牲的。”綠夏斬釘截鐵,明玉急的眼淚都快掉下來:“我不去,我除了趙曌誰也不嫁!”綠夏疲憊地捏捏眉心,明玉到底什麼時候和趙曌如此情比金堅的?她向王翰越求助,王翰越支支吾吾半天,說:“要不我們來剪刀石頭布吧,如果綠夏贏了,我們就不去,明玉贏了,我們去。”三人對這種簡單粗暴的辦法無語了一陣,也沒有更好的辦法,綠夏和明玉開始猜拳。明玉石頭,綠夏布,綠夏贏。幾乎是下意識的,明玉耍賴說:“三局兩勝!”綠夏冷哼一聲,笑得人心裡發毛,王翰越知道綠夏這是氣急了,和夜熙使眼色讓他打圓場。“趙曌都沒有計較,誰不知道蘭思顧是聽葉將軍的才去那樣做的。”明玉小聲嘟囔:“這是你們葉府欠趙曌的,我來替他討還。”夜熙想捂住她的嘴,可還是慢了一步,綠夏已經渾身發抖:“好,我去。”明玉剛要開心,綠夏指著她說:“從今以後,你我情分就此兩清。你真是忘了我們一家都是為你的好父皇賣命的!為了你們薄穀家!”不知何時,天空飄下了第一片雪,下人們紛紛走出房間,小聲驚喜地伸手去接。屋裡傳來一聲響亮清脆的裂帛聲,明玉拽著綠夏決絕離去留下的衣袍衣袖,失魂落魄。夜熙看著綠夏消失在房間的身影,眸子裡全是翻湧的波瀾。王翰越唉聲歎氣:“怎麼就成這樣子了,大家都怎麼突然就成這樣子了?”綠夏快步走進房間裡,狠狠地砸了屋子裡可以砸的一切,大聲罵著:“你這個傻子!你怎麼就那麼蠢!你憑什麼那麼聽話!你看有誰會記住你!蘭思顧你這個大傻子!”雪越下越大,簇簇如鮮花一般覆蓋了大地,遮蔽了一切肮臟複雜,銀裝素裹下的人間世界冰清玉潔,下一秒便被無數的腳步踩成泥濘的灰褐色的沼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