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憾事(三)(1 / 1)

醉生契約閣 鰻魚Tech 1991 字 3天前

沈歌前轉身,麵無表情地將牛排放入鍋中。饒是心裡再怎麼慌亂,他都能裝作無事人般——多年來的經驗罷了。鐘棠見他不作回應,撇撇嘴,很識相地沒有繼續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她一直都是見好就收的人,如今自己既然已經知曉他對顧弦,那位已經隱居的知名大提琴手存了那份必須向全世界都緘默的異樣心思,便不愁日後牽製不住他。而她將來又會在何時起了興致,再時不時地用話來揶揄他一下,就說不大準了。“說回正事。我聽了你的曲子,覺得很不錯。我先前考音樂學院時,就被人詬病曲子毫無感情,既然顧弦不肯收我,那麼或許你……”她伸出一根手指,繞了幾圈,才落在沈歌前身上,笑嘻嘻道,“可以在此期間,教一教我。”沈歌前苦笑起來,梁彌原本給他打電話時,他以為隻要介紹她去見顧弦,她就會被顧弦的絕情挫敗,繼而灰溜溜地回到美國去,不想接觸以後才發現,這個小姑娘,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樣單純。光是她已經發覺的那些,就足以讓他頭疼欲裂。因此隻能應承下來。“好。我聽你母親說,你拉大提琴。”“你這牛排煎得……”沈歌前將牛排煎好,鐘棠叼了一塊在嘴裡,故意不說最後一句。沈歌前抬頭,他的廚藝其實不必說,但倒是很想聽一聽這個被資本主義荼毒了多年的少女的意見。鐘棠笑著伸出一隻手,五根修長的手指在他麵前晃了晃後,收掉四根,隻留下最大的那根,用來誇讚他。沈歌前愣了愣,終於久違地笑起來。鐘棠挑眉:“你笑起來很好看。”“多謝。”沈歌前舉起酒杯,他同鐘棠各自坐在長桌的一端,因此隻是遙祝一番。鐘棠卻不依不饒,硬要追問他這一杯祝的是什麼。“祝你順利脫離資本主義,重回祖國懷抱。”鐘棠翻了個白眼,卻也算認同,舉起酒杯,同他乾杯後,一飲而儘。沈歌前靜靜瞧著她又將高腳杯倒了個滿,沒有製止,隻是問了一句:“你酒量很好?”鐘棠晃晃手裡的高腳杯,用讓人很想揍她的語氣道:“我不大清楚自己的酒量到什麼程度,但至今沒喝醉過。”沈歌前表情怪異地撇撇嘴,卻是不再阻攔。鐘棠一隻手撐著頭,另一隻手衝著他將酒杯高高舉起。“這一杯,由我來祝。”“好,你要祝什麼?”“我祝……你成功將我收歸門下,往後都有一個資質卓越、值得與人言的愛徒。”沈歌前不免又失笑起來,她倒精明,祝的是他,誇的卻是自己。到了第三杯時,他甚至都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又被她先一步搶白:“這第三杯,原本該是你祝,但因我有更想要一祝的事由,所以,請你讓給我。”“當然。”其實他原本就已經沒有什麼要祝的了。“沈歌前……”她頓了頓,好似在醞釀著什麼情緒,片刻後,才又開口:“我祝你再次見到顧弦,也祝你能徹底放下顧弦。和你的過去握手言和,擁抱餘生吧。”她一字一頓,說得極其鄭重。沈歌前眼裡無波,黑得如潭水一般,深不見底,心中頗為起伏。而這樣的起伏,在凝視了她半晌後,終於歸為平靜——想要徹底放下那些過去,放下那個人,太難。終他一生,怕是都不能做到,又何苦拘泥於一時?這樣想開後,他那一向不怎麼動容的臉上竟閃過一絲狡黠。“我接受你的祝福,可在此之前,我還有個要求。”鐘棠歪頭,示意他繼續說。“我大你十三歲,你該叫我叔叔,或是師父。”“沈歌前。”她原先被他看得稍有些不自然,這會兒聽了,又恢複了一貫的麵癱臉,固執地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她喊他的名字,此後多年,她都隻喊他的名字。他不是叔叔,不是師父,他隻是沈歌前。“有喜歡的音樂家嗎?”吃過飯後,鐘棠上樓將她的大提琴取了下來,說是有根弦有些錯音。沈歌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邊替她的大提琴調音,邊不大經意地問道。“斯美塔那。”鐘棠竟很認真地答了。“哦?”沈歌前微微一愣,但也隻是片刻,下一秒,他便又恢複了手上的動作。“我以為,像你這樣大的女孩,大多會喜歡舒曼那樣的人。”“何以見得?”“自我推測。”“舒曼很好,但我不喜歡。而我之所以喜歡斯美塔那,是因為能從他的曲子裡,聽出信仰。”沈歌前微微側目,他原先以為,這個小姑娘應當同他先前所見的許多這樣大年紀且家境優渥的少女一般,任性妄為,像是溫室裡養壞了的玫瑰——美則美矣,卻空無一物。不想她竟能喜歡斯美塔那,竟然,能說出“信仰”二字。他知道這兩個字,於所有熱愛音樂的人而言,意味著什麼。“那麼你呢?你的信仰是什麼?”“我想要……”她望著他,微微一笑,笑裡帶著一絲身為鐘式千金平時難見的羞赧,但更多的是堅定。“成為中國的杜普蕾。”中國的杜普蕾,鐘棠。多年以後,沈歌前在鋪天蓋地的報道中看到她的名字,看到這樣幾個總是連在一起的字,看到媒體總是毫不掩飾對她的溢美之詞的時候,他卻總還是會想起,當年那個信誓旦旦對他說著信仰的少女。而他不知道,那個少女的信仰,彼時是第一次對外人言。第一次,對他言。她是那樣驕傲卻又敏感的人,雖然表麵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可心裡,再清楚不過她真正想要得到的東西。她從不說,不過是因為還沒做到。沒有成功的人,是沒有資格談過往的。而她自己甚至也不明白,今時今日,在一個第一次謀麵的人麵前,她為何就這樣敞開了心扉,自然而然地,說出了她的夢。她的信仰。這大概,就是命吧。“好了,你試試吧。”沈歌前將調好音後的大提琴遞到鐘棠麵前,要她拉一曲,方便他了解她的長處和不足。鐘棠倒也大方,不多做贅述,立馬就拉了一曲。沈歌前原先閉了眼細細聽著,可曲過一半,他便漸漸覺得不對勁。這個小姑娘,她拉的前半首,是斯美塔那《沃爾塔瓦河》的旋律,可進入了第二樂段的時候,她忽然引入了另一首曲子。另一首,他再熟悉不過的——《愛她明月好》。大提琴厚重的音質經由她之手,變得輕緩流暢,極具韻味。而那首歌原本該是表達對心愛之人求而不得的艱難苦澀,她未經世事,難解其中深意,沈歌前聽著,發覺她隻能拉出其音,卻並沒有任何感情傾注在其中。最後一段的時候,她又回到了《沃爾塔瓦河》的樂段收尾部分,尾音收得很漂亮。沈歌前坐到她身側,誇讚道:“你的技術很嫻熟,彈出來的效果非常不錯。”“哦?”她兩隻眼珠烏溜溜地轉著,故意問道,“你說的很不錯,指的是哪部分?你自己的那首歌嗎?”沈歌前揉揉眉心,懶得同她爭辯,一針見血道:“你知道你為什麼沒能通過音樂學院的麵試嗎?我剛剛說你技術嫻熟,是因為你就隻有技術嫻熟。你的曲子裡,沒有任何情感,而這世間所有的曲子,都是要情感和技術並重,才能夠做到引人入勝。倘若彈奏之人不能理解其中的深意,自然不能彈奏出最精彩的作品來。”他這樣說著,就見鐘棠果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這確實是她一直以來的問題,而她一直參不透。他忍不住想笑,卻還是憋住,拍拍她的肩膀,安撫她道:“這樣吧,我明天帶你去工作室,你聽聽我剛作的曲子,感受一下其中的情感。”“天不早了,早點睡,明天我送你去開學。”深夜的時候,沈歌前照例躺在床上失眠,今夜好似和往常沒什麼不一樣,卻又顯然不大一樣。——臥室門外忽地傳來一陣頻率很低的敲門聲,他挑眉,故意沒有喊進。靜默半晌,沈歌前好似都能察覺到門外人輕微卻又急促的呼吸聲,而後門被輕輕推開,他望見鐘棠通紅了一張臉,穿著一條絲質的睡裙,就那麼走了進來,走到他的床邊,指著床道:“我想要睡在這裡。”“好,讓給你。”沈歌前答應得爽快,隨後支起身子便要離開。“不。”她扯住他擺動的手臂,固執地不準他走。沈歌前被她這麼一扯,倒也不再勉強,索性不走了,坐在床沿,饒有興致地望著她:“你這是……要和我睡在一起?”鐘棠迷蒙著一雙眼,結巴道:“也不……也不是……”他這才發現,她通紅的那張臉,大概是因為醉意上了頭。那是82年的藏酒,起初不怎麼上頭,過後酒勁就大了。她這些年混跡國外,和那些未成年的小孩子一起喝的低濃度的酒,自然是比不得這種的。既然是醉了,沈歌前便再不怎麼計較,主動上前將她扶著,打算等她安心睡著後,自己再去客房睡。可是喝醉後的鐘棠依舊頑固,她走到落地窗前,就說什麼也不肯再挪動了。沈歌前隻能任憑她就著床邊的地毯坐下來,她背靠在床沿,低著頭,抱著膝蓋,像一隻受了傷的小獸。他坐在她身側,關切地望著她。“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一個人睡,爸爸媽媽總是很忙,忙到我每天幾乎都見不了他們一麵,有時候今天還能在家裡看到他們,第二天早上,就隻能在桌上看到他們留下的字條了。我常常會想,我的存在,究竟是不是多餘的呢?”她抬起了頭,眼裡帶著些顯而易見的難過。落地窗外是漫天星辰,幽藍的夜空偶爾劃過一道流星,在寂靜的夜裡留下一道慘白的痕跡,宛如平地驚雷,天光乍破。“爸爸媽媽不在的時候,我就總是一個人待在家裡。爸爸希望我什麼方麵都能有涉獵,因此從小就給我找各式各樣的老師,學習各式各樣的技能,隻為了讓我忙碌而不停歇,為了讓我做到他們心目中的最好。”“再後來,我終於開始上學,可每逢假期,還是要去跟著爸爸專門請來的音樂老師學習大提琴。我忙碌,他們也忙碌,我見他們的時間變得更加鳳毛麟角起來,有時候一學期都不一定能見爸爸媽媽一麵。”“小時候我不解,可是年歲漸長,就漸漸明白了,其實他們也是希望我的餘生能夠更輕鬆一點吧,可我隻是想讓爸爸媽媽能多陪一陪我啊……”“鐘棠……”沈歌前坐在她身側,又一次喊她的名字。沈歌前是沒有想到的。即便白天已經領教過她的厲害之處,卻依然沒有想到,她小小年紀,就已經洞悉了這樣多的世事,他更沒有想到,眼前的這個小姑娘,著名的鐘氏集團的千金,她從小到大的人生,竟然是這樣的。一點也沒有身為天之驕女該有的特權和舒適,反而比其他人還要更辛苦,更難過。而她甚至不能去怪誰。“彆怕。以後師父陪你。”他想了許久後,還是承諾了這樣一句話。是這樣的吧,於她而言,再多的也抵不過陪伴,他經曆過,所以愈加心疼她。“真的嗎?”她抬起頭,眼裡還留了些未擦乾的淚珠,落地窗外的星光照射進來,映在她的眼裡,亮晶晶的,好似盛了一整條星河。“真的。”沈歌前溫柔而篤定道。她開心地笑起來,如釋重負一般站起,又倏忽呈大字型直直地躺到了床上,沉寂多年的心頭好似終於不再被陰霾籠罩,被照進了一絲陽光。一絲,不夠溫暖整個心畔,卻能讓她重燃希望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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