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鐘棠醒來的時候,沈歌前已不在房中。她的酒品不大好,喝醉後做過的事,總是醒來就忘懷。因此她不大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到了沈歌前房中,又為什麼在他的床上睡了一晚。她搖搖晃晃地爬起,走下樓的時候,一手扶著樓梯,一手還揉著欲裂的太陽穴。宿醉未消是個什麼滋味,她今日終於得嘗。“醒了?過來。我給你煮了醒酒的熱粥。”沈歌前今天穿了一件水藍色的襯衫,黑色的長褲將腰線勾勒得分明,身姿頎長。他站在長桌前,把剛煮好的粥放到桌上,見鐘棠下樓,便招呼起來。她點點頭,一路走得歪歪斜斜,所幸最終還是順利坐到了桌前,沒讓自己摔上一跤。“我昨天夜裡……乾了什麼?”她喝了一口粥,暖入心脾,這才稍稍好了些,仰起臉問沈歌前。“你什麼都不記得了?”沈歌前略感詫異。“我好像……喝醉了……”她把聲音壓得很低,好似不願意承認這個既定的事實一般,咬著下唇垂著眼。沈歌前聽罷,也低低地笑起來,他的聲線原本就低,笑起來更是宛如一個低音炮,迷人好聽。笑過後,他挑眉道:“其實你也沒做什麼,就是……”“就是什麼?”鐘棠最受不得這種說話留半句的撩撥。“就是闖進我的房間,說要和我一起睡。”沈歌前漫不經心地說完,給自己也盛了一碗粥,舀了一勺,滿意地送進嘴中。他這話其實完全是在胡謅——昨天鐘棠被他安撫過後,就滿意地沉沉睡去,沈歌前將她抱到床上後,自己就跑去另一間房睡了,壓根就沒同她睡在一起。“啊?”鐘棠瞪圓了一雙眼,驚訝過後,默默在心裡誇讚了自己一句——乾得漂亮。說實話,她對眼前這個神秘的男人心存好感,所以不介意借著醉意袒露心聲。沈歌前原本是想用這話揶揄她一番,不成想再轉頭時,竟然瞧見她手托著下巴,衝自己一臉迷妹地思考些什麼,頓時覺得有些樂極生悲。“吃完了就走吧。”鐘棠好似對他的反應很滿意,一臉明媚地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轉身小跑上樓。“我上去換衣服。” 聲音傳來的時候,她已經快要消失在樓梯儘頭。他望著她的身影,忽然重重呼出一口氣。多好,你已經不記得你說過些什麼,不記得向我剖白了你的軟肋。在我麵前,你還是那個驕傲、恣意的鐘棠。早晨的上海交通仍舊擁堵不堪,沈歌前在紅燈間隙,又忍不住轉過去瞧副駕上的鐘棠。“拜托,這已經是你這一路上第六次看我了。”她歪著頭,哭笑不得道,“我有這麼好看嗎?”“今天是你高三的開學第一天,你一定要打扮得這樣……特彆嗎?”沈歌前考慮了許久,最終用了“特彆”這兩個字。鐘棠挑眉,對著遮陽板上的化妝鏡整理妝容。“你也已經強調過了,今天是我的開學第一天。所以沈先生,請你不要過問,我,在我自己的開學第一天,作何裝扮,OK嗎?”“OK。”沈歌前點頭,自認坳不過她,無條件妥協。“專心開車。”她拍拍他的方向盤,一本正經道。今天是學校一年一度的開學典禮,沈歌前的車開到校門口時,彼端已經聚集了好一些新生和家長,鐘棠瞥一眼,將一副彩色的框架眼鏡戴在臉上,開了車門就預備離去。沈歌前扯扯她身後的背包。“放學的時候我來接你。”“好。”“晚上想吃什麼?”“這種級彆的題Boss一般不去考慮,小沈,你決定吧。”沈歌前失笑的瞬間,鐘棠已經下車,他又好似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等等。”鐘棠轉頭,看見他原本端坐在車裡的身子微微探過來,到一個恰好能凝視她的角度,鄭重其事道:“祝你開學愉快。”此時已是初秋時節,剛剛升起的初陽懸掛在東方,還不甚明豔,恰到好處的微光照了下來,灑在每個人的臉上。一陣朗風拂過,車內那個穿藍襯衫的人額前發絲被輕輕吹起,鐘棠隻覺得,自己的心倏忽間就“咚——”地一下,沉了下來……心動有時大抵真的隻是一瞬間的事。十七歲的秋日,她的沈歌前。開學典禮說來也無非就是這個領導講話,那個領導發言,無聊至極。課間的時候她趴在桌上休息,有幾個高年級的女生來了班裡,扒著窗子往裡瞧,嘰嘰喳喳的,吵得她睡不安生,索性一把將簾子拉了起來,攪得她們敗興而歸。身旁好像傳來一陣誰的笑聲,她都當沒聽見。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學,她才終於興致高昂起來。夕陽西下,她踩著高跟“噔噔”地走到學校門口正對的小花園時,卻看到一個女生蹲坐在地上,埋首低聲啜泣。鐘棠挑眉,走到女生麵前,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嘿,你怎麼了?”女生抬頭,就看到妝扮奇特無比的她——高聳的哪吒頭,眼圈四周故意被誰用眼線筆塗得漆黑,鼻梁上架著一副沒有鏡片的彩色鏡框,紅彤彤的雙腮宛如高原上的紅果,再瞧她身上,一件彩虹色的及膝連衣裙,玫紅色的絲襪,腳踩一雙黑色的粗高跟,走起路來的時候會“噔噔”地響。稀奇的是,饒是裝扮得這樣古怪,她看起來也還是很彆致。那女生被她古怪的裝扮唬住,連哭聲都停滯了。“我的校服丟了……”女生怯怯地開口,卻是這樣一個讓她哭笑不得的原因。鐘棠皺了皺眉,把身後那個不怎麼大的背包揣到懷中,翻了半天,才從裡麵揪出一套皺皺巴巴的校服來。她把校服抓在手中,在那個依然蹲坐在地的女生麵前揚了揚,問了句:“這個?”女生仍舊怯怯地點點頭,她立即大手一揮道:“送你了。”女生眼裡迸發出難得一見的神采,她試探性地問了句:“你……你不穿嗎?”鐘棠十分好脾氣地在她麵前轉了個圈。“你看我,像是需要穿校服的樣子嗎?”女生認真地打量了她兩眼,而後認真地搖了搖頭。“這就對了,我不需要,所以送你了。”女生臉上終於露出了一點笑意,她柔聲道:“那,謝謝你了。”鐘棠點點頭,算是接受了她這份謝意,而後酷酷地轉身,可還沒走出兩步,就又聽身後那女生揚聲問了句:“誒,你叫什麼名字啊?”鐘棠一邊蹬著那雙粗高跟大踏步往校外走,一邊衝身後揮了揮手道:“高三1班,鐘棠。”出了校門就看到一輛紅色的卡宴停在校門口,和早上送她來的那輛車一模一樣,她熟絡地打開車門坐了進去。沈歌前坐在車內,笑意盈盈地轉了頭,看向她道:“沒想到鐘大小姐還很有愛心。”“你看到了?”她小聲嘟囔了句,像是很不情願。這倒稀奇,彆人做好事都恨不得滿大街宣揚,她卻好似被人撞破了什麼不堪的事。沈歌前不置可否,隻是挑了眉,故意問了句:“不過,鐘大小姐,你真的不需要校服嗎?”鐘棠果真上了套:“不需要!要是穿和所有人一樣的校服,還怎麼凸顯我的美貌?”“哦?是嗎?”沈歌前眼角眉梢掛著些戲謔,他無視鐘棠的得意,默默伸出手,將前視鏡調轉到她正好能瞧見的方向……“啊!”鐘棠隻看了一眼,就急急忙忙地捂住臉。——大抵是今天趴在桌上睡覺的時間太久,她原本化得濃重的眼妝此刻已經全部暈開,好似一團墨汁糊在了臉上,紮得好好的哪吒頭此刻也不知為何,全都亂蓬蓬的立在頭上,看起來好似一個瘋婆子。耳畔幽幽的嘲諷傳來,鐘棠瞪他一眼,沈歌前立馬毫不克製地大笑出聲,用力踩了一腳油門,卡宴應聲而出。紅色卡宴在市井之間穿行,連續穿越過許多大街小巷,約莫開了半個小時後,沈歌前才將車停進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地下室裡,下了車。他沒說話,鐘棠也不作聲,捂著臉、略帶怨憤地跟上。但她心中隱隱覺得,這裡有些古怪。他向前走了走到一個極其隱蔽的倉庫門前,掏出鑰匙開了門。鐘棠這才發覺方才的古怪之處在哪裡。其實這裡很不尋常——雖說這地下室和其他地方彆無二致,但卻沒有停除了那輛紅色卡宴以外的任何一輛車。——宛如電影裡那些廢棄的、荒無人煙的絕佳作案地點。鐘棠:“這是哪裡?”沈歌前:“我的工作室。”鐘棠:“我還以為你要將我拋屍荒野。”“我看起來這麼變態?”沈歌前故意獰笑著,湊到她跟前問。靠得太近,以至於她都能從他眼裡看到更加滑稽的自己。他的呼吸噴薄在臉上,酥酥麻麻的,她心如擂鼓,當下也說不清是為什麼,隻用力將他向後一推,而後匆忙跑進了工作室的門。進去後,又驚異地睜大眼。許多根原木搭成的一間房子,頭頂懸掛著鳥籠般的燈罩,房內各式各樣的名貴擺飾。映入眼簾的最彼端,兩台電腦並列在一起,四周由音箱、琴鍵、各式各樣的書堆砌起來,錄音室同其僅一扇玻璃之隔。再往上瞧,黑色層疊的鐵梯直通樓上,樓上半透明玻璃門內的景致若隱若現。整間屋子散發著木頭香,同他的那座歐式古堡的風格如出一轍。“你的樂迷一定不知道你的曲子都是出自這裡。”他剛剛從車後座取了一個袋子,此刻將袋子放在屋子正中的紅木桌上,替鐘棠倒了一杯水,淡淡道:“十幾年前,我放棄了福利院的溫床後,無處可去,隻能租住在這個地下室裡。那時候的這裡,根本不是這樣的,它擁擠、雜亂,就這麼點地方,住的人不少於十個。每此深夜我回來的時候,總能看見有人大醉歸來,他們手拿酒瓶,吐得滿地都是,而我甚至都不敢出聲,因為害怕將他們激怒。”“再後來,我遇到了一個人。那之後,我寫的曲子開始被采用,被人唱出來,我逐漸變得小有名氣,可我總還是會記起那段和彆人擠一張床的日子,記得我深夜打著幽暗的光寫下來的那些曲譜。”“所以後來,你就把這個地方全都買下來,專門做你的工作室?”沈歌前不說話,也沒有動作,隻是笑,算是默認。“對了,前些天,你還沒回來的時候,我剛作完一首曲子,你要不要聽聽看?”原木牆上懸掛著一把木吉他,鐘棠起初以為隻是擺飾,不想他竟上前將它取了下來,在背靠在牆的半圓沙發上,和她麵對麵坐了下來。他抱著吉他,將新譜的曲子緩緩地、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彈唱給她聽。昏黃的暖色燈光下,她隻覺得自己好像不是身處地下室,而是淹沒在了一條沉默的、一言不發的的深海。一月的深海,冰凍三尺,她連呼救都喊不出來。絕望、繼而窒息。一曲終了,她既不撫掌,也不稱讚,隻是默默地看著他,半晌,才下了結論:“你所有的曲子,歡喜裡都是虛無,惟有悲傷才最真切。”沈歌前,你一定經曆過許多無望的日子。“你覺得這首歌,叫什麼好?”他不應她方才的話,隻眼神飄渺地望著她身後那懸掛在牆上、雕刻成碩大角牛頭的木製品,問了一句。“《憾事》吧。”平生無憾事,惟負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