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留給我的是一個地址。因為字條做過特殊處理,所以在魚肚子待了這麼久,仍然字跡清晰。十裡鎮桃林村周山峁第三戶。這十裡鎮離京城不遠,隻是在山間,比較偏僻。我和秦信馬不停蹄地向那邊趕,也用了三日才到。其間聽到皇上回來了,一回來就告病不上朝。王太師也是告病,不肯出門。我覺得這兩人有鬨矛盾的意思。想必是吵了一架,在某些事情上互不相讓,便都齊齊地賭了氣,罷工了。我一直知道王老賊野心很大,扳倒我之後,在朝中又是個指鹿為馬之勢,遲早有一天要和皇上爭起來。隻是沒想到這一天來的這樣快。暗暗想著,或許這回,是因為老東西趁皇上不在對我趕儘殺絕,徹底將他惹怒?要真是如此,那皇上……他還是在乎我的死活的吧。走在崎嶇的山路上,我時時出神,想著,若我爹真給我留下了讓我能扳倒慕恒的東西,那我就能堂堂正正地回到太子爺身邊。我自九歲起,除了護送慕恒那次,還從未與他分開這樣久。守護他這麼多年,如今一走,像是把什麼脆弱的珍寶交給彆人收藏,時時提心吊膽,怕他們碰壞了。我和秦信翻越重山,到了字條上的位置,看見的卻隻是空空的屋子。問起鄰人,他們都是一副恐懼的神色,顫顫地回答我:“官爺,那幾個外鄉人,真的全被你們帶走了,沒有彆的了。”我與秦信對視一眼,心裡一沉。但我沒有就此偃旗息鼓,又問一個人:“那些外鄉人什麼時候來的,長什麼樣兒?什麼人將他們帶走的?”那人支支吾吾不敢說,我便將他拉到一個僻靜的角落,拿出一錠銀子,對他道:“彆怕,我和他們不是一夥兒的,你告訴我實情,我誰都不會透露。”他這才猶猶豫豫地吐了口:“他們是幾個月前,國喪那陣子到的這兒。是五個男子,神神秘秘的,不怎麼同我們來往。”“後來,有一個人不知怎地,就不見了。大約是……是東帝在桓州登基前後吧,”他回想著,道,“他走後不久,就有官家的人找上來了,說是緝拿逃犯,當場就活捉了三個,還有一個抵死反抗,殺了兩個官兵,自己也被亂刀砍死了。真是想不到,這些人看起來白白淨淨,舉止也絕不粗魯,竟然是窮凶極惡之徒。”我皺著眉想了想,問他:“他們長什麼樣兒?多大年紀?”“三四十吧……他們同我們來往很少,模樣我也沒怎麼看清……對了,這幾個人,皆是麵白無須,十分秀氣。”難不成,是五個公公?我皺眉,隻覺得摸不著頭腦。我爹叫我來找這些公公,莫非是他有什麼東西或者什麼話要讓他們轉告?可這究竟會是什麼?朝廷的人為何又要追殺他們?況且,我還在東宮的時候,從未聽他們提起過還有這麼一回事。隻怪我來晚了一步,叫奸人得逞。眼看再問不出彆的東西,我將銀子遞給了那人,道:“如再有官兵來,切記不可透露我來過,否則,他們會連你也一同殺了。你回去之後,也告訴彆人切莫亂說,免得小命不保。”他連連點頭,道:“小人記住了,這就去跟他們說。”我應了一聲,便放他走了。隻剩了我和秦信在那個還殘存血跡的小屋裡。兩人默默無言半晌,都是有些沮喪。如果不是我發現太晚,想必這些帶著秘密奔逃出宮的公公,下場也不會如此淒慘。我們一齊萎靡了一陣子,最終還是我打起了精神,揉揉眼睛,道:“再找找吧,看還能不能發現什麼蛛絲馬跡。”話是這麼說,其實我明白,這小屋明顯是被掘地三尺翻過的,真有什麼東西,也要麼被官兵翻走,要麼被那公公帶走了。果然,我與秦信翻了半天,一無所獲。此時離慕恒登基已經兩個月。那個逃走的公公去向何方,是否被官兵抓住,我都不知道,就算要查,也是大海撈針。好不容易得到的一點線索,就這麼泡了湯。我越想越灰心,直責備自己蠢笨,沒有早會意,爹用心良苦地布了這樣的局,竟然白費。況且,他的死說不定也與此事有關,若我真的將他用命換來的設計就這麼耽擱了,那我和廢物有什麼區彆。他一死,我就失勢,叫人家蹬鼻子上臉地欺負。還說什麼要揭掉鐵麵,以女子的身份堂堂正正繼承九門提督之位,沒想到,原來從前不過狐假虎威,我自己竟這麼沒用,現在,連最後一點希望也眼睜睜地看著沒了。有些事真是不敢細想,容易讓人有一死了之的欲望。我頹然躺在床上,一言不發地看著窗外。我的眼力經過這幾天的恢複,已經差不多同從前一樣了。“頭兒,你怎麼了?你可不能一蹶不振啊,你還要報仇呢!”秦信在床邊轉來轉去。“報個屁。”我眼珠子都不轉一下,隻從喉嚨裡擠出這麼一句。“話不能這麼說。頭兒!你看,雖然你現在爹沒了,官印也丟了,墳沒守住,元氣還傷了,眼睛也時好時壞,翻身的線索也被人搶了,但是,你還有我啊!”我眼前一黑,目光從窗外轉回來,剛好對上房頂的橫梁。這梁又粗又高,看起來很是結實,適合讓人一脖子吊死。我不說話,任上吊跟和秦信決一死戰的想法在腦袋裡天人交戰,想著想著就覺得不對。我蕭遙一生,順風順水,不論在朝堂還是江湖上都能呼風喚雨。我從小入宮當侍衛,深受先皇和太子寵信,後來統領東宮也毫不含糊,在禁衛軍中極有威望。論身手,我乃白五爺唯一嫡傳弟子,刀槍棍棒暗器毒藥,沒一樣玩兒得對不起師父,雲蒼十三絕那樣的江湖絕頂高手,我能在負傷未愈的情況下以一敵六,和人單挑更是從未輸過。我這麼威風,這麼風靡萬千少女的一個人,現在淪落到這般境地,怪誰?還不是怪那個殺千刀的慕恒!自從和他走那一趟,我的人生發生過一件好事嗎?沒有!我不爭氣受了奸人暗算,又浪費爹的一條命,沒錯,秦信快要氣死我,沒錯,可是該死的是我們倆嗎?始作俑者是誰?明明是慕恒!是那個人人得而誅之的反賊慕恒!我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起來,拿起劍就往出走。“頭兒,嘿嘿,想通了吧?”秦信跟在我後頭,似乎十分得意,覺得自己一番感人肺腑的話激勵了我。我疾行帶風,沒空理他。“頭兒,我們去哪兒?”我從緊咬的牙縫裡擠出兩個字——“桓州。”“去桓州?”“殺慕恒。”我一字一頓,狠狠說道。當然,殺慕恒這件事,不隻是我頭腦一時發熱。這是我立功重回朝廷唯一的選擇。我不知道爹給我留下了什麼東西,但是這東西已經被王修廉先一步下手,即便沒奪走,也破壞了。那老賊將我這一軍,我也不能認慫,真一輩子當個留巷候,任人欺辱。我前些日子身子不好,難免喪了些誌氣,又因皇上江山初定,不想興風作浪,所以並沒有什麼動作,隻想安安靜靜地在府裡養傷。盤算著,先韜光養晦一年半年,等到兩邊真開了戰,需要武將的時候,皇上總歸還是要來找我。現在看來我還是算錯了,王老賊想必也料到我的心思,所以急著將我斬草除根。這次他一擊未中,必定還會有下次,我若還像從前那般忍耐,便是坐以待斃。事已至此,我沒有退路,隻能反擊。如今我手上沒兵,回京和那些曾來探望過我的人聯合,又會讓朝廷內鬥,給慕恒趁虛而入的時機,想來想去,隻能重操爹的老本行,當個殺手刺客,走最簡單粗暴,也是最危險的一條路——擒賊先擒王了。當然,我雖打定了主意離京遠走,王老賊捅我這一刀,我卻不能就這麼算了。出山之後,我花了一天一夜憋出一段討佞臣書,列出王老賊一係列罪狀:擁權自重,拉幫結黨,迫害忠良,對前朝功臣趕儘殺絕,強行用自己手下鷹犬統領禁衛軍,更趁聖上離京之際,欲在白五爺屍骨未寒之時在他墳上動土,殺害鐵麵使未遂,致其重傷逃走,不知死活,這一切不僅是對天子的蔑視,更是對禁衛軍的羞辱。守衛京城的禁衛軍是九門提督白大人一手培養,受他統領四十餘年。白五爺便是禁衛軍。如今王老賊侮辱先人墳墓,強奪其子官印,更欲將其迫害致死,禁衛軍十二萬好兒郎,是可忍,孰不可忍也?而後,我秘密找了個秀才,讓他幫我將這書潤色一番。接下來,便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的過程。我花了從府上帶出的好大幾張銀票,找了一個信得過的江湖弟兄,讓他將這討佞臣書偷偷地四處招貼,傳播了出去。錢花得多,買到的人力也很多,文章又寫得直擊人心,配合著我失蹤的消息,不到半月,我就在離京百裡的地方聽到了風聲,說是禁衛軍之中最近很不安寧。雖沒到嘩變的程度,但也不遠了。這其中有三分是我的功勞,四分王修廉的功勞,還有三分,是那如今那被王修廉一手扶上九門提督之位的陸問的功勞。他有沒有鎮住軍心的能力,彆人不清楚,我可心知肚明。我知道,僅憑這麼一張紙就想讓禁衛軍造反必然不可能。王老賊壓下這麼件事的本事還是有的。不過先埋下這麼個種子,屆時我事成歸來後,奪回官印便會簡單許多。爹說了,路,都是要慢慢鋪的。我和秦信兩個傷兵就此踏上了去桓州的路。此時正值盛夏,天氣暖了,人身子活起來,傷也好得快些。我們走的時候,帶了很多葉太醫給的藥,我每天內外兼用,身上新傷舊傷漸漸愈合,功力也一點點恢複,整個人神清氣爽許多。若不是前途未卜,這一趟山山水水,還總有隻小花雀兒跟著,卻也愜意。從胤京走桓州首府東寧,說快也快,說慢也慢。路上山多,官道修得彎彎繞繞,儘是遠路,近路呢,要穿山越嶺,騎一般的馬不好走,而且山上許多強盜土匪,除了久經此路,早打點好關係的鏢隊,基本無人敢去。走官道,若有快馬,要一個半月,普通馬走,兩個多月才到的也有。抄近道走小路,不到一月就能抵達。我騎著奔霄,秦信也有匹飛雲駒,走這種路並無困難,加上兩人都身懷武藝,且帶著從府上拿來的一大筆錢,所以並不怕有人攔路劫道。碰見了,先拿雪花銀招呼,真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便使暗器傷幾個人嚇嚇他們,這麼一來,匪徒都會退散。所以這一趟走得順風順水,既未顛簸,又能好吃好喝好住,竟是休養了一路。一個月後,我們進入了東寧的城門。此地如今算是東天子的京都,受到重兵把守。各種禁軍巡衛,與胤京無異。我在城中轉了一圈,發現慕恒並沒有建造皇宮,而是依舊沿用著從前的行宮。表麵上說是不想勞民傷財,其實野心昭著,無非是打著攻進胤京的算盤。我一路上都想著要將慕恒抽筋剝皮,進了東寧,反而心裡有些不安。也不是害怕,隻是說不上來為什麼,總是想起從前回京的那一路,點點滴滴的,拚成個不是東天子的桓王慕恒。自從回京後,什麼都不對了,慕恒不再是慕恒,太子爺不再是太子爺,從前的事,算算不過幾個年頭,想起來,總覺得過了很久。慕恒性子孤介,兄弟中間隻同太子交好。從來慕恒要的,太子便讓給他。年少時,有段時日我們總出去狩獵,那時我與慕恒都是十四五歲的年紀,弓箭使得皆不是太好,但是到頭來總是慕恒的獵物多。我一開始不解,後來發現,太子的箭羽裡,總有幾根塗成了慕恒箭羽的顏色。有一次慕恒想出宮,太子爺便扔掉了功課,偷偷帶他出遊,叫先皇知道了,要責打兩人,太子爺一口咬定是自己貪玩,最後不止挨了先皇一頓戒尺,還被罰整整禁足一月。慕恒十歲喪母,在宮裡沒個依靠,每每被其他小王爺欺負,都是太子挺身而出將他護住。那時候,我總滿心豔羨地想,有個哥哥真好啊。現在我覺得,還是獨生子女比較安全。其實,以我對主子的了解,在這場江山之爭中,如果最後是他勝,他定會原諒慕恒。就算懲罰他,也絕不會將他置於死地。但在我心裡,慕恒是死罪。抵達東寧後,我在客棧裡,借著月色,磨了一夜的刀。這次,他欠我的,我一定要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