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恒起兵了。他在桓州糾集了自己的部隊,還得到了漠北邊軍的支持,燕王的叛軍是平定了,可五王爺平王,六王爺寧王,這兩人雖表麵中立,暗地裡卻幫了燕王不少,後來太子清燕王黨羽時,因抓不著把柄,並未處置他們。可他們心裡應該明白,現在不動手,不代表日後坐穩王位後不動手,故而慕恒這一反,兩人就順勢投奔了他,於太子而言,蒼州雲州算是丟了。如今朝中大部分人為王太師所掌握,但據秦信說,陸問並不能完全控製禁衛軍,無法服眾,隻好貶謫異見者,提拔同黨,這般做派雖然有些效果,但終究惹來不少怨言,加之我被這般對待的事傳了出去,朝臣心寒在所難免,所以其實整個朝廷並非一心。這些一半是秦信告訴我,一半乃是我自己覺察。這些日子登門拜訪的人不少,大多是我爹的舊部,骨頭硬的,被貶了,不得誌的,與被王太師排擠,恨他入骨的。我心知肚明,這些都是希望我能東山再起,懲治王修廉的人。這些人,我統統推說病重,一個都沒見。如今王太師主謀給了我個“留巷候”,還不如直接削官來得痛快,這“留巷”便是我府所在的巷名,他這麼做,無非是想羞辱我,若我就這麼忍氣吞聲接了這官位,就是認輸了。近日來我府上拜訪的人,都說找九門提督蕭大人,那意思不言自明,可我隻裝作不懂。秦信不明白,成天勸我重整精神,奪回禁衛軍,說太子爺顧念舊情,隻要我想,一定能重回高位。我隻說小心為上,如今我眼盲之事千萬不可泄露,免得被有心人利用,回不回朝廷的事,還是等我傷勢好轉再說。秦信這個人,頭腦簡單,做事衝動,我同他說交心的想法,他也未免轉得過彎來,而且他嘴上沒個把門的,我眼睛又瞎了,還是謹言為好。眼盲之後,不免有些終日惶惶,白日裡總要讓秦信寸步不離我屋子,隻偶爾啞巴來,他才得空出去做些自己的事。秦信的朋友,多是些五大三粗的人,這啞巴雖然文氣些,但手上也有常年握劍的繭子,可見有幾分身手,府裡固然留有幾個忠心的老奴,但我還是想秦信和啞巴至少有一人在我跟前。有個會功夫的人守著,我安心些。也不知這啞巴什麼樣兒,隻知道是個男子,身上總是新洗的衣裳的味道,手上也有皂角味。這是因為葉太醫交待過,我如今脆弱得很,周圍一定要乾乾淨淨的,否則傷口要化膿。秦信知道了,便儘量少到我跟前,可是啞巴每次都換好了衣裳,清潔了身體來。我因為這個覺得此人妥帖,不由得便對他有了幾分信任。而且同秦信這直腸子有許多話不能說,正好同啞巴講,反正啞巴總不會泄密。有一日又有個人求見我,秦信不在,啞巴在我床前。管家過來通報,我說照常告訴他我重傷未愈,不便見人。啞巴彼時剛喂完我藥。他服侍我躺下後,就在我手心寫字:“此人可信,為何不見?”“見了能有什麼用?”我笑,“這些人如今都將我當救命稻草,恨不得讓我立時踩著他們肩膀把王太師打落了,可我如今這境況,一出頭,豈不是自身難保嗎?我呀,現在就想活命,做我的留巷候,由王修廉那幫人折騰去吧。什麼朝政,不管它不管它。”啞巴輕輕地笑了一聲,很快在我手心寫:“撒謊。”我一怔,心想這啞巴反應也太快了,能讀我心事不成。轉念又想,我的性子,除了秦信這種腦子缺弦的人,彆人好像都是清楚的。我收起了臉上的笑,沉默了一會兒,歎道:“我不是不想重回朝廷,報仇雪恨,我恨王修廉恨得要死。隻是朝中黨派鬥爭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太子爺剛剛登基,桓王又起兵了,這節骨眼兒上……他雖對我無情,我卻總歸不想給他添亂。”啞巴沒反應。我自嘲地笑了笑,道:“唉,還說什麼太子,已經當今是聖上了,”我歎口氣,“早都不似從前了。”“恨他?”良久,啞巴才在我手心寫。我想了想,搖頭:“哪有主子能永遠英明,不受奸人蒙蔽?我離京已久,又出了桓王這樁事,加之王太師吹著耳旁風,他疑我也不是不可理解。”我這麼說,似是開解自己一般,不知為何反而喚起一陣委屈,便閉起眼,就此收了聲。啞巴又寫:“又撒謊。”我不由笑了。這啞巴難道真有讀心的本領?還是我眼睛瞎了,看不見他反應,自己的神色也遮掩不好。“你這啞子,非要我將心底的話都吐給你不可嗎?你知道得太多,當心我日後滅了你的口。”啞巴有點敷衍地笑了一聲,也不再在我手心寫字,似乎還在等我的回答。我合著眼,從前同太子的點點滴滴在腦海閃過,竟恍如隔世一般,再想起那日我臨走前,他疑我那句,更是灰心。半晌,我壓著嗓子開口:“不恨他。隻是失望。我為他賣了這麼多年的命,竟換不來絲毫信任。我還以為,日久天長,與他總有些情誼,如今才明白,原來他待我,隻是像用一把劍,不趁手了,隨手便可丟棄,”我說得鼻頭發酸,忙笑道,“唉,都怪我自作多情,君臣之間,不就是如此嗎?”這十年來,所有的心動,不過是他為讓我更賣命而使的手段。是我自己不知進退,陷得深了,才有錯覺,才會傷心。於太子如此,於慕恒,也不正是如此嗎?想起慕恒,我的心不知怎地一陣絞痛,更覺委屈,趕緊不想了,揉了揉眼睛,佯作無事道:“啞巴,你怎麼不寫了?”啞巴方才似在出神,隻握著我的手卻不寫字,聽見這句才動了幾下手指頭,卻像欲言又止似的,幾次沒能寫出個什麼來。他這麼躊躇著,我逐漸覺得無趣,服藥帶來的困意湧上來,不到一會兒,我便墜入了夢鄉。臥床休息了兩個月,外界的戰局也沒有什麼進展,隻是慕恒在自己的封地登基了,據說很受百姓擁護,如今民間許多人將慕恒稱為“東帝”。兩月來,雖然四處氣氛緊張,卻也沒有打什麼大仗,主要是因為兩邊的形勢複雜。表麵上來看,慕恒掌握的桓州府、蒼州府和雲州府將京畿包圍,似乎打進京城奪位易如反掌,漠北邊軍也可以控一控距京畿較遠的封地,這般輕鬆將這天下拿了。可事情遠沒有這麼簡單。慕恒掌握的這三個地方,即可以說是包圍了京城,卻也可以說是腹背受敵,處於對方的包圍之中。一旦形勢危急,天子攜重臣西逃,那被包圍的便是他了。況且如今西戎公主在京,大有與太子和親之勢,一旦和西戎聯了姻,那漠北邊軍便也會受到兩麵夾擊。退一步說,太子若被逼到絕境,總可以逃到西邊躲避,伺機東山再起,而桓州東臨大海,慕恒這個東帝是退無可退了。總之,如今兩邊都不敢輕舉妄動,也都在爭取剩下封地的王侯,這些日子,隻不過發發公文互相指責帝位名不正言不順,和在邊界打幾場不痛不癢的小仗罷了。這盤棋開局太難,這麼僵持著,我甚至想,有可能一個國家竟就這麼裂成兩半,誰也彆想獨占。還沒到武將上場的時候,我也便不甚著急,隻聽兩邊的文臣們四處遊說,在百姓中間散布對自己有利的說法。太子當了十年的東宮之主,監國好幾次,遺詔上寫的誰,其實大家也心知肚明,所以沒什麼可說的,對外隻有兩字,正統,已足夠有說服力。慕恒就不同了,他是企圖篡位的叛軍,一開始就處於不利位置,不能守,隻能攻,自然比較賣力,四處散播謠言,跟戲詞似得撒狗血,將嫡子這兩字繞來繞去不算,什麼離譜的故事都能編得出來。什麼太子偽造遺詔啦,挾持病重皇上啦,勾結西戎國啦,更有甚者,還說他當年使計謀搶了慕恒太子位,至於過程細節,那真是說什麼都有。故事的離奇程度,個個兒都可以直接搬上戲台。立太子的時候慕恒才十歲,奏折都不一定看得懂,而太子已經十八,大有治國之才,這東宮位還需要搶?再說皇後早早去世,先帝仁慈,念著往日情分,才沒有再立,但實際上太子生母惠貴妃早都是六宮之主,慕恒所謂的嫡子也不過是個名分罷了。沒想到先帝一時念及舊情,竟埋下了這麼個禍根。不過慕恒敢放這種風出來,也是拿準了百姓都愛傳奇故事,根本不管其中邏輯,所以這套說法在民間傳播極廣。我聽著乾生氣,隻想同他當麵對質,隻問他一件:既遺詔為假,那何不將真遺詔拿出來,給大家瞧瞧?白日裡,總如同怨婦一般,與秦信和啞巴罵他。深夜裡無法入眠之時,不能強自望著床前月光發呆,黑暗中便有從前的記憶一遍一遍地湧過來。想我們回來這一程。想到如今被捧成東天子這一個人,他從前也是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將軍,人人說他脾氣古怪又暴戾,精明冷酷,然而他也是會傻傻地和我打一場雪仗的人。他曾是無聲地在寒風中淚流滿麵,臉上結了冰的孩子,也曾在月光裡,長久地守在我床前。他喝醉了女兒紅,滿手鮮血地坐回湖畔,低聲說: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能得到。一幕幕交織起來,讓我矛盾又困惑。真正的慕恒,到底是什麼樣?隻短短幾天而已,為何突然變了一張臉?這帝位的誘惑當真就這麼大,大到可以讓他拔劍向自己最親近的兄長?木已成舟,然而我還是不敢相信,想來想去,隻得告訴自己,大約是我太天真了,而帝王家長大的人又高明,所以總要受人家愚弄吧。我臥病在床的時候,慕恒來過許多封信。前兩封信都是空白的一張紙,什麼都沒寫,第三封上也隻有一個墨點子。後來他開始寫字了,秦信讀給我聽。十分省墨,就兩個字,願安。寄了好幾次。後來又寄了句:與君彆後,夜長如歲,月如焚。秦信看來看去,說:“這桓王真沒文化,日字都寫成月了,難不成他們桓州的月光還曬人嗎哈哈哈。”我跟著他笑,心裡卻知道慕恒本沒寫錯。其實我和秦信一個水平,文縐縐的東西大多不懂,但很奇怪,這句話我一看就懂了。後來又來了一封,秦信看了冷笑說:“就知道這人不懷好意,這不,沉不住氣了吧?說如果你要投奔,去他那裡,一兵一卒都不用帶,所有的官位都由你挑。誰信呢?頭兒你可彆中計。”我也冷笑,道:“不用你說。”這麼又過了半個月,有一日醒來,我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片白茫茫的光。我心裡自然是狂喜,但是再揉眼睛看,那光也還隻是光。我像是身處濃霧中一般,隻看見渾濁的影子。我嘶啞著喉嚨大聲叫秦信。秦信以為我不行了,跑過來就搖我,讓我堅持住,也不容我說話,也不去叫大夫,就邊搖邊嚎。我覺得,這些日子如果不是啞巴時常來,那我這條命大概是交待在這廝手上了。我拿了秦信的手腕兒把他製住,大喘著氣說:“你、你住手……我……我能看見、看見一些了。”秦信愣了一下,站起就往出跑:“我叫太醫去!”那身影在我看來,真像一個飛快滾動的黑芝麻團子。芝麻團子到了門口,和個糯米團子撞上了,退了一步,又擋在他身前,道:“她能看見了。”那人不說話,秦信回頭來問:“頭兒,忘了問你,你能看見多少,我在你床前時,你能瞧清楚我的臉嗎?我怕葉太醫問起,我說不上來。”我知道那糯米團子一定是啞巴,秦信哪裡能想這麼周全。“看不清,隻有一個影子。”“哦,那我去了。”秦信說著便跑走了,隻剩啞巴在門口,有些躊躇似的。我說:“啞巴,怎麼不進來?”他這才緩緩地走了過來,到了我床前。我問他:“怎麼了?磨磨蹭蹭的。”他拿起我的手,寫:“今日遠行。”我一愣,反抓住他的手:“啞巴,你可不能走啊,我一個瞎子,你把我丟給秦信,我還有命嗎?”這句話說得無比誠懇,卻把啞巴惹笑了。大概是因為他不常笑,他一笑,我就覺得開心,便也笑了:“再說,我的眼睛快好了,我還想看看你的模樣呢……哎,你長什麼樣兒啊?”我說著便伸手去摸他的臉,沒想到剛觸到便被他躲開了。這兩個月我因著眼睛沒有如期複明,不免時時提心吊膽,直到今日才鬆了一口氣,所以心情大好,不由想逗逗這個啞巴:“怎麼,你害羞呀?”啞巴搖頭。“那你為何不讓我摸你的臉?”啞巴想了想,寫道:“男女有彆。”我將他的手指逮住,拿出了從前調戲姑娘的勁頭:“哦,是嗎?那你在我的手心寫了這麼多字,豈不是要嫁……娶我了?”啞巴不答。我繼續笑道:“你一個啞巴,我一個瞎子,正好湊一對兒,要不然等你遠行回來,我們成親算了,你看可好?”啞巴的手指點在我的手心,良久才道:“下次相見,我再答你。”他想了這麼久,寫下這話,我反倒有些窘,因為看不清他神情,不知道是不是玩笑。若他真以為我對他有意思,那豈不很尷尬。我轉了轉眼,趕緊笑了:“哈哈,兄弟,你這般照顧我,我不會忘了你的,等你回來,我請你喝酒啊。”他便寫:“好。”我們又說了一陣話,葉太醫來了。他瞧過我之後,說我的眼睛能見光,說明淤血已經化開了不少,如今隻需再加大藥量,不到半月便可見好。而身體上的傷,大多都已經沒有大礙了,隻需要再調養。我這兩個月因為眼盲,總是縮頭烏龜似地待在屋子裡,如今倒應出去走動走動,練練功,對身子也有好處。太醫走的時候,啞巴便同他一起走了。我望著床前殷勤的黑芝麻團子,不由深深地歎了口氣。由於失明太久,一點點的微光都覺得刺眼,所以葉太醫給了我一些眼紗,先是黑眼紗,後來眼睛適應,顏色便漸漸淡了下去,大約半個月,我便不再需要眼紗了。隻是視力依舊未完全恢複,看東西模模糊糊的,秦信的頭湊到我鼻子前來,我才能看清他的臉。並且時時會有重影,一天總要閉目養神幾個時辰。不過總得來說,我是日漸好轉著。視野越來越清,我活動的範圍就越來越大。先前隻是在庭院裡轉轉,練練功,後來有時也隨著管家出門買菜,在街上聽風聲。如今還是兩邊僵持不下,其餘封地的王爺們都搖擺不定地,裝腔作勢地觀望,有猶豫不知那邊勝算大的意思,當然也有想搖擺著從兩邊多哄出點好處的意思。皇上前幾日親自穿過目下被慕恒占據的地盤,去了幽州府,探望幽州王。以往這般狀況下,我都一定貼身護送,不知道這次代替我的會是誰。秦信告訴我,直到走前,皇上還是沒有娶西戎公主。倒不是他不願娶,而是柔麗不肯嫁。西戎之人不同此地,沒有什麼男尊女卑的講究,這公主年紀雖不大,卻因為死了兩個哥哥姐姐,成了西戎國王的長女,相當於皇長子,這點主還做得了。我聽得打個寒戰——這小狼崽子該不是還對我念念不忘吧?越想越可怕,索性不想了。據說皇上此行,是王太師一手促成的。秦信這些日子總有些惴惴不安,說覺得王修廉有陰謀,故意支開皇上,想再對我們下手。我心裡不怎麼信——皇上若是真有意護我,我也不至於落到如今這個地步。他們很清楚,我已失去皇上的信任,很難東山再起了,但若真對我下手,難免有忠於我的士兵嘩變,為了多此一舉除掉我,冒著引發動蕩的危險,實在不是一筆合算的買賣。但是秦信神經兮兮的,非要我搬離府上暫避風頭。我想來想去,覺得爹死了,我一直沒能儘到孝子的本分,便說,那就去守墓吧。墓前有搭好的小竹屋,隻一間廚房和兩間臥房,所以下人便不能帶了。我在老管家和秦信之間取舍了很久,最終還是痛苦地選擇了秦信。走之前管家直掉眼淚,說從前老爺在時,少爺你就不愛回府,如今老爺去了,下人又遣散許多,這府邸真是冷冷清清了。管家從我記事起就在府上,俗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從前爹權傾朝野的時候,他也跟著被捧上天,什麼樣的盛況他沒見識過,如今眼睜睜看著府上一夕蕭索,心裡必定不好受。我想到是自己沒能保住官位,便自覺慚愧,也不知道如何寬慰他。隻見他抹了把眼淚,又哽哽咽咽地說:“自老爺去後,青兒白兒紅兒花兒一夜之間都失了神似地,如今死得隻剩一條了。今天問人,說是魚兒食旺氣而生,想必這番變故,府上的運氣都耗光了。我老頭子苟延殘喘,沒什麼氣兒養著它,盼著少爺將它帶在身邊,今後奮發圖強,說不定能令它好轉。”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見我這些天閉門拒客,是個撒手不理朝政的意思,怕我就此消沉,所以拿我爹一直養著的魚兒來說事,其實是提醒我彆辜負我爹。我明白了,轉念又想,青兒白兒它們平日看著隻一味在缸中遊,不曉世事的樣子,沒想到如今我爹撒手人寰,我這個獨女沒顧得上儘孝操辦後事,反倒是它們追隨而去,原來它們也是有靈性的。我歎了口氣,準備開口答應,秦信卻在一邊說:“哎呀老爺子,我們頭兒近來還不夠倒黴嗎?哪來的運氣養這隻祖宗,你快拿遠點,再粘上晦氣,幾下熏得翻肚皮了!”聽了這話,我方才的感懷瞬間煙消雲散,叉腰對著這家夥屁股就是一腳:“閉上你的烏鴉嘴,魚缸拿住,以後……”我把頭湊到魚缸上方使勁看了下,道,“以後青兒就由你來養了,要是它死了,唯你是問!”秦信還想反駁,最後卻沒說話,隻在喉嚨裡哼了一聲,算是勉強接受了。我們到了墓前住了三四天,也算是過了幾天清淨日子。因為保養得當,葉太醫那邊也是挑著最名貴的藥來給我,所以身子好得很快,略略運功,先前的功夫已經恢複四成。可惜眼睛好得慢,視物總還是像隔著層霧,而且看東西久了,便出現重影,得閉住眼休息一會兒。一日,我正在門前躺椅閉目養神,聽見馬廄裡的奔霄在踏步長嘶。我眼盲這段時日,耳力大大提升,伏在地上片刻,便聽出了層層疊疊的馬蹄聲。我爹的墳墓建在了我娘墳墓的旁邊,在一座小山的半山腰上,山頂和山底都沒有人家,也沒人過路,這時突然來人,看來是衝著我們的。而且,多半來者不善。我心裡一緊,心想秦信要我們搬離並不是杞人憂天,隻是現在看來,我們想避禍,可這禍卻要找上門來。我騰身站起,大喊秦信。秦信很快就出來,想必也聽見動靜了,便道:“頭兒,你快上奔霄,先去避避,我在這兒保護五爺的墓。”此刻我眼前仍有些重影,頭直發暈,權衡片刻,還是道:“不行,我眼睛壞了,奔霄這麼快,不定把我帶到哪兒去,萬一回不來,又掉到惡人的圈套裡,那我不是死定了嗎?我們還是待在一起,兩個人幫襯著,總不至於叫人各個擊破。”說著便拿了劍,暗器也藏在袖子裡,和秦信站在竹屋門口嚴陣以待。過了一會兒,那隊人馬近了。一色的官兵服,是上邊派下來的人,二十來個。他們停在我們麵前,紛紛下馬,為首的那個朝我走過來。還沒等那人走近,秦信就破口大罵:“姓周的,你他娘的還敢來,上次的賬,老子還沒找你算呢!”這個姓周的就是上次王太師帶過來的那隊侍衛裡領頭的一個,看來,這王修廉是不打算放過我了。我讓他幾分,沒有接受任何人的投誠,未曾想,這老東西竟要趕儘殺絕,真是欺人太甚。我心中一凜,想起那日他奪我官印之仇,握劍的手愈發得緊。“我此次是奉王太師之命,來給白五爺遷墳的,”周侍衛並不理會秦信,“同留巷候大人說一聲,這禦前侍衛死呢,理應去帝陵東園給先帝陪葬,在泉下守護先帝,白五爺雖非侍衛,但一生護衛先帝,理應遷入帝陵東。”“放屁!”秦信喊出聲,“白五爺生前早就向先帝稟明與夫人合葬,況且他已經入土為安幾月,你們現在動土擾他安寧,算什麼道理?!”“秦侍衛,”姓周的冷笑一聲,“這遷入帝陵東是多大的福分,兩位可不要不識抬舉。”我一眼盯著那個模糊的影子看,也冷冷地笑了一聲:“白五爺手把手教過皇上功夫,也稱得上是太師。他從前執掌京城禁衛軍,更可號令天下兵馬,王修廉如今以太師之令遷白五爺的墳,”我哼了一聲,朝那人逼近,“他也不問問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他被我看得有些怵了,略略退了一小步,朝身後的人掃了一眼。而我停下來,接著說:“等皇上回京之後,讓他親自下旨,否則,本官不放行。”“嗬,好大的口氣……”姓周的又退了一步,是個要發號施令的動作。然而我沒讓他出聲,一抬手便抹了他脖子。鮮血濺到我的臉上,溫熱的,是久違的氣味。我不犯人,人卻犯我。我不動手,他們也會找由頭動手,沒什麼好理論的。數月來這口惡氣,也該出出了。不等周侍衛倒下,我暗器出袖,對麵齊刷刷又倒了三個。看這情景,我心裡驀然一緊,像是一步踏空般。以往這鏢都是百發百中,這次那邊列隊整齊,十才中三,這才讓我意識到自己眼睛不好,又重傷未愈,那邊料想也是一等的高手,這般以少敵多,不知有沒有勝算。不容多想,劍出鞘聲已響成一片,場麵瞬時緊張。秦信反應快,一躍護在我身前,擋著來人刀劍,可這十幾個人,足以將我們包圍。很快,我們便身處利刃環繞之中。我和秦信背對著背,都使出了全力迎向對方劈頭蓋臉的攻勢。此時我才覺出有雙好眼的重要,如今我看人皆是重影,一擊隻有七成能中,全靠一個快取勝。這般危急之下,秦信自顧不暇,也不可能再分心為我抵擋。我忍著傷口疼痛,拚命地朝那些重疊的紅影出招,一邊痛罵對方,也給自己壯膽。可這些人也不是吃素的,不能被兩句話罵暈。很快,就有人一聲獰笑道:“鐵麵大人,眼睛壞了,費舌頭可沒用。”隨即其他人也被點醒,覺出我的反常,都愈發地奮力朝我擊來。我一點不敢馬虎,全力應對著,汗順著臉頰直往下滴。前些天剛養好的內力,又亂了。此時秦信發出一聲慘叫。我嚇了一跳,連忙反身拽他,正見一柄劍刺入他肋下,又有一柄直向他脖子劃來。我挺身揮劍,在那劍將將沒入他喉嚨之時猛得擋開,隨即便感到背上一涼,饒是立即轉身,也被利劍劃了長長一道。那人見我回轉,卻故意地左躲右閃起來,讓我幾乎分不清他身在何處,次次出招都落空。又有一人趁此機會飛起一腳,就向我握劍的手腕踹過來——幸而關鍵時刻,秦信騰身飛掌,將那人擋下了。可他落地之時,剩下的七八個人迅速地將我們圍起,情勢於我們已是非常不利。此時此刻,彆無選擇。我眼前影子飛動,身上燥熱,沒命地和秦信並肩拚殺,心裡卻想,就是死,也不能死在爹的墓前,叫他看著我這般沒出息,該有多麼失望。我皺眉,大喝一聲,又揮劍連斬兩人。此時大家都是你死我活,搏了命的打法,一時不相上下。可我知道,秦信已經快撐不住了,我顧著自己,能勉強保命,但秦信再一鬆懈,便是被亂劍砍死的下場。我手顫抖著,一邊不停揮劍,一邊在心裡想,秦信,你他娘的可不能就這麼沒了。想著,便聽見他的喘息聲愈發淩亂。他忽然大吼一聲,一下將我抱住,而後極快地擎著劍旋轉,叫他們不能近前,隨即便找準一人揮劍,砍出個缺口來,猛地將我推了老遠:“頭兒,快走!”一切發生得太快,我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強力推出,趕忙用輕功點地,騰身而起才沒有摔倒,踉蹌著衝了幾步站住。這白癡,想舍命保我!我一個激靈回頭,見幾個人倒是沒有立即一擁而上取他性命,而是不約而同地回頭向我衝來,而他也追上去,想要將他們纏住。可靠他剩的這點氣力,哪能應對這剩下的三個高手?!我不能坐視不管,嘶聲罵句蠢貨,便紅著眼往那邊衝,心裡卻如同刀絞一般,明知,來不及了。那幾個紅影纏著他一個黑色的點,如同鮮血侵吞著中心一點濃墨。此刻,耳旁響起急速的馬蹄聲,想必有人一早等在山腳,見他們遲遲沒有消息,便來增援。我停下。不跑了。救不了秦信,也跑不了了。養著精神,等那些人來了,走近了,就將天機丸扔到方才在喝的茶中,讓那氣味好好散散,能拉多少個給我們陪葬,就拉多少個。那些人一步步逼近。我一步步退後。咬著牙退到躺椅旁的茶幾前,我緩緩放開捏著天機丸的手指——卻見那邊馬上的為首幾人舉起臂膀,拿著個什麼東西,對準了那些紅色的身影。耳邊隨即傳來箭簇劃在風裡的尖銳聲音,幾人應聲倒下,而秦信撐著劍,跪在地上喘氣,啞著聲大叫:“公……公主?!”我一驚,猛地將茶杯打到了地下,迅速拾起落在桌上的天機丸。再抬頭,便見秦信掙紮著站起,而那幾個背著弓的身影徐徐下馬,朝我走來。我和秦信包紮了傷口,低眉順眼地坐在桌子前,誰都不看麵前一身胡服的姑娘。姑娘也不說話,氣哄哄地在那裡喝茶,忿然地急聲喘著氣。半晌,茶喝完了,她把茶杯往桌上一摜,衝我罵道:“騙子!”我抬眼,也看不清她神情,隻陪著笑:“我、我也不是故意要……欺騙你的感情,一開始,我跟你說了的,你自己不信。”情債難還哪。想當年拋棄秋紅姑娘,那廂又是投河又是上吊,讓我深深地吃了一回當負心漢的苦頭,沒想到這次又招惹上個公主,把人家千裡迢迢地勾了來。我搖搖頭,轉念想,憑什麼我低聲下氣呢?這次明明是她心甘情願地貼過來的呀?我看那邊沒反應,又道:“而且,我也遭到報應了。我就騙了你半個時辰,就淪落成這樣,我都這麼慘了,你再算舊賬,可不仗義。”“是啊,”秦信在一邊幫腔,“你看我們頭兒,眼睛也瞎了,現在就是半個殘廢,公主,你可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你他-娘的說誰殘廢?”我抬手就是一巴掌。“行了行了,”柔麗一揮手,粗聲道,“算了,本公主不和你們一般見識。不過,這次我救你們的賬先記著,有你們還的時候。”我鬆了口氣,一口應下,又問:“公主怎麼趕過來救我?”“中原王走了,我一個人在宮裡無聊,就到處找你,你倒好,不知道躲到哪兒去。後來,我聽說王太師也在找你,就留了個心眼,派人從他那兒打探消息,今天官軍要來挖你爹的墳,我就跟上來了。早就知道那個老東西不是什麼好人,果然要害你,”她咂咂嘴,“不過也好,好些時候沒打架了,今天讓我的寶貝弓見見血,也不錯。”“哦……”其實我想問她找我做什麼,但是想了想,又咽了下去。“對了,你是怎麼落到這個地步的?”柔麗看著我狼狽的樣子,搖頭道,“聽說你是那個什麼東帝的狗腿子?”“這都是他們血口噴人!”秦信怒了,沒等我開口,就殷勤地把我們落難的過程整個地向柔麗講了一遍。柔麗靜靜地聽完了,喝了口茶,說:“你們中原人就是險惡,一群賊坯子,”她啐了一口,“真他娘的沒意思。”小公主這粗話說得笨拙又蹊蹺,我愣了下才反應過來是跟我們學的,不禁在心裡反省,我作為一個女的,自己活得這麼粗糙就算了,還把一個如花似玉身份高貴的小狼崽子給帶壞了,實在是不應該。日後在她麵前,還是文雅一些比較好。“那你被打成這樣,以後有什麼打算?”正想著,卻見柔麗把胳膊肘撐在桌上,朝我湊過來,兩隻綠眼睛忽閃忽閃地盯著我看,“想不想報仇?我們一起殺他娘的,把老東西的腦袋擰下來當球踢。”“哎呀公主,你不要這麼粗俗,要嫁不出去的。”我向後退了一點。“你還有臉說嗎?”她頓了頓,又用力地砸了一下杯子,高聲說,“想想就來氣!”“公主你彆生氣,我家頭兒是把自己的煩惱加在你的身上,不足為信。公主你這麼好看,愁什麼沒人娶。”我抬手又一個巴掌,這次叫秦信給躲過了。看在他救我一命的份上,我決定將這筆賬先記著,日後一起算。“彆東拉西扯,”柔麗絲毫不領秦信的情,執著地問我,“想不想報仇?打死那老東西。”“現在還不行,”這小狼崽子頭腦比較簡單,裡頭隻有打打殺殺,我同她分析事情利弊,她也未必能聽得懂,索性混過去,“我得把傷養好了再說。”看她又要開口,且秦信這個馬屁精有附和的趨勢,我趕忙舉手掐住二人話頭兒,向柔麗道:“小祖宗,彆鬨了,你今天帶了多少人馬?”她想了想,說:“二十來個吧,都是我從西戎帶來的隨身侍衛。”“哦,二十幾個侍衛,待會兒老賊久候他的人馬不歸,再派來援軍,你這二十幾個人,能撐多久啊?”柔麗被我問住了,想了一想才道:“哼,怎麼著,他敢對我西戎國武士下手不成?”“他不對你下手,對我下手啊,公主,待會兒他大隊人馬來了,把你們纏住,我們還不被剁成餃子餡?”我歎了口氣,“而且,讓那老賊知道你在這兒摻一腳,還不定怎麼跟皇上說呢,到時候再給我安上個裡通外國的罪過,我可是跳進澤水也洗不清了。你要是真想幫我,就叫你手下把外頭死人處理掉,彆讓人看出是你救的急。我們兵分兩路,你呢,回宮睡你的白玉床,我呢,帶著秦信逃命去了。”秦信深以為然:“還是頭兒聰明,我們往哪兒跑?”“不知道。”柔麗依言去下令讓手下銷毀屍體,剛回頭就聽到這話,道:“你們到底行不行?要是再讓人給逮著,本公主可救不了你們。”“小祖宗,快彆說了,我夠愁的了,再拖下去,那王老賊的人上了山,可不是開玩笑的。秦信,你快去收拾東西,我去爹墓前辭個行,我們立馬就走。公主,你也趕緊的,屍體毀完速速下山,耽擱不得。”“好吧,”她這才答應了,站起身來,卻又將一個物件遞給我,“拿著。”我看不清她的神情,心中不禁悚然:“你你你想乾嘛?定情信物我可……”“定你個頭!”小狼崽子把那物件摔在我臉上,一股怪裡怪氣的草藥味撲麵而來,是個裝著香草的荷包,“和你定情,天下男人死絕了嗎?行了,揣好了彆扔,給那傻小子拿著也行。”說完,扭頭就走。我也無暇多想,將香包掖進懷裡,就出門走向我爹娘的墳墓。塞香包的時候指尖碰到個硬硬的東西,拿出來一看,卻是那兩支下下簽。我盤腿坐在爹的墳前,把兩根簽子扔在地上,說:“老頭子,真不知道這簽怎麼他娘的這麼靈。你看看,才多久啊,我就……唉,不說了,本想在這兒多陪陪二老,看來也不成。提前跟你說一下,你兒子沒出息,日後王老賊若是來挖你的墳,我再護不住了,你老自己看著想辦法吧,去他府上鬨個鬼什麼的也好啊,”我看著那木簽,想起之前說過平安歸來後爺倆一起燒簽子的話,便歎了口氣,拿出火石來點火,壓了壓聲音,“不過,你放心,說報仇,就報仇。等我東山再起,在他王家的祖墳上養豬!”餘光看見秦信已經收拾好了包袱,朝我走來。我拍拍手站起欲走,卻見他手裡沒端東西,便朝他喊:“青兒呢?”“頭兒你快饒了青兒吧,眼見著快被咱晦氣死了,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就留它一條命不行嗎?”“呸,廢話這麼多,快拿去!”我翻了個白眼,心想,以後就派他就去王修廉祖墳上喂豬。回過身才意識到,方才眼力好了許多,看人也成形了。我轉過身,估量著那簽子燒得差不多,就用腳將火踩滅。因為怕留下小火苗,點了我爹娘的墳,所以我踩得格外仔細。踩著踩著就覺得不對勁,仿佛腳下有兩個硬硬的東西。我心中一動,蹲下身,扒開灰,將那東西拿出來一看,卻是兩個一般大小的矩形小板兒,與那簽子一般寬,長度卻隻有一半。我看了一眼我爹的墳墓:“你還留著一手?”可這是什麼呢?我把那兩個黑漆漆的玩意兒湊到眼前端詳,又用袖子擦了擦,卻見那表麵的灰一擦便掉,脫出兩個潔白的玉胎,上頭還各刻著四個字。我咽了口口水,將那兩塊玉板湊近眼前,喃喃念:“蛟文蔽日,魚書逆夜。”又是這八個字。從前簽子上這兩句話我便覺得沒頭沒腦,和底下的話連不上,也不像正經卦辭,卻沒有細想,隻當廟觀故弄玄虛。今天……又是哪一出?“蛟文蔽日,魚書逆夜……”我又喃喃念了幾遍,腦子裡沒個頭緒,不禁叉腰向墓:“我說爹呀,你我都是粗人,何必這麼互相折磨?”琢磨不出意思,隻能改為思索老頭子留這麼句話給我的用意。他之所以走前要我回來之後燒掉簽子,又把簽子專門留作遺物,便是想讓我發現這幾個字,也就是說,他有些話想要對我說,那時卻不能告訴我。這麼看來,在我走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沒法等我回來,當麵對我講。或許是因為知道先皇去世,他便要自儘。可那天,我進了城門後才先皇才駕崩,老頭子肯定知道我回來,可仍沒等我見最後一麵。我原先以為他這是怨我走時出言相傷,沒想到,其中可能另有隱情。到底是什麼事讓他早知道自己會死,卻不能見我最後一麵,而且還不能寫在遺書裡?他這麼惜命的人,何以甘願為先皇殉葬?我想著想著,不禁手腳發涼。這一切,實在是太蹊蹺了。“你走不走了?”這時,柔麗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嚇我一跳。“走,走……”我有些恍惚地轉過身,便聽她一驚一乍:“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沒事,”我調整了下神態,暗暗將玉片收起道,“趕緊下山吧。”下山的路有兩條,我們一起走三裡後,會有個分岔,到時候我們和公主再各走一邊,免得在山下被人撞見在一起。我騎在馬上,忍不住拿這兩句話來問秦信。秦信沉思了良久,道:“前半句我不懂,後半句餘叔溺液,餘叔不用說,你府上廚子嘛,溺就是尿尿,液,不用說。整句話的意思就是餘叔尿尿。”我氣得說不出話來。這邊公主卻哼了一聲:“尿你個頭,那字兒是那麼讀嗎?溺字作小解時讀作尿,讀“膩”的時候明明是淹沒的意思。”我和秦信齊齊地對此女刮目相看。“你一個西戎人,怎麼知道得比我還多?”柔麗聽了我這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就你這字都認不全的水平,也好意思腆著臉要人家姑娘才高八丈,虧本公主還為你綁了個老夫子,學了一年漢文。”因為我久不婚娶,民間對我擇偶標準的傳言很多,傳到最後,我中意的女子,不僅容貌需似天女下凡,而且要文能氣死狀元,武能空手打虎,還經常有各種奇怪的能力,不能儘述。這小狼崽子聽到的那些,已經算是很正常的了。我懶得解釋,打個哈哈過去,問她:“那依你看,這兩句話什麼意思?”我倒是不怕她將這話泄露了,她一個異國公主,哪有人可說。柔麗努力地回想了一下,道:“魚書不是書信的意思嗎?好多詩詞裡麵都有。說是你們中原人之前送信的時候,會把帛書放在魚形的盒子裡,叫什麼,什麼,魚傳什麼素的。”雖然我也不知道那個詞到底是魚什麼素,但是經她這麼一點,我卻是想起來了。而且,我從前還聽說過那麼個把帛書藏在魚肚子裡的故事,隻不過那魚不是木頭的,而是活生生的真魚。我眉頭一皺,突然朝秦信懷裡的魚缸看去。難道……我按了按心緒,沒有在他們麵前表現出什麼,隻諂媚對柔麗道:“小祖宗,你真聰明,快想想,你還懂什麼?”柔麗便很得意地笑了,叫我將兩句話再跟她說一遍,並且把每個字具體怎麼寫也說清楚。聽完之後,她托著下巴,邊想邊說:“夫子告訴我,你們寫句子講究那什麼……打仗,就是兩句裡頭的詞兒要一唱一和的,這魚呢,對的就是蛟,文對書,蔽對逆,日對夜。還有啊,蛟不是一種像龍又不是龍的玩意兒嗎?住水裡的。這蛟文是個什麼東西,我就不知道了。”我方才自己一路琢磨出的同柔麗說的,漸漸糅合在了一起,成了個隱約模糊的樣子。蛟是假龍,說的不正是那自封的東帝慕恒?蛟文想必就是他自稱的立他為太子的遺詔了。如今他擅自登基,大肆宣揚自己才是正統,正是個要遮天蔽日的邪惡勢頭,而這魚書……我又掃了一眼那魚缸,想道,“逆夜”,是說這東西可以將黑暗推翻,扭轉局勢了。沒想到老頭子料事如神,早都想到了這一著。更沒想到,我揣了這兩個簽子這麼久,竟到現在發現裡頭隱藏的玄機。都怪我當初不舍得按老頭子說的那般燒掉簽子,才拖了這許久,也不知現在是否還來得及。當今,最緊要的,便是知道這“魚書”是不是真藏在那些魚的肚子裡。若真是,它們莫名其妙相繼死去,大致就是因為這個。這樣看來,每條魚的腹中都有東西。老頭子做事一向縝密,想必給它們肚子裡都放了一樣的字條,以防萬一我隻能看一條。而且聽說他之前交待,這些魚兒若是死了,都要葬在我們府上的後花園,想必,一來是因為不想魚兒被亂扔,怕人發現其中奧秘,二來,就算我之後才發現,也滿可以去挖那葬魚之地,將字條挖出來。我越是想,就越是覺得豁然開朗,先前的蛛絲馬跡都連成了一線。但仍有疑問:如果老頭子大費周章,真就是為了同我說這個,那何必非要自刎?哪怕真是想隨先帝走,不會連見我一麵,交待清楚的機會都不留,這有什麼好遮掩的?還是……莫非他之前已經中了王修廉的什麼招,知道自己將大權旁落,更顧及不了我,所以給我留條路,叫我一旦失勢,能有個能立功的後招,好重返朝廷。好像隻有這樣才能說得過去。但是仍覺得哪裡怪怪的。我在馬上,坐如針氈,恨不得立刻跳下去將秦信手中的東西奪過來,開腸破肚地看一看,我爹究竟給我藏了什麼?正在思索中間,聽見那邊柔麗說:“好了,就在這兒分開吧。”我一抬眼,雖看不清楚,卻明白,是到了分岔路口,於是勉強收了心,朝那廂拱拱手:“公主,救命之恩我蕭遙記下了,改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隻管開口。”“好啊。”柔麗也不自謙,也不推辭,十分坦然地應下了。秦信也跟著說:“小殿下,秦信的這條命是你給的。這輩子你想要,隨時可以來拿,下輩子你想要,也可以給你。”我看不見他神色,卻覺得這廝賣乖討好,是一副臭馬屁精的樣子。此人從來都是一根腸子通到底,一句話能同時得罪一屋子人的存在,不知何時練出的這副油嘴滑舌。那邊噗嗤一笑,道:“一言為定,傻小子。”說罷,便揚鞭去了。這群蠻子一個個從我們身邊路過,直到最後一個也隻留給我們個馬屁股,秦信還在伸長脖子相望,在我看來,模模糊糊地,那形狀像極一隻抻著頸子的呆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