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慕華啊慕華(1 / 1)

墜馬之後,奔霄立刻跑走了。我獨自一身殘破地在原地躺著,感覺四周靜得很。靜得讓人想哭。我躺在地上,血液不斷流失,昏昏沉沉間隻一股恨意將神誌撐住。好一個慕恒,昨夜用那樣的話迷惑我,到頭來卻為了一個皇位,頭也不回地將我留在這樣的境地。我驚訝地覺出,我想殺了他,除了因為他覬覦我主子的天下,還因為他欺騙我。說來可笑,明明隻是逢場作戲之辭,我竟覺得,他辜負我。而我竟為他向太子說了謊。恍惚間,又聽到奔霄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在我跟前停下,有個人從馬上跳下來。我隻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恍惚感到他跪在我麵前無處下手,以顫抖的聲音叫:“遙兒”。“遙兒……”我徹底陷入了黑暗。沉睡之時,除了痛感,還模模糊糊地,總聽有人在我床前呢喃著什麼,說什麼若是你死,我也不獨存於世的話,說著說著便帶了哭腔,還時時嗚咽。真不知道,在這世上,還有誰能這麼惦記我。娘死了,爹死了,太子因我的過失不再信我,還要迎娶公主。慕恒說喜歡我,其實不過信口虛言。我在這偌大的人世間,還有誰呢?除了朝堂上那些盼著我死的人呢,還有誰呢?但正是因為這些人,我才不能死。我就是要跟他們鬥一口氣。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能睜開眼皮,看看四周,不是在宮中,像是一個客棧。撐了不久之後又睡過去,後來發了好一陣子燒,終於漸漸清醒了,隻是意識時斷時續。有一日被灌了藥之後神清氣爽,醒了好久,能長時間睜眼了。身子劇痛,但是勉強恢複知覺,掙紮了半天,坐了起來。剛起來就有人推門進來,我警惕地往那邊看,卻是一個熟悉的身影——“頭兒!”那人大叫著跑過來。秦信。我虛弱地往他後麵望,希望看見彆的什麼人,被那人一句話打斷:“大夫剛走了,就我一個!”本來沒覺得很悲涼,他這句話一說,我頓感絕望,就又顫顫巍巍地癱回去了。秦信絲毫沒有察覺我的心情變化。他熱淚盈眶地坐在我床前的凳子上看我,激動地拍我的肩膀:“頭兒,大難不死,你,你真是……你真是皮實!”我:“……”“頭兒?你還會說話嗎?不會啞巴了吧?”“你才啞巴呢,”我狠狠瞪他,“說,我們在哪裡?過了幾天?如今局勢如何?”“你傷勢重,隻能就近在京郊找了客棧延醫診治,如今是第七天了,”秦信一五一十答道,“桓王、柳相還有一些叛臣已經分頭逃到了桓州,果然成了叛軍,要爭天下。”“嗬,”我冷笑一聲,“檄文怎麼寫的?”“說是桓王才是嫡子,亦是遺詔上寫的正統。”如我所料。我搖搖頭,道:“我的傷怎麼樣了?”“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好不容易將命搶回來了,如今怎麼也要再養三個月,傷徹底好,得至少一年。頭兒啊,你可消停些吧,何必與那群老東西置氣。”“哪裡是我與他們置氣,分明是他們容不下我,”我咳了一聲,“你先去宮裡交待我的命令,讓禁衛軍不要慌亂,先將京城護好是正經事,如今桓王叛亂,太子爺近日得趕快登基,搶占先機才成,禁衛軍也得準備好了,一點差池也出不得。”秦信把眼睛低下了,給我掖了掖被角,也不看我,隻說:“頭兒,你還是先把傷養好。養好了,一切都好說。”看他這反應,我不由詫異,沉下聲道:“何出此言?”“沒什麼,就是你如今這身子,實在是不能操勞,回去又有什麼用呢?不如……是吧。”他還是不看我。“抬頭。”我又掙紮著坐起來。秦信皺著眉撇了撇唇角,終於將眼睛抬起來看著我。“如實交代。”“好吧,”秦信抿了抿嘴,“昨日,太子殿下已然登基了。”“是嗎?”我微微鬆了口氣,“這是好事,你為何如此愁眉不展?”“還不是王太師那老不死的東西!”他心中似乎早有怒火,一下發泄出來,將我嚇了一跳,“他一口咬定你是桓王一黨,這幾日在朝中各處抹黑,無所不用其極。更可氣的是,這老賊不知何時與陸問混在了一起,這時分,趁著你病倒,陸問在軍中四處胡說,拉攏人心,這才幾日,東宮總提領之位換人不說,這九門提督之位……唉!”他恨恨地一掌拍在床沿上。我懵了。陸問是我爹的得力手下,在禁衛軍中也有些影響力。此人在我爹生前規規矩矩,沒想到竟做出這等事來。真是內鬼難防。“荒謬,”我皺眉,“我這趟邊疆才走了數月,這朝中,竟是王修廉的天下了。那太子爺呢?難道他也不信我嗎?”“主子他……唉,”秦信又歎了口氣,“如今陛下剛剛登基,外要應對西邊的蠻子,內要應對北邊的叛軍,這時候若是硬要同朝臣作對,江山可危,”他頓了頓,欲言又止,隻是眼神黯然道,“昨日登基封臣時,九門提督之位,已經……”“我與王修廉誰才更有能力平定叛軍,殿下怎會不知?剛登基時不肅清朝堂不正之風,任由他們拉幫結派,如此順著他們來,君主無君主之威,聖意遲早被臣下裹挾,到時候,內外之亂平定,卻在朝廷留下更大的禍根,江山才是真的可危,”我實在不解一向聰明的太子為何會做出如此決定,氣憤之餘趕忙問秦信,“你是我的副手,前幾月我不在時一直由你統領東宮禁軍,爹也一直很欣賞你,這位置,你若有意,以你的威望,是爭得到的呀。”我握住了他的手腕。秦信轉過頭,不說話。我的心又涼了一截。“你……”“頭兒,”他猛地轉過頭,死皺著眉看我,聲音高起來,“這般烏煙瘴氣……我秦信,不屑於與那些蠅營狗苟之輩爭鬥!況且你被人潑了這樣的臟水,連帶當天在東宮幫你阻攔那些武官的兄弟也都被調去當最低等的守衛,這口氣,你能咽得下,我可咽不下!”“所以呢?”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昨日,我已經告病停職了。”“你、你、你……”我氣得說不出話來。秦信連忙過來拍我的胸口:“頭兒,頭兒,你彆生氣,彆生氣啊。”“我不生氣?!”我順了氣,狠狠地盯著他,“他們為這位置費儘心機,你倒好,竟然將之拱手讓人!”“我……”“蠢貨!!!”“我沒錯。”“你……這還得了,”我急火攻心,掀開被子就要下床,“不行,我不能讓他們就這麼得逞。”“頭兒,頭兒,你冷靜點,你身子這麼弱,現在去招他們,不是自尋死路嗎?”“我還沒那麼弱不禁風!”正當我與秦信兩人相持不下之時,外頭忽然傳來一陣雜遝的腳步聲。沒過多久,門突然被用力推開。我皺眉,看向門口,卻見那邊立著一群穿官衣的。為首的是一個傳旨太監,而王太師就背著手站在他身後,居高臨下,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秦信見狀站起護在我床前,腰間劍一下出鞘。“你們想做什麼?”我隻雙拳緊握,死死地盯著王太師那張寫滿了嘲諷的臉。“大膽,皇上手諭在前,還不跪下。”傳旨太監開了口。秦信看向我。我瞧著那太監手中的聖旨,突然覺得想笑,便厭惡地閉了眼,道:“本官重傷在身,秦信,你替本官接旨吧。”秦信隻得收了劍,忍氣吞聲地跪下了:“臣秦信,代蕭大人接旨。”太師卻笑了起來,緩緩道:“鐵麵使好大的架子。一介叛賊,膽敢無視聖上,來呀,”他揮揮手,“蕭大人自己起不來,你們去幫幫她。”說著,幾個侍衛就要朝我走來。秦信站起,擋在我身前怒道:“你們欺人太甚!今天誰要動蕭大人,先從老子屍體上踏過去!”眼見著幾個人就要打起來,我伸手將他們止住:“不就是接旨嗎?本官起得來。”“頭兒!”我朝秦信搖搖頭,讓他息事寧人。自己硬撐著起來,下床跪下。正在愈合的傷口經這麼一撕,疼痛入骨。我麵上沒有表情,昂頭冷冷道:“臣蕭遙,接旨。”“罪臣蕭遙,包庇叛賊,禍及朝綱,著罷免東宮總提領,奪九門提督官印。念其昔日功勳,不奪祖宅,降封留巷候,非詔不得入宮。欽此。”“包庇叛賊?”我心灰意冷,反而笑了,“好一個包庇叛賊!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若我真有心包庇,何必拚死追擊?桓王的幾個心腹,一個個都死在了本官的手下,本官在郊外舍命殺敵之時,王太師,你除了嚼舌根,還做了什麼?這塊九門提督官印,乃白五爺奉先帝之令,親手交給本官,今日,我就用先帝聖旨,抗這新君聖旨,”我站了起來,“除非讓本官進宮麵聖,聽到皇上親口下令。”傳旨太監懵了,看向王太師。“大膽罪臣,還敢嘴硬,”王太師緩緩朝我踱過來,“明明是想同桓王一起出逃未遂,包庇叛賊在先,抗拒聖旨在後,蕭遙,你這已是死罪。”“哦?那便請太師大人殺了我,隻看今後禁衛軍若嘩變,你能不能留個全屍。”我冷笑。“你以為本官不敢嗎?”他說著,竟真伸手一下將我的脖頸掐住。秦信站起要保護我,卻被一乾侍衛製住,隻能在旁大喊著掙紮。我身子虛弱已極,竟無力反抗,隻能任由王太師捏著我的頸子,將我按在床柱上。他用力極大,我氣喘不上來,頭昏目眩,眼前一陣陣地發黑,隻能用手試圖將他的手掰開,卻不過是徒勞。我這模樣似乎逗笑了他。王太師搖著頭道:“怎麼,鐵麵大人,你不是很風光嗎?你不是武功高強嗎?怎麼如今連我這文人的手也鬥不過了?”他輕蔑地用另一手拍打著我的臉,冷笑道,“進宮麵聖,你以為你還有同我談判的餘地?彆妄想了,此次就是聖上叫我來的,如今本官捏死你就如同捏死一隻螞蟻,勸你識相些。”他終於鬆開了手,我一下癱倒在地,捂著脖頸大口呼吸。我什麼都說不出來了,隻有眼淚不停地從眼裡湧出。侍衛們一擁而上踏過我,在床上翻找我的衣物。我倒在他們腳下,身上處處都疼,可是手隻顧捂著心口。那裡傳來的,才是更真切,更要命的痛。十年。我為他流了十年的血,擋了十年的刀。他們說自古君王最無情,我從不信。未料如今……慕華啊,慕華。很快,我的官印就被找到了。王太師將那印放在手中,蹲身下來瞧我:“鐵麵大人,那日你將這印讓給老夫,老夫未接,不是不敢,隻是時候未到,”他笑起來,“你那時說的對,這權,可不是誰都能拿得住的。這話便回贈給留巷候大人吧。”他站起,十分快意地將那印收了,道:“回宮!”這群人這才陸陸續續地走出了屋子,秦信被放開後,紅著眼要拔劍同他們廝殺,卻見我在地上奄奄一息,忙過來看我。“頭兒,你沒事吧,頭兒,你挺住啊!”他哽咽道。我精神已然恍惚,秦信的聲音在我耳邊忽近忽遠。他將我抱起放在床上,我無力轉眼,赫然看見原本收著官印的荷包——正是隨著爹的遺書交給我的那個。喉口頓時一緊,一口鮮血噴出,將衣襟染得殷紅。“爹,我……”我眼前一黑,昏死過去。好像在海裡飄。邊飄邊下沉。嗓子眼裡堵的都是血腥味的海水,要將我由內而外地淹沒。鼻子,喉嚨,所有進出氣兒的地方,都像些殘破的玩意兒,漏風,呼啦作響。分不清是生是死,全憑一口氣,撐著。原先昏迷的時候還做些夢,這次連夢也無,什麼想法也無,愛恨灰飛,意識飄散。渾身都痛,有時過痛了,便昏過去,好一陣子沒知覺,過些時辰又漸漸重拾痛意,逐漸加重。如同夾在兩塊大如房屋,沉如鐵塔的石板中間,全身被碾得粉碎,壓成肉泥,這般的痛。浮浮沉沉。我從未經曆過如此狼狽的時刻,也從未重傷至此。奇怪的是之前每次瀕死得救,總覺得僥幸,從鬼門關走了一遭,這次真正到了這時刻,又漸漸醒來的時候,心裡卻毫無慶幸。隻覺得如同一把被扔在路旁的,卷了邊的劍。死是沒死。廢是廢了。無它,如此而已。況且,在虛空中掙紮的時間漫長無比,我疑心我終於睜眼的時候,已經老了。我終究還是醒來。眼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我咳嗽了兩聲,試探地叫:“秦信。”很快就有大聲的回複:“頭兒!你醒了!”我感到他奔過來,抓住我手臂:“頭兒……這一月來,你可算……”原來沒有許多年,竟才一月。我舔了舔嘴唇,使喚他:“點個燈去。”秦信似乎一愣,也不起身,半晌說不出話來。我逐漸也覺出不對,張大眼睛四下地看,卻隻是黑暗,不由啞聲道:“這……”。我感到眼前有什麼東西晃動帶出的風,好像有人拿手在我麵前搖擺。卻什麼也看不見。秦信一個從不低頭的生猛傻小子,開始抽泣。我的心一截一截地涼了,許久方才笑出來。怎麼偏偏是眼睛?秦信哽咽著咬牙:“去他娘的王修廉,等我秦信東山再起,定當手刃老賊,為你雪恨!”我不答他,說:“叫郎中來吧。”“嗯”,他點頭,然後站起跑出去。過了一會兒,三個人的腳步聲出現在門口。我下意識地一縮,手四處摸劍。便聽見秦信的聲音:“頭兒,彆怕,是我,我帶著郎中和……和藥箱來了,我們在府上,沒有危險的。”說著,卻還是遞了把劍過來,叫我握著。這小子平時看不出來,沒想到這麼貼心。“郎中,”我定了定神,艱難發聲,“有勞你這些日子照顧我。”“蕭大人和老朽何必見外。”他說著,將手搭上了我的脈。竟是太醫院總管,與我熟識的葉太醫。這葉太醫最擅長療重傷,治疑難雜症,人稱“閻王懼”,意思是他敢同閻王搶人,而次次,都是他得手。此次我能保住性命,想必是他的功勞。隻是沒想到,我如今這般境況,朝中眾人應是恨不得避瘟疫一般避我,他卻雪中送炭。我心裡一暖,道:“葉伯伯,我又欠你一條命了。”“是你命大,”他把了脈,又用手張開我的眼皮瞧,看了許久,又在我頭上紮了幾次針,才道:“眼睛並無傷口,這般失明,應是顱內淤血的緣故。”“那還能不能複明?”秦信急急問道。“我開幾副活血化瘀的藥,日日服用,七成會複明,隻是何時能痊愈,隻看造化了,短則半月,長則一年。”我的心放下了些,隻想,我蕭遙多少致命傷都挺了過來,這次不過十天半個月看不見,能有什麼大不了的?隻是希望不要有人趁機落井下石。“好,都聽葉伯伯的。”我對著黑暗說道。葉太醫聞言,道了聲好,又交待了一些注意的事項,便開藥去了。我聽著腳步聲,是隻有他一個人走了,心知方才同他們一起進來的還有一個,就開口:“秦信,這人是誰?”“啊?”秦信一時沒反應過來,頓了一下才說,“哦,這人啊……你家府上的下人大多被遣散,這是我朋友,來幫我照顧你的,是個啞巴,”他接著對那啞巴說,“啞巴,你留在這看著蕭大人,藥該煎好了,我去瞧瞧。”說著便出去了。我點點頭,感到那人走過來坐在床沿,似乎靜靜看了我一會兒,而後執起我的手,在我手心寫:“疼嗎?”我心想這人不止啞巴,腦子可能也不好使,我都傷成這樣了,你說疼不疼。“疼啊。”他微微歎了一聲,輕輕為我將被角掖上,大約看我半死不活的,有點憐憫吧。這時,窗戶方向突然傳來一陣拍打的聲音,我一個激靈,握緊了劍柄。啞巴就站起身來,去那邊查看。回來在我手心寫,隻是風。頓了頓,又寫,不要怕,有我在。我笑了一聲,想說我可是天下第一高手,還要人保護嗎,又覺得被一陣風嚇成這樣,還是彆說大話的好,便隻道:“好。”他又靜靜在我床前坐了許久,為我拭去因疼痛而滲出的冷汗,喂我喝藥。本來我因著眼盲,心裡總是戰戰兢兢,後來因為他寸步不離,也就逐漸安下心來,又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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