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回京·人生如此寂寞不如來堆雪人(1)(1 / 1)

再睜眼的時候已是在船上。我身子晃晃悠悠,四周彌漫著河水的氣息,還摻雜著一種……藕粉桂花糖糕,梅花酪,蟹粉酥,棗泥卷,胡餅,和牛肉包子的味道。我艱難地扭過脖子,就看見慕恒在吃飯。我虛弱地吞了口口水。慕恒筷子一頓,轉頭看向我。“……為什麼我一吃東西你就會醒?”明明是我每次醒來你都在吃好嗎?!我渾身劇痛,掙紮著坐了起來爬向吃的:“王爺,我們這是死了吧?”“我們已經在西淮渡口上船了。”我伸向肉包子的手停在半空。“那卑職能吃嗎……”“吃吧。”我直起身子坐在慕恒對麵,拿起包子就往嘴裡塞,一邊含混地問:“王爺,你是怎麼帶我從火中逃出來的?”“不知道。”“不知道?”“我醒來的時候身在離朝露寺二裡外的地方,除你之外周圍並無他人。”“真的?”我張了張眼,“莫非是神明相助?”慕恒搖搖頭。“我有種感覺,在寧安府衙下藥的,在集市上殺死那三個殺手的,與昨夜救我們的,是同一個人。”“啊?這怎麼可能?昨夜朝露寺除了我們,禿驢,還有那群刺客,就沒……”我話說到一半停住,突然反應過來,“王爺你是說,那人先是在府衙,而後潛伏在那群刺客當中?”這樣的話,他便有機會在暗中做所有的這些事了。“恐怕不止,”他若有所思道,“我記得,在驛館的時候,離我房門最近的五個刺客身上的致命傷十分相似,似是出於同一人之手,看來是有人在最後一刻為我攔住了他們。那夜,你可看清了?”“這個嘛……”“算了,問你也是白問。”“我當時哪敢探頭看啊,卑職要是被發現了,誰來保護王爺?”我邊吃桂花糕,邊笑道,“現在好了,我們終於脫險了。”慕恒沒有接話。他搖了搖頭,撥開船艙的竹簾,向外望去:“恐怕,這隻是個開始。”渡過了淮河,我和慕恒總算是過了幾天太平日子。那天在風沙裡受的傷雖然不重,但也不輕,好在天氣寒冷,傷口不易發炎,加上我一直揣了特製的藥膏在身上,這些天來,我們的傷已經好了大半。日夜兼程,我們終於趕在渡口結冰封路之前坐上了船,第二次渡了淮河。從刀疤臉那群殺手的身手來看,他們大約是寧安府丞能拿出手的最後的人馬,連他們也折在了朝露寺,府丞可謂大勢已去,再加上淮河的水路已封,他們即便想追,也追不上了。隻是不知道慕恒口中的“那個人”到底是誰,他會不會還有彆的埋伏。如今已是深冬,但由於我們一直在向南走,所以並沒有感到天氣轉冷,隻是臘月裡各家各戶都在為過節準備,四處的氛圍的確是越來越喜氣了。按照原來的計劃,我們會在年前回宮,帶著捷報賀歲,但現在看來,不但歲宴的珍饈,今年連皇宮裡的元宵都吃不上。一想到這個,我就悲從中來,不能自已。和慕恒在一起的這些日子,我發覺這個人其實沒有彆人口中那樣凶殘暴戾,就是脾氣比較差,而且不太會與人相處。其實我知道,這是有原因的——慕恒的母後,也就是皇後娘娘,在他十歲的時候就得急病去世了,自那之後,他就變得非常孤僻,除了太子殿下,幾乎沒人能夠接近。說起來,那一年也是我剛進宮的年頭,太子剛立,九歲的我被父親放進了東宮培養的第一批小侍衛裡。我進宮前後,正是皇後娘娘殯禮結束,下葬昭陵的時候。合宮上下都在說,慕恒是個性子冷淡又成熟的孩子,就連皇後娘娘去世,他也沒失態大哭,但我知道事實並非如此。那年是多事之秋,西戎國作亂,皇後下葬那天,皇上禦駕親征。我跟著太子去送皇上出征,回來的時候碰上同樣送彆皇上回宮的慕恒。他屏退了宮人走在路上,邊走邊哭。慕恒哭的時候咬著牙,一點聲音都沒有,我們走到跟前才看見他滿臉淚水。那時也是同現在一樣的時節,他用袖子抹臉上的眼淚,臉上和袖口都結了薄冰。那年太子十八歲,身量比他高出許多,他脫下自己的披風將慕恒裹住,蹲下身來將他攬進懷裡,說:“九弟,不要怕,從今往後,大哥來保護你。”慕恒咬著牙,隻是抽泣。太子拍著他的背,也掉了眼淚,而且顯得比他還要傷心。那時的我看著這一對兄弟,隱約覺出了兩人的性子。我打定主意要永遠跟隨太子這個主子,因為他是個如此溫柔仁厚的人,另一方麵,我又覺得比我還矮些的慕恒這樣小小的,孤單單的,真是令人心疼。萬萬沒想到,十年過去,太子溫厚不減,這個九王爺呢,個子長得這麼高,身手也練得這麼好,成天對我橫眉冷對,呼來喝去,有時候還不讓人吃飽飯,想到當初年幼無知的我還叫著“小王爺不哭”,拿手絹給他擦眼淚,我就覺得人生真是無常。每次想到這個,我就格外思念遠在胤京的太子殿下。總之,我就這樣在慕恒的奴役下,歸心似箭地往京城走。這日,我們到了淮陽府與蒼州府交界的鳳宵城。鳳宵是北方最繁華的城池之一。不像西淮,這裡氣候宜人,民風也比較淳樸。我們到的時候,那裡正下第一場雪,那雪已經在地上積了頗厚的一層,整座城池銀裝素裹,分外可人。我牽著馬踏雪而行,感到心情十分愉悅,慕恒也難得收起了凶巴巴的樣子。城中人來人往,街市繁華,我打量著路旁各色的小吃攤,剛要說話,就聽見身後傳來雜遝的馬蹄聲。轉身回看,卻是一列軍隊浩浩蕩蕩地入城了。我心中暗念奇怪,西戎國已經安定,這時節哪來的兵馬調動?而且看這支軍隊的盔甲服製,應該是寧北府的漠北邊軍,他們不好好地鎮守邊關,跑到鳳宵來做什麼?我看向慕恒,卻發現他眉頭緊鎖,死死地盯著那隊伍為首的人。我也跟著瞧,看清楚那人後,不禁翻了個白眼。這人以前是燕王的手下,從燕王府侍衛總提領做起,加官進爵,成為戍邊大將。以前燕王未受封,還在宮中的時候,我們都是侍衛武官,算是共事過,這人性格暴烈,心狠手辣,高傲自大,非常討厭,以前我們兩個見麵就掐,打過的架數不勝數,現在我看見他,還是覺得手癢。“他在這兒做什麼?”我咕噥了一句。“你認得他?”我們離得遠,慕恒又和他不熟,難免認不出來。“那不是燕王以前的侍衛劉欽嗎,前年被封了漠北將軍那個,啊喲,小人得誌,看把他威風的。”我又朝著那背影翻了個白眼。慕恒的眉皺得更深了。他注視著那邊的軍隊,吩咐我:“你去問問路邊的百姓,這些人為何進城。”我依言到處去問,得到的結果是皇上病篤,各路親王回京侍疾,燕王已經回京,而劉欽也受命回去平京中局勢。其實在四五個月前,我們從京城動身的時候,皇上就已然病重,沒想到現在竟真到了這個地步。也是我們兩個疏忽,忙著趕路,沒怎麼留意四處風聲。現在這麼想來,慕恒遇刺的事怕是不簡單了。回到客棧後,我與慕恒靜對良久,他開口:“不能讓他上京。”這個道理我不是不懂。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燕王私自調兵回京,簡直是司馬昭之心,要是讓這漠北邊軍進了京,後果不堪設想。如今慕恒著急,我比他更著急——萬一燕王要奪位,禍及的第一個就是我的主子。“是啊,王爺你有辦法嗎?”我皺著眉瞧他。慕恒沉吟片刻,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劉欽統領這支軍隊的時間並不長。這漠北邊軍向來軍紀嚴明,對父皇忠心耿耿,此次私自上京可謂師出無名,我想,隻要除掉劉欽,事情就好辦了。”我想了想:“啊對了,我記得這幾處邊軍王爺都帶過,你在軍士們心中應當有些威望,而且……或許王爺也有親信在軍中?”“有是有,隻是不知還靠不靠得住。”我點點頭,道:“王爺,有句話卑職不知當問不當問。”“那就不要問。”“……那個,我還是想問一下,”我扶額,“依王爺看,這次要對你下手的,會是燕王嗎?”慕恒點點頭。“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燕王在眾皇子中排老三,其母是後宮內十分受寵的羅貴妃,他自己也為皇上所愛,但他為人驕縱,又和太子多有不和,所以皇上把他封在離京城較遠,卻又不至於偏僻的燕州。寵過必嬌,嬌必生亂,這個人會篡位,我一點也不吃驚。看來這次他是打定了主意要逼宮,作為嫡子的慕恒,他定然不會輕易放過。今後這一路,真不知還有多少埋伏。我想著這個,正走神間,卻聽見那邊一句:“如今,隻好冒一冒險了。”說真的,經過上次府衙的事,但凡我們兩個有一點選擇的餘地,都絕不會貿然去官府。但如今事關重大,慕恒權衡了一下,如果燕王成功篡位,他遲早也是個死,不如心一橫,搏他一把,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這一著是步險棋。鳳宵是個大城,在沒有虎符的情況下,這麼多甲士從城中過,雖然邑丞忌憚他們兵力屈服也說得過去,但更大的可能是,他根本是和燕王他們串通一氣。這樣一來,那邊上萬雄師,這邊我們兩人,與以卵擊石何異。放在往常,早死晚死,我肯定是選擇晚死的,但此次為了太子爺,我也隻有鋌而走險,英勇就義了。很快,兵士們在城郊紮起了營,而劉欽則歇在了府衙。打探好消息之後,我們準備第二日便去府衙,尋找時機將他刺殺。上午時分,我愁眉苦臉地在客棧裡收拾包裹,慕恒卻不慌不忙在旁吹一支玉笛。他奏的曲調簡單,卻壯烈而蒼涼。我聽了一會兒,更覺得我們要以身赴死了。“王爺啊,你彆吹了,”我停下整理包袱的手,垂頭喪氣地坐下來,“事到如今,還不如好好吃一頓。”慕恒停了下來,回眼瞧我。“你知道這是什麼曲子?”“這屬下怎麼知道。”“蒼嶺何危乎,澤水何長,縶飛馬兮越崇山,禦潛蛟兮過險江。吾胄其堅乎,吾弓其利,披犀甲兮擊鱷鼓,展旌旗兮操鳴鏑。豈寄天命乎,豈祈靈佑,自驍勇兮奮殺敵,敢死身兮為鬼雄。”慕恒手指在桌上打著拍子,說出了這曲子的詞。“這是……”我聽著有點耳熟,隻覺得這三段唱詞配著這調子,朗朗上口的同時,又很能鼓舞士氣,聽著像是首軍歌。“走,我們將這首歌,教給城中的百姓。”“啊?”我一想不對,“王爺你彆想不開啊,你鼓舞了他們的士氣,劉欽那王八蛋一聲令下,我們豈不是死得更慘?!”“哪來那麼多廢話。”“……”我們兩人到了城郊駐兵的地方,用了一天時間教會了一些小孩兒這首簡單上口的歌謠,而後慕恒將那裡所有會吹奏樂器的人糾集起來,凡能學會並熟練演奏這曲子的,就給一兩銀子,然後承諾,若他們能在這幾日多奏這曲,還會有彆的賞錢。我從前沒看出來,原來慕恒這麼愛好音樂,臨死前都要把好曲子流傳在世間,這精神真是可歌可泣。這事做了整整一日,待到我們踏雪回到客棧的時候,已是明月高懸。我們要了一桌好酒好菜,在房間裡享用,麵對著美酒,我隱約有了種悲壯的感覺,就歎了口氣,朝慕恒舉杯:“王爺,多喝幾杯!”慕恒沒有理我。“唉,此情此景,真讓卑職想到一句話。”我搖著酒杯道。慕恒終於端起一杯酒:“唯有酒能欺雪意,增豪氣。”“不愧是王爺,一下就猜出卑職的心思!”其實我想說的是酒壯慫人膽。慕恒再次沒有理我。我吃飽了,漸覺無趣,便放下筷子,最後斟了一杯酒:“王爺,早點歇息吧,明日一早還要去府衙呢。”“明日,我們先要準備一番,”慕恒也放下筷子,“此次進府衙,斷不能用真實身份。”“那王爺想用什麼身份?”“鐵麵。”我剛喝的酒一口噴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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