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被捆在了柴房裡。這裡四周充滿了令人作嘔的腥氣,昏昏暗的也沒有點燈,隻有佛堂那邊的光透過窗紙照進來,借著這光,我能看到四周亂七八糟地堆著些柴禾,還有鐮刀之類,地上汙濁一團,角落裡還丟著一坨黑乎乎的似乎是灰燼的東西。捆我們的和尚走了以後,我試著掙脫身上的粗繩。未果。“安靜。”慕恒出聲道。“明天一早就沒命了,這個時候還安靜什麼呀……”我筋疲力儘,一身的傷口都在淌血,狼狽之下越想越心酸,語氣裡也帶上了哭腔,“我爹還在京城等著我呢……我娘死得早,我們爺倆相依為命,我要是回不去了,他該多傷心啊……”“……”“王爺你說話呀,這次你到底有沒有辦法啊?”他不回答,我更難過了,邊哭邊說,“早知道的話今天下午就不跑了,跑什麼呀,還不如吃點好的,那個豬胰胡餅上頭厚厚的一層油,看著都香……嗚還有那糖蜜糕,糖衣也那麼厚,還撒蜂蜜,還是槐!花!蜜!嗚我最愛的槐花蜜……”我悲痛欲絕地想著那些美味,口水與淚水直流,過了一會兒,我哭累了,見慕恒還是不搭理我,就抽噎著問他:“王爺你難道不餓嗎?”“……不餓。”我“哦”了一聲,覺得臉上涼颼颼的,就湊到慕恒跟前,將眼淚蹭到他的肩膀上。“你做什麼?!”慕恒一躲,沒有躲開,隻能低聲吼我。“擦眼淚啊。”我自顧自地把臉在他肩上蹭了個乾淨,才直起身子。慕恒不可置信地瞪著我。“你再瞪也沒有用,反正我們都要死了。”“現在下定論還為時過早,”慕恒惡狠狠地看著我,“蕭遙,我警告你,不要再做蠢事。”我被這麼一凶,突然想起佛堂上他對我說的那句話,連忙直起身子:“王爺你有辦法?有的話快告訴卑職,卑職好配合你!”“你不覺得這柴房有古怪麼?”我搖頭。“這裡有血腥味,”他朝角落裡那坨東西揚了揚下巴,“你仔細瞧那是什麼?”我定睛瞅了一會兒,道:“好像是……被燒剩下的衣裳,”我想了想,道,“你是說……”這寺廟的確像是黑店一般,那群禿驢恐怕也隻是假和尚,平日裡在這做些謀財害命的勾當。慕恒點點頭:“方才我看到他們的茶壺便已起了疑心。那紫砂壺價值不菲,不該是他們這小寺廟用得起的,那兩把鐵傘尋常人也不能輕易舉起。這些和尚應是一群強占了寺廟的匪寇。若我們吝惜銀子,隻恐夜裡,他們便會對我們下手。”我點點頭,又聽見他問:“你此次出行,有沒有帶幽夢散?”“有,”我想了想,“可是在包袱裡……王爺問這個做什麼?”慕恒合上眼,道:“待會兒,你就知道了。”我們休息了一會兒,果然,外頭傳來了石頭打在鐵傘上的聲音。我扭頭,便看見有個人影從佛堂那邊走過來。慕恒緩緩睜開了眼。來的是那個胖和尚。他進門,徑直走向慕恒,開門見山道:“你方才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我想了想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慕恒在我耳邊說的那句,這才恍然大悟——在佛堂時,我在離他幾丈遠的地方說了句禿驢,他便擲佛珠來警告,可見此人耳力非凡,慕恒那句話看似對我說,實則是說給他聽,所以這禿驢才會暫且留我們不死。“算你們不笨。”慕恒抬起頭看向他,“你們做的那些勾當官府已經知道了,這些人就是官差。我們二人和你們是一路人,在西淮劫了銀子出逃,被他們追殺至此,明日一早援兵就會到,我們一個也逃不了。”胖和尚蹲下身來:“若真如你所說,他們為何不多來幾個人,直接端了我們?”“我原先也不明白,為何他們能在西淮就殺了我們,卻非要冒著風沙將我們逼到這裡來。可我現在懂了,”慕恒語氣十分平靜,“因為這些官差串通好,要吞了你們的贓銀。他們若光明正大地來捉你們,那銀子便要上繳官府,可若他們借著抓我們的由頭殺了你們,再將這事推到我們身上,以我們兩個的身手,誰都不會懷疑我們能殺得了一群尋常和尚,到時候,你們的那些贓銀就都是他們的了。可惜他們低估了你們,人手沒有來夠。若不是方才察覺到你們的厲害,他們早就動手,將我們都一網打儘了。”“我憑什麼信你?”胖和尚沉默半晌,說道。“朝露寺四野沒有棲人之地,最近的隻有西淮城,你算算時辰,我們出城時城門應早已關上,憑我們二人當然出不了城,可他們卻讓城門打開,故意放我們出來,當時我便覺得蹊蹺。原來他們算好了今日會有風沙,而一旦有風沙,附近躲避的地方隻有朝露寺,準備在這兒玩一石二鳥的把戲。你想想,若非官府的人,他們怎能在這時分出城?若不是有把握將銀子拿回來,區區官差,怎會出手如此大方?”“是啊,”我補充,“倘若你不信,便去看他們的鞋子,個個兒都是官靴。即便事情不是我們說的那樣,你們今日也在穿官衣兒的麵前暴露了,不殺人滅口,遲早會有殺身之禍。總之,你看著辦吧。”胖和尚沉默了。“你可以選擇不信我們,”慕恒道,“隻是明日官兵來時,不要後悔就是。”“信你們又如何?”胖和尚皺起了眉頭,“你們有辦法?”“事已至此,你們已經暴露,不如殺了這群官兵一走了之,和我們一起去彆處發財,豈不快哉?”慕恒挑眉,聲音裡滿是蠱惑,“我們才是一路人。”據說我朝開國皇帝就是靠著三寸不爛之舌收買人心,招兵買馬奪得的天下,這都多少代了,這種天賦竟然還沒有泯滅。經慕恒這番話,胖和尚被唬得一愣一愣的,還沒說話,臉上的表情已經是“我要追隨你”了。“待我去同兄弟們商量。”他終於點了點頭。“這群官兵身手不錯,那刀疤臉更是十分謹慎,”我開了口,煞有介事道,“不要硬拚,傷了兄弟們。我的包袱裡有一個紅色的小瓶,你給他們端茶倒水的時候,往自己手心抹一些,便能將他們迷倒。”“好,”胖和尚伸手,將綁著我們的繩子鬆了鬆,道,“先委屈二位一會兒,事成之後,我便來接你們。”說著,他便起身離開了。看著房門關上,我深深地鬆了口氣。“王爺高明!”“少廢話,快解繩子。”慕恒扭動著身子,試圖解開方才被胖和尚放鬆些的繩扣。“解繩子做什麼,那群禿驢不是要跟我們混了嗎?”我身上傷痕累累,實在不想動了。“佛堂裡的都不是愚蠢之人,今夜會發生什麼還說不定,多做一層準備沒壞處,快。”在慕恒的催促之下,我也開始試著給自己鬆綁,可是這幫禿驢綁人的功夫了得,不論我們怎麼嘗試,都難以完全將上身的繩子解開,隻能先在地上費力地蠕動到屋角的鐮刀旁,一點點地將腳上的繩子磨斷,再利用腿上力量直起身子,磨綁手的繩子。這些動作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其實艱難而緩慢,我們兩個人在柴房內折騰了一個多時辰,一直到風沙停歇,外頭有了微弱的晨光,手上的粗繩才磨了一多半。過度失血的虛弱,連續逃亡的疲憊和倦意一齊襲來,令人昏昏沉沉。就在這時,我隱隱約約瞧見一個人影突然從麵前的窗紙上閃過,卻並沒有進來,而是往裡頭扔了個小東西。柴房裡太過晦暗,我沒看清那是什麼,隻聞到一股異味撲鼻而來。“是迷香,”慕恒瞬間加快了手上的動作,“屏息。”我一下子清醒起來,手上也更加用力,可還不待我們將繩子磨斷,就看見窗外逐漸大亮——分明是火光。我心下一沉:那些禿驢果然心生歹意,隻怕是想將我們和那些殺手一起燒死在這朝露寺。明亮的火光呈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柴房逼近。迷香的氣息愈來愈濃了,而我們不可能做到一直屏息。我奮力磨著繩子,頭腦昏沉間,聽見慕恒的吐息也逐漸不穩,顯然是中了迷香。火越來越大,濃煙從窗縫湧了進來,四周逐漸變熱,正當我咳嗽不止,汗如雨下之間,卻聽那邊傳來了繩子斷裂的聲音,隨即就感到自己的繩子一下子被扯斷。“快走!”慕恒一把拉起了我。可我們才剛站起走了幾步,還沒到門口,他便無力支撐,踉蹌著,終於失去意識向後倒去,我驀然被他這麼一拉,本來虛弱的身子也失去平衡,直直向地下傾倒。倒地前,我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麵,是赤紅色的火舌舔上了窗戶,整個窗框一下子燃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