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回京·人生如此寂寞不如來堆雪人(2)(1 / 1)

在我的帶領下,慕恒在城中買到了鐵麵風格的服飾和麵具。裝扮好之後,他從裡間出來,走了兩步,問我:“像不像?”何止是像,簡直是一模一樣。我和鐵麵年紀相仿,是一同進的東宮,這十年來,我與他可謂形影不離,對他的體態與習慣我了如指掌,要讓慕恒模仿實在不是難事,加上皇子們的功夫大多師承白五爺,和鐵麵一樣,所以在這方麵,他也露不出馬腳。隻是慕恒要扮鐵麵,我實在是有點不解。這鐵麵是東宮總管,也就是我們的頭兒,因為常年帶著一個鐵製的麵具,人稱鐵麵使。此人是皇上最信任的近臣白五的獨子,可謂家世顯赫,位高權重,在江湖上和朝廷中都很有幾分威望,身手自不必說。太子和燕王不睦,我們東宮和燕王府自然也水火不容,兩個總管鐵麵和劉欽更是死對頭,我和劉欽見麵就掐,其實主要是鐵麵和他掐,這麼多年來,劉欽沒贏過一次,臨走前還撂狠話,說必要勝他一回。如今慕恒要扮鐵麵,不是擺明了讓他公報私仇嗎?“王爺,我不是跟你說過鐵麵和劉欽那檔子事兒了嗎,你這麼做太危險了。”慕恒卻打定了主意:“劉欽此人向來好麵子,要對付他,隻有捉住他這個弱點。今日,我們在城中張貼榜文,要他自己來找我們。”我隻好點頭。我親自動手,模仿鐵麵的筆跡和口氣寫了張榜,大意是途經此地,聽說兩年前的手下敗將也在,回想他走前立下的誓言,不由好笑,不知道劉將軍還記不記得從前說過要勝我一回這件事?如果有種,不動軍隊,我們單打獨鬥,一決雌雄。這消息貼出不久,城中就炸了鍋。鐵麵使在百姓心中向來是個傳奇人物,劉欽又是這麼多兵士的頭兒,這樣公然挑戰,可不是十年難遇的熱鬨事?張完榜之後,我與慕恒坐在客棧房間裡等,很快,果然有人找上門來。來人是當地的提轄。按道理,鐵麵是朝中二品武官,而提轄則是一個城池的總武官,算是他的下屬,所以理應親自來拜見。那人畢恭畢敬地在外頭求見,我開了門,隻見一個人高馬大的男子哈著腰拱手:“勞煩姑娘通報,下官鳳宵提轄周祿,拜見鐵麵大人。”我皺眉:“瞎了你的狗眼,本官乃鐵麵大人的手下,東宮侍衛郎官,姑娘是你叫的?”說著,我拿出腰牌給他。“是下官有眼不識泰山,”那姓周的連忙接過腰牌,狀似無意地用手指將該驗的地方都摸了一遍,而後用餘光掃了眼其上名字,陪著笑將牌子遞還給我,“早聽說京中有女侍衛,如今一見當真是英姿颯爽,蕭大人,你大人不記小人過,”他說著暗暗將一錠銀子送到我中,“日後還請大人,多為下官美言幾句。”“好說好說,”我將銀子收進袖子裡,這才笑了,側身道,“周大人請吧。”周提轄於是進去,同慕恒扮演的鐵麵說了幾句話,也沒提要看他令牌,便恭恭敬敬地將我們迎向府衙。我鬆了口氣,想,靠我的腰牌,總算是過了提轄這一關,接下來,便是劉欽了。不出所料,我們到府衙的時候,劉欽已經等在門外,還有個穿官服的站在他身邊,看來是鳳宵邑丞。我和慕恒不動聲色地下了馬車,朝著他們走去。劉欽還是從前那副模樣。他背著手,冷笑著眯眼瞧向慕恒,三角眼裡淨是凶狠。我看著他目光如炬,不禁為慕恒捏了把汗。慕恒卻不見緊張。他腳步輕快地朝那邊走去,停在劉欽麵前,雙臂抱胸,模仿鐵麵的聲音叫了聲:“好久不見呀,劉總管。”“彆來無恙,白大人。”劉欽冷冷答道。他的神色沒有變化。我微微鬆了口氣。“下官拜見鐵麵大人。”一旁的鳳宵邑丞跪下行禮。慕恒轉頭瞧了一眼不答,卻微微俯身對劉欽道:“怎麼劉大人,我記得你雖晉升,可也位居我之下,你不拜拜我?”劉欽冷哼一聲正要開口,他又拍上他肩膀:“唉,算啦,我逗你玩兒的,本官怎麼會讓你下跪?”他說著便向內走,邊大笑道,“哈哈,恐怕你膝蓋的傷還沒好呢,你說是嗎蕭遙?”“鐵麵!”劉欽在後頭氣得雙目暴睜。“是是,頭兒你說得對。”我不理他,跟著打著哈哈朝裡走,提著的心總算放了下去。慕恒這個人演技真是好,此刻戴上麵具,像是換了個人,先前那個冷冰冰的王爺哪裡還有蹤影?加之穿著厚重冬衣,他與鐵麵的身姿相差無幾,看來,瞞過劉欽也不難了。這邊劉欽在後頭追上來。“鐵麵大人,你此次來鳳宵,總不會是專門為了我吧?”他按著怒氣問。“當然不是,”慕恒斜了他一眼,“桓王遇刺失蹤,太子爺派我去淮陽找他,途經此地,聽見劉大人你也在,便來會會,”他腳步慢下來,胳膊搭上了劉欽的肩膀,“我說,私自帶軍回京,這可是掉腦袋的事,怎麼,塞外待了兩年,膽兒養肥了?”“陛下病篤,眾皇子都不安分,我此次上京勤王,是為江山社稷,管不了那麼多。”劉欽冷哼了一聲,將肩上的手臂拂開,“怎麼,你想多管閒事?”“這閒事呢,本官可管不著,反正我家主子早知道此事,他的辦法有的是,我又何必多此一舉?”“哦?”劉欽臉上有了一抹嘲諷的笑,“但願如此。”“是與不是你到時便知,”慕恒也笑了一聲,“哎,你告訴我,你們把桓王弄到哪兒去了?”“原來你見我,是想問這個。”“瞞不過劉大人法眼。”“人不是我動的,我又怎會知道。隻是你用這招,”他從懷裡掏出一張榜文,“是想詐我與你相見呢,還是真以為我劉欽怕了你?”“既然你這麼說……”雪又開始飄了,慕恒氣定神閒地抖了抖袖子上的雪花,終於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劉欽啊,你我各為其主這麼多年,明麵上都不能拿對方怎麼樣,你說累不累?如今我們兩個的主子終於要撕破臉皮,我們的舊賬,不如也一清?”“早有此意。”“好啊,”慕恒大笑,“那你可不要以多欺少啊,劉將軍。”“哼,”劉欽冷笑,“白總管,對付你,我一人足矣。”“好大的口氣。”我忍不住嗤了一聲。劉欽看了我一眼,並沒有認出——從前我一直扮著男裝。他又將目光轉向慕恒:“既然已經張了榜,那麼不如擺下擂台,立個生死狀,在眾人麵前打,如何?”“二位大人,這……”邑丞一跟上來便聽見這麼一句,臉都白了,“萬萬使不得呀。”慕恒卻朝劉欽笑:“一言為定。”“一言為定。”比武的時間定在了第二日中午,擂台即刻開搭,就在府衙外頭的空地上。榜也張了出去,屆時大約會有許多百姓來看。我和慕恒在府衙裡安頓下來。依舊住在留給貴客的最高的閣樓裡,向下看,這府邸一片風平浪靜,總算是沒有寧安府那般可怖的跡象。邑丞想要設宴給我們接風洗塵,思及上次的驚嚇,我想也沒想就一口回絕了。當夜,我和慕恒揮退了所有侍者,在屋子裡飲酒吃飯。說來十分奇怪,這個桓王,一戴上麵具就能如同鐵麵般談笑風生,可是麵具一摘,那神情便又冷冰冰的了。他品著酒,一言不發地瞧著窗外,而我邊吃邊看著他,琢磨,這九王爺,究竟在想些什麼呢?外頭雪依舊在下,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四處簌寂。“王爺,你說,我們是不是回不了京了?”我歎了口氣,道。劉欽的身手我了解,雖然他不是鐵麵的對手,但兩年前,鐵麵已經不能輕易將他打倒了,何況他如今還經過了軍中的曆練。慕恒的武功雖然高強,但比起鐵麵要稍落下風,他和如今的劉欽打,並沒有十成的勝算。即便慕恒勝了,劉欽一死,鳳宵邑丞,漠北邊軍裡劉欽的部下,哪個會放過他?況且劉欽打定了主意要同他搏命,即便慕恒真能殺了他,自己也必定身負重傷,這樣一來,我們逃脫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了。慕恒回眼看我。“我還以為,隻要有好吃的,你就不會發愁。”這話說的……“我又不是豬。”我怏怏地放下筷子。慕恒看著窗外,一口將杯中的酒飲儘。而後他將杯子放下,突然道:“不如我們去堆雪人吧。”“什麼???”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可慕恒的臉上表情異常堅定。我一轉念,不禁悲從心起,心想這下完了,連一向正經沉著的桓王殿下都自暴自棄到要去做堆雪人這種事,恐怕大事不妙。“走。”慕恒說走就走,完全沒有給我任何反應的餘地。我隻得起身跟上,同他一起穿上披風,提著燈出了門。院子裡空無一人。隻見地上雪已經積得很厚,在閣樓暖黃色燈光的映照下泛出微微的金光,我們將紅燈籠掛在大樹上照明,四周的雪又有了朦朧的紅色。柳絮般的雪花在空中飄著,寂靜而緩慢。萬籟俱寂中,我突然覺得很有興致,什麼生死也顧不上想了,深吸一口氣道:“那麼,就來堆雪人吧!”慕恒點頭,蹲下身子,修長的手指撥在雪上,笨拙地攬起兩手晶瑩,堆在自己身前摁實。我瞧著他,不由好笑:“喂,你會不會堆雪人啊?”我熟練地團了一個雪球,在地上滾大,對他道,“你看,要這樣才對。”慕恒尷尬地停了停,又嗤了一聲:“我要堆的不是兩團疊起的雪球。我要做出一個真正的人形來。”“那怎麼可能,真的做了也立不起來呀。”慕恒想了想,道:“你拿些結實的樹枝來。”我於是去旁邊的老樹上折了幾根又粗又長的樹枝,慕恒則去屋裡取了些布條,我們折騰了半天,將這些樹枝做成了個稻草人骨架的模樣,立在了地上,而後再攬雪,為這“人”填充血肉。這活兒說起來簡單,其實非常麻煩,不一會兒,我們的雙手就凍得通紅。我趁著哈氣暖手的當兒抬眼瞧慕恒,發現他鼻尖泛紅,密長的睫毛下,眼睛映著燈籠的微光,明亮明亮的,這麼一副臉孔上有著專注的神情,竟然有種莫名的……可愛。我揚起一把雪撒向他。慕恒猝不及防被潑了一身雪,愕然皺眉看向我:“你做什麼?”“不要這麼凶嘛,”我笑嘻嘻地玩著雪球,“反正明天就要死了,最後開心一下也好呀。”“無聊。”可我玩兒興來了,怎麼停得下,就又揉了個雪球朝他砸過去。這次慕恒有了防備,一閃躲開,凶巴巴地朝我瞪了過來:“蕭遙,我警告……”“我警告你,不要再做蠢事,”我打斷他的話,學著他的語氣將這話補全,然後哈哈大笑,“王爺是不是想說這句?”“放肆。”慕恒沉下臉來。我隻得不情不願地吐吐舌頭,繼續低頭抓雪。卻感到頸間一凜,一個雪球準確地砸在我的脖子上。“嘶——”我被冰得倒抽冷氣,抬頭卻見慕恒依舊一臉正經的樣子。“王爺你……”“樹上掉下來的。”他抬抬眼。“哦……”我半信半疑,佯作俯身填雪人的樣子,用眼角餘光瞄向慕恒的手,卻見他果然抓了團雪,正要有不軌的企圖。我征戰雪場這麼多年,號稱東宮雪王,豈能怕慕恒這個新手。心中一冷笑,我用右手在披風的遮掩下揉起一個結實的雪球,說時遲那時快,隻見慕恒出手的一瞬間,我側身偏頭,讓那團雪從耳邊擦過,同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右手的雪球朝慕恒扔了過去,正中他胸口。慕恒一愣,隨即就地抓雪反擊。我直起身子躲避,而後一踹老樹,震得樹枝上的雪紛紛砸在慕恒的身上。見狀,我正要捧腹大笑,他卻反應更快,抓住空中掉下的一大塊雪朝我砸來,正中我的臉。我被迷了眼睛,一時反應不及,就感覺好幾個雪球連連砸在我身上。我眯著眼睛就從地上抓雪還擊:“哼,論打雪仗,你才鬥不過我!”“未必!”慕恒不甘示弱。“啊——你彆跑!”我們像兩個傻子發病一樣,突然在這偌大的院子裡追打起來,四處抓雪拋擲,你攻我躲,互不相讓。繞著大樹追逐的時候,風吹得燈籠搖曳,紅光搖蕩之下,我回頭,驀然看見慕恒臉上有笑容,眸光燦燦。我一晃神,不期被他手上雪球砸了一臉。……混蛋!我俯身抓起一捧雪狠狠扔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我們兩個精疲力竭地停戰,坐在堆了一半的雪人旁邊,靠著樹乾喘氣。喘了一會兒,慕恒率先平定氣息,恢複了平常的神色,冷冷道:“真是幼稚。”“對啊,怎麼這麼幼稚。”我吃吃地笑起來。慕恒不答。“但說真的,每年冬天,我爹還是會陪我玩雪。彆看他一把年紀,我也是大人了,”我用根樹枝在雪上畫著,“唉,真希望能回到京城啊,回去了,就能和我爹打雪仗了。”“我父皇……”慕恒這話一出口,很快收了聲。我也不追問,隻托著下巴看雪,道:“王爺雖然不說,但其實也很在意皇上吧。”慕恒沉默了很久。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突然開了口。“記得我第一次拿劍的時候,也是這樣的一個雪天。那時我手不穩,白五爺嚴厲,要我端著劍站在原地,劍不晃了才準動。到了傍晚,皇兄們各自回宮,我卻獨自站在雪地裡舉著劍。父皇來看我,我負氣扔下劍大哭,說這輩子也不想學功夫。父皇哈哈大笑,從我手中拿過劍,舞了一套好看的劍法,瞧得我眼花繚亂。而後他放下劍,蹲在我麵前,問,你難道不想有父皇一般的身手嗎?我回答,我想學這樣的劍法,卻不想枯站在這裡端劍。他就對我說:父皇小的時候也這麼想。我第一次拿劍的時候還不如你。後來,父皇的父皇看見了,也舞了一套這樣的劍法,問了相同的問題,我同你的回答一模一樣。於是,父皇的父皇說:你覺得這劍法好,所以想學它,可這恰恰不重要,為人君者,自會有劍法更好的人為你賣命,你要做的,隻是拿穩手裡的劍。不要小看你手中這把劍,將來,你要用它保護這個國家,庇佑你的臣民,你至親的兄弟,你摯愛的女人,等父皇老了,你還要用它保護父皇,你說,這值不值得你練?其實當時我隻聽懂了“保護父皇”,便暗自下了決心。那夜,父皇陪著我練了很久,第二日,我就將劍拿穩了。自從母後去世後,我與父皇逐漸不再親近,可有時我拿起劍,還是會想起他的話。這些天我一直在想,父皇老得真快,可不知我手中的劍,還能不能保護他。”“當然可以了!”我堅定道,“王爺,本來我對明天一點希望也不抱,可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我覺得,我們一定能夠回到京城,什麼也攔不住我們。”“哦?”我點點頭:“因為京中有天下最好的兩個爹在等著我們呀,”我站起,朝那堆了一半的雪人走去,“再告訴你一件事吧,我爹就是你父皇口中那種為你們賣命的人,可我爹說了,他的命才不是拿來賣的,這個世上,他隻願意為我而死。”慕恒難得地輕輕笑了一聲,也過來,和我一起完成那個雪人。“但願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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