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回京·黃沙裡的西淮城和禿驢們的朝露寺(1)(1 / 1)

我自此脫下侍衛的黑袍紗帽,換上了女裝,佩劍上掛了些娘裡娘氣的瓔珞,成了桓王,不,慕恒的娘子。上京的路漫長,為了讓自己適應這個新的角色,我決定完全忘掉桓王的身份,在心裡直呼他的名字。當然,我不會真的對他直呼其名,不過“夫君”我叫不出口,慕恒聽著也膈應,最後我們一致決定,我叫他“少爺”,他叫我名字,就這麼愉快地上路。先前的那條路是不能走了。敢對慕恒下手的人絕非善類,從他前兩次動用的人手來看,他的力量不可小覷。吃飽飯後,我們兩個重新規劃了一條路線,準備繞過寧安,也不再去雲州,而是取道蒼州,再去澤陰渡澤水北上嶽陽,繞道進京。這麼一來,雖然時間會增長至三個月,但碰上刺客的風險就大大降低了。經過寧安府衙的九死一生,我們也不敢再貿然去官府求援,準備就這麼上路,沒想到還不等我們離開,金城的邑丞就找上門來。昨夜我們急著趕路,是在宵禁之後出入的城門,難免要拿出令牌來讓城守放行,大約因此走漏了風聲,邑丞找遍了城裡的客棧,終於在下午時分找著了我們,畢恭畢敬地要將慕恒請到府中去。經過寧安府衙一事,我們都對官府有了戒心,便沒有隨他去他府上,也沒有貿然將境況告訴他,隻說寧安府丞圖謀不軌,要害我們性命,要他稟告上頭。慕恒修書一封,要他急派人上京,送給皇上,接著,又叫我給太子殿下寫了封信,說明我們當今的處境,但這封信沒有直接派人送,而是放在了一個進京辦事的隊伍裡捎了過去。做完了這些之後,我們便匆忙啟程了。如今已然接近深冬,我們所在的地方河水紛紛結冰,很快,淮陽界內的澤水,被稱為淮河的這一段,就不能再通船,可我們要繞過寧安入蒼州,必須要渡兩次淮河,如果不能趕在十天內第二次渡淮,那我們進京的路基本上就斷了。我們在金城邑丞那裡聽到風聲,得知那夜府丞命大,沒有死。這是最麻煩的,因為這麼一來,他一定拚了命地要置我們於死地——一旦慕恒回朝,他就是誅九族的大罪。怎麼想,這十天都絕對不會太平。果然,第二天,我們就與追兵狹路相逢。那是在金城通往我們前往渡河的西淮城的路上,有一次我們中途停在一個驛站歇腳,看見二三十個帶著五尺長兵的男子,個個都不像善類。他們一邊喝著茶,一邊向老板打聽,有沒有一個貴公子帶著個女隨從路過。他們問話的時候,我們的桌子相距隻有幾尺。我偷偷地瞄這些人的鞋子,果然是寧安府衙見過的官靴,不由倒抽了口冷氣。慕恒也聽到了他們的話,但他麵不改色,依舊氣定神閒地品著茶。過了一會兒,那邊的人似乎注意到了我們,他們交頭接耳,還不斷朝這邊看過來。在這麼多敵意的目光下,我感覺如坐針氈,不由對慕恒道:“少爺,我歇夠了,不如我們繼續趕路吧。”慕恒放下茶杯,朝那邊看了一眼。“遙兒,不要任性,”他神色不變,語氣較平時溫和不少,“你身子嬌弱,豈能總在馬上顛簸。這要讓娘知道了……”我被那句“遙兒”叫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呃,夫君,我明白了,那我們就多休息一會兒。”我配合地回答道。慕恒點點頭,朝我微微笑了一下,又往那邊看了一眼:“彆怕,一群走鏢的而已。”在此之前,我認識的所有人都認為慕恒並沒有笑這個表情。沒想到他笑起來還挺好看的……“嗯,我不怕……”此時,看起來似乎是那些的人的頭兒的一個刀疤臉端著茶杯朝我們走過來。“眾位兄弟不懂禮數,嚇著夫人了,”他滿臉堆著笑,“我來給公子賠個不是。”“無妨。”慕恒淡淡答道。“敢問公子從何處而來,去向何方?”他自顧自地坐在了我們旁邊。“燕州人士,北上淮陽探望朋友。”“原來如此,幸會幸會,我們也是南邊來的,不知公子要去淮陽哪裡?說不定路上,我們彼此間還能有個照應。”“夫君,”我伸手扯慕恒的袖子,“我們還是走吧……”刀疤臉朝我看過來。慕恒移動身子,擋了擋他的目光:“我娘子膽子小,兄台見笑,”他說著,拿出一錠銀子放在了桌上,“我們還要趕路,就此彆過吧。”刀疤臉沒有阻攔,依舊堆著笑,和我們一同站起:“既是如此,公子好走,”他朝我們拱拱手,“說不定,有緣,還會再會。”“但願如此。”慕恒答道。他朝他點點頭,我們便出門離去。雖然在驛站我們勉強算是過了一關,但我總覺得刀疤臉的那句“有緣再會”聊有深意,非常瘮人,導致這幾天我都心神不寧,總害怕真碰上那群凶神惡煞的追兵。慕恒倒是非常淡定,所謂皇帝不急太監急,他越是淡定,我就越是著急。我們要渡淮河,隻有去西淮城一條路,照現在看來,那群人應是去要渡口堵我們。那刀疤臉像是聰明人,在驛站他對我們起了疑心,這樣一來,隻要他在我們去渡口之前沒有發現他要抓的桓王,那他八成也不會放我們過渡口。可我們哪有時間跟他們耗?那群人個個是高手,打又打不過……真是想想就鬱悶。去西淮城的前夜,慕恒在上房裡間睡覺,我在外間爐邊打地鋪,翻來覆去難以入眠。慕恒大約是被我翻身的動靜吵到,出聲警告我:“蕭遙。”我應了一聲,忍不住道:“王爺啊,不如我們現在折回去,從寧安府去蒼州算了,我看那些人個個都是高手,他們人多勢眾,我們能逃得脫嗎?”“寧安遍布府丞的眼線,現在回去無異自投羅網。如今我們隻有這麼一條路,多想無用,不如不想。睡吧,攢足精神,明日會有用處。”“王爺你不要嚇我,”我聽了這話更睡不著了,“我爹還在京城等著我呢……”“身為大內侍衛,如此軟弱無能,看來回京後,我要問問王兄,那個任人唯親的侍衛司長官,該當何罪。”“王爺你話不能這麼說吧,要不是有我,你現在就是一個人了,說不定在寧安就被……”我低聲咕噥著。“放肆。”隻剩下一個侍衛了,還這麼囂張。我腹誹著,在黑暗中翻了個白眼,對裡間那邊吐了吐舌頭,而後裹緊被子,閉上了眼。第二天午後,我們到了西淮城。西淮是個繁華的城池,可惜氣候不是很好。它北鄰胡兒關大漠,一到冬天刮西北風的時候就沙塵盛行,經常會有霾霧蔽日,黃氣四塞的天氣。不巧,我們到的時候,那裡就隱約有飛沙走石的跡象,即便我們都戴上了帷帽,也擋不住黃沙一直往口鼻裡灌。但當地的人卻對此習以為常,滿大街戴著帷帽眼紗的人淡然行走,看起來彆有一番風味。慕恒經常過胡兒關去秦城督軍,比這惡劣的天氣也見得多,可我在胤京長大,哪裡受過這樣的風沙,很快就被吹得在風中淩亂,呼吸不暢,眼睛也睜不開,透過帷帽根本看不清前路,隻能牽著馬一個勁地叫“少爺慢點”。這麼走路實在是太慢了,慕恒很快就不勝其煩,對我道:“你騎到馬背上去。”我嚇了一跳:“少爺你彆開玩笑了,走在路上還有東西能擋擋風,騎上馬你想讓我被吹死嗎……”慕恒不耐煩地看了我一眼,抬起手臂擁住我的肩膀,用自己的鬥篷將我裹住,為我擋住了風沙。我猝不及防間被他這麼一攏,先是一懵,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聞到了他身上好聞的氣息,一抬頭,大風剛巧將他帷帽揚起,那張清俊的臉上依舊沒有表情,側顏輪廓如同刀刻。我聽說京中女子,除了暗戀太子的,就數暗戀桓王的多。雖然我屬於暗戀太子的,但這一刻,我還是非常沒出息地覺得,桓王真是有男子氣概啊……我們就保持這個姿勢往城南走。明日我們將在西淮城南郊渡河,所以今夜我們準備住在城南的客棧裡,明日早起,爭取在那些人到之前趕到渡口。到城中心時,正是太陽落山的時分,夕陽打在混濁的空氣上,給湧動的沙子鍍上了微微的金光。雖然天氣惡劣,但今日城池中心依舊十分熱鬨,人聲鼎沸。我們走近了,便能看見前方朦朧的霾霧當中,有許多盞紅色的花燈隨著大風搖晃,燈影綽約,有賣藝唱小曲的聲音散在空中,咿咿呀呀好不婉轉。“少爺你看!”我興奮地踮了踮腳。“我看到了。不要聲張。”慕恒低聲道。不要聲張?我不解地轉了轉頭,喉頭頓時一緊——隻見那日我們見到的那群人也正朝這個方向走來,如今風沙四起,大家自顧不暇,也不知他們有沒有注意到我們。真是冤家路窄。我在心裡叫苦,抬頭道:“他們若是在這兒發現我們,疑心便更會加重了。”“我們去那邊。”慕恒一攬我的肩膀,朝那亮著紅燈籠的地方走去。走近了才知道,那裡原來是個熱鬨非凡的集市。年關前兩月各地開放賭禁,如今這裡到處都是關撲博彩之類,人群熙攘,歡呼聲四起。進入人群中,風小些了,慕恒放開了我。我看著兩邊道旁遍布的關撲小攤上的糖蜜糕,時新果子,豬胰胡餅,魚鮮,豬蹄羊蹄,就走不動道,止不住地咽口水。最終,我實在是受不了了,停下來對慕恒說:“少爺,我們走進集市卻什麼也不做才是可疑,你微服民間一次也不容易,不如趁機與民同樂?”慕恒掀起了帷帽。他微微皺著眉,看向路旁一個七彩的轉盤:“那是什麼?”“少爺你不知道嗎?這是關撲的一種,你看那轉盤上畫著各色花鳥禽獸,你花五文錢,便可以選一個圖樣,隻要你能在轉盤轉動時用飛鏢射中那圖樣,便能得到那些吃的,但是呢,也要選中另一個圖樣,若你不慎射中那個,不但得不到吃的,還要給店家錢,這關撲啊……”我興致勃勃地解說著,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叫“蕭侍衛”。我下意識地答了一聲“啊?”回過頭去,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竟是那個刀疤臉,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此刻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嚇了一跳,差點拔劍。慕恒反應更快,在那人還沒來得及動作之前,便一拉馬韁,將馬拉著橫在了我們和他之間,接著說了聲“快走”,便丟下馬拉著我朝前方的人群裡擠過去。我跟他走著,想起那刀疤臉的神情,手心就全是冷汗,心裡懊悔不已——誰知道那個奸詐的家夥會來這一招,趁我不備試探,方才我那一答,無疑已經暴露了身份,如今還沒到渡口,就要被這些人追殺了。我們不斷往人堆裡鑽,試圖躲避那些人的目光,卻根本無濟於事。雖然有人群阻隔,但殺手們仍舊緊緊跟在我們後頭,並且越來越多,越來越近。慕恒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卻並沒有加快速度,而是不斷打量著四周,在一個路口,他忽而轉了方向,連拉帶拽地帶著我擠進了一個十分密集的人群中央。我個子沒有他高,在那些人裡根本搞不清楚狀況,直到擠到了中央,我抬起頭來,才發現這是個關撲攤。隻見慕恒一把攫起轉盤旁的全部飛鏢,對老板道:“這些我全要了。”人群一時嘩然。而老板笑眯眯地說:“這位公子好生闊氣,那就請選吧。”“少爺你冷靜點這個節骨眼就不要與民同樂了吧……”我使勁地拽慕恒的袖子,卻聽他對我道,“你把他們招呼過來。”什麼?!我心裡一驚,但情況緊急容不得我思考,隻得照辦。我踮腳轉身,果然看見追過來的那些人,便清了清嗓子朝他們招手:“喂,你們怎麼這麼慢,少爺在這裡,快過來保護少爺!”刀疤臉見狀似乎一愣,其他人卻不疑有它,奮力地分開人群朝這邊而來。我轉過身的時候,看見慕恒已經用了很多個飛鏢,而四周的人嘖嘖有聲,都在歎:“這公子的手氣真是不好……”老板也一臉歉意地賠著笑。看樣子,慕恒是次次都射中了要賠錢的圖樣。我似乎明白了些什麼……慕恒在鎮定自若地擲著飛鏢,而我留意著殺手們的動向,眼見著他們就要突破人群來到攤前,慕恒用餘光掃了眼那邊,終於停手。他放下手上剩餘的飛鏢:“該付的錢,就由我的手下給你們吧。”“這……哎哎!”老板本來還想說什麼,慕恒已經猛地攬著我騰身而起,一腳踩在桌子上,在眾人的驚呼中踏上了他們的肩膀。我們就這麼踩著那些密密麻麻的肩膀和頭顱躍過了人群,隻聽身後爆發出一陣喧嘩,其中有老板的“攔住那些人!”還有殺手們的“放開我……”和“彆讓他們跑了!”四周一片混亂,我們落地後又跑了十幾步,沒有被困在人群中的幾個殺手便追了上來。遠不同府衙裡那些巡邏的飯桶,這些人訓練有素,反應迅速,身手也十分敏捷。慕恒終於回頭,“蹭”的一聲拔出了劍。那些殺手也紛紛抽出刀劍來。見狀,周圍人群慌張四散。黃沙四起,風聲不斷在我耳邊嗚咽。幾個殺手明顯被沙塵影響,步履有些不穩,此刻慕恒出劍。他的劍法極快,方出招就讓他們招架不及。他們在那片霾霧裡頭打鬥,高手交手,進退攻守毫不含糊,我在一邊看去,隻見幾條迅速移動的身影糾纏在一起,分不清你我。慕恒畢竟是在大漠裡帶過兵的人,在這樣的天氣裡,他一個人對付五人也不落下風,很快,他便放倒了兩個殺手,而後用腳勾起了路邊的一個桌子,朝剩下的三個踢了過去。我趁機跑過去與他會合:“王爺,你沒事吧?!”“快走。”慕恒累得不輕,喘著氣拉我往前跑。那三個殺手自然不會罷休。很快,我就聽到了他們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若被他們追上,免不了又是一場惡鬥,可不論慕恒打不打得過,我們若再浪費時間,恐怕剩下的人就要追上來了。腳步聲越來越近,我心急如焚間回身,隻見那三人身形突然一頓,隨即直直倒在了地上。我不由大叫出聲,慕恒也是一愣,卻無暇多顧,領著我調轉方向跑向了一個剛才因躲避他們的打鬥逃走的人棄置的衣飾攤,道:“換帷帽和披風。”我連忙照做。我們飛快地換上了同之前的顏色相差甚遠的帷帽和披風,而後慕恒順了口氣,示意我朝來時的方向走。“不要慌張,”他平整著氣息,“混入人群,我們去將馬找回來。”“是……”經過這一場鬥智鬥勇,我雙手全是冷汗,隻能勉強平複著心情,隨著慕恒又走進了人群裡,朝方才我們留下馬的地方走去。其間,我們碰上了那群殺手,他們正一邊四處打量著,一邊朝我們方才離開的方向而去。我們在三尺開外的地方,與那些人擦身而過。待到我們出了集市,騎上馬往城南飛奔的時候,早已不見他們的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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