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彆了茶社的老伯,江離背著包袱繼續往前走。不知怎的,老伯最後那句話,她似懂非懂:“銅錢,是妖是仙,還能由人來定奪嗎?”橘貓在乾坤袋中翻了個身:“嗯,善惡妖邪,全看凡人怎麼看。說你是妖就是妖,說你是仙就是仙嘍。凡人嘛,除了天神以外自以為是萬物的主宰,接受不了的全都歸於異類。”“嘖。”江離不滿,雖然她是個死人,但不也是人嘛,這不是把自己也罵進去了嗎。“怎麼說話呢,陰陽怪氣的。那你說鶴鳴山的事兒是怎麼回事?”“反正你都要去的,去了不就知道了嘛。”想到這裡,江離不由得又歎了口氣,還以為來了鶴鳴山能打聽到一點什麼,眼下突遇變故看來也怕是懸了。她心裡亂七八糟的想,一會兒想起江德明總是笑眯眯的臉來,一會兒又想起自己空空的錢袋。一時間感慨萬千,想想自己從不用操心柴米油鹽混吃混喝,到現在拖著一隻貓四處奔波,身上沒有幾文錢,窮得底兒掉,竟也有種人生真是變幻萬千的感悟。前路未知,走一步算一步,領了差事總要完成不是?好歹也是萬把功德呢。江離緊了緊背上的包袱,重拾鬥誌,往鶴鳴山的方向走去。“呼——呼——我說,你能不能下來自己走啊?我負重爬山真的很累的!”江離氣喘籲籲的走在山道上,進氣多出氣少,才是初春,就熱得她一腦門的汗。橘貓安然的躺在乾坤袋中,這裡靈氣弱而陰氣強,她好不愜意:“我說你講點道理,不要自欺欺人好不好?我身為一隻妖靈,連實體都沒有,哪裡來的重量。”江離自然知道,她就是心裡不服氣,憑什麼自己累死累活的趕路爬山,她就安逸的躺在乾坤袋裡?合著自己就是頭貨驢?於是嘴上非要找點茬:“誰說沒有,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沒有?”銅錢正想頂她一句,忽然鼻間嗅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息——“噓!”江離樂了:“噓?還讓我不要講話?怎麼著啊,還打擾著您老休息了是——”她話未說完,就瞥見前麵隱隱綽綽光禿禿的樹乾間,倚著一道身穿黑衣的挺拔身影。“這就是老伯口中的山神?”江離小聲的問道。銅錢沒有答話,前方那人氣息強勁,壓得她很不舒服。江離沒得到她的回答,一時也不知道該是繼續向前呢,還是按兵不動呢。她在原地待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決定繼續向前——比耐性,她江離從來就沒贏過。她朝那人小心翼翼的靠近,也不見那人回頭,仿佛隻一心一意的盯著眼前。江離越靠越近,直到他們之間隻隔了四五步的距離,那人還是沒有回頭。江離隻能試探著開口:“呃,這位兄台?”那人仍舊沒有回頭,隻從鼻腔裡懶懶的哼出一聲:“嗯。”江離硬著頭皮又問道:“你可是這鶴鳴山上的梨花仙?”梨花仙什麼的,自然是她現編的。打交道嘛,要是你開口就捅破人家的真實身份,觸了忌諱,那就不好說了,於是江離就想了這麼個稱呼。聽她這樣問,那人似乎輕笑了一笑,光這笑聲就讓江離酥了幾分。江離再打量他——寬肩窄腰大長腿,一身黑衣也能給他穿出風流倜儻的味道來。然後他就這麼猝不及防的轉過身來——修眉鳳目,眼角斜斜上挑,帶著幾分不羈和玩笑,鼻梁陡直,嘴唇削薄。笑的時候露出一邊皎白的牙齒,比常人鋒利許多的虎牙一閃而過,襯得他的麵容帶了幾分妖冶。師傅誒!我好像見到仙人了……直到銅錢狠狠的隔著乾坤袋給了她一爪子,江離才如夢初醒。見那男子玩味的盯著自己,倒也沒鬨個大紅臉——江離純粹就是覺得這人忒好看忒好看了,至於少女情懷什麼的,她是沒有的。回過神來後也坦然的一笑,摸了摸頭道:“仙人真好看,嘿嘿。”他挑了一下眉,眼裡的玩味之色更重了。“我……久聞仙人風姿,對仙人的仰慕之情猶如江水滔滔不絕,聽聞仙人久居鶴鳴山,特意前來拜訪!”江離讚美之詞張口就來,人有急智啊,平時和銅錢鬥嘴鬥不過三句的人,這會兒胡謅起來卻順暢急了。“久聞仰慕個屁!剛剛才在山腳聽彆人說了幾句,個見色忘利的丫頭。”銅錢在乾坤袋裡毫不留情的揭穿她。江離的手狀似不經意的朝腰間一落,正好撞在乾坤袋上,示意她閉嘴。那男子聽她說完竟,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他換了個姿勢靠著梨樹,直將江離笑得滿臉的尷尬,才問道:“這麼說你已經仰慕了我很久?”不知道自己已經被賣了個底兒朝天的江離仍是傻傻的點頭。江離這會兒心裡已經沒了剛剛對他的驚豔,隻覺得這人簡直不好相與。臉上笑意都掛不住了:“呃,不錯……”那男子又道:“那你可知我叫什麼名字?”江離臉色為難,那老伯也沒說他叫什麼名字啊……連梨花仙都是自己編出來的……那男子臉上笑意一轉,剛才還豔麗的眉眼眨眼就變得沉鬱起來:“哼,小丫頭,滿嘴謊話,敢在本座麵前撒謊,膽子不小。”他的臉說變就變,簡直比翻書還快,江離心裡想,從前老江隻說女人翻臉比翻書快,現在她遇到一個不是女人也翻臉翻得快的了,真該叫他來瞧瞧。這麼快就叫人揭穿,江離垂頭喪氣神色懨懨的:“仙人對不起,是我誇大其詞了。其實我就是在山腳聽說了你的事,心裡好奇得很,就想著上來看看。”那男子聽她這麼說,倒是愣怔一番——這丫頭張嘴就唬人,認錯卻認得也快。竟一時不知道拿她怎麼辦。江離又抬起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睜得圓圓的:“但我絕無冒犯之意!仙人信我!”說完就眨巴著眼睛望著他,男子手心一陣癢,覺得她活像自己從前養的一隻紅眼兔子。見他還是冷著眉眼不說話, 江離的眼淚說來就來,豆大的淚珠吧嗒一下就往下砸。男子好看的眉心蹙了蹙,轉過臉去不再看她:“本座不喜看人哭,眼淚收了。”江離悄悄抬眼打量他,也拿不準他是不是真的不生氣了,但嘴上仍是乖順;“噢。”見她一番收放自如,直把男子看得咂舌:“說謊的本事倒是和掉眼淚的本事一樣大。”江離聽得這諷刺,也無半分難堪尷尬之色。“嘿嘿,仙人大人有大量,仙人肚裡能撐船!”江離及時的放低的姿態,臉上堆著笑。顯得她嬌憨可愛,到底是年輕,朝氣蓬勃的。聽了她這話,男人挑挑眉,不再理會這滿嘴跑馬車的女娃,轉身朝前走去。江離沒料到他說走就走,但身體已經不自覺的跟了上去,嘴裡嘰嘰喳喳個不停——“仙人這是朝哪兒去啊?”男子目視前方,步子閒適,身子卻無比挺拔,整個人都透出一股睥睨之勢來:“去我想去的地方。”現在的妖說話都這麼哲學的嗎?江離腆著臉又問:“那仙人想去哪裡啊?”男子斜斜的看她一眼,“心中所向,即是所往。”江離有種自己被牽著鼻子走的感覺:“呃,那仙人心中所向是哪裡?”男子淡淡的回了她兩個字:“茅房。”我是被耍了吧?我是被耍了!那男子人高腿長,走起路來步子邁得又大,江離跟在他後麵跟得好生辛苦。開始還有心思說些逗趣的話,後麵就隻剩吭哧吭哧的喘氣兒了。兩人一前一後,又爬了大半座山。等他停下來時,江離才將視線從泥路上抬起來,此時暮色四合,將落未落的夕陽罩在山頂,感覺觸手可及般炙熱。那男子籠罩在暖黃色的光中,衣角被風吹得翻飛,露出一邊線條修長好看的大腿。他側過臉,麵容無一不精致昳麗,長密的睫毛在眼下方投下一小片陰影,偏又沒有一點陰柔之氣,反而自帶威儀讓人不敢侵犯。他展顏一笑,整張麵容都變得勾人起來。江離咕咚一聲吞了一下口水。心中默念,老江說了,食色性也,我不是色,這是鬼之常情。“名字?”他問道。江離猛的反應過來:“仙人是問我嗎?我叫江離,儘是死生彆離處的離。”男子目光微頓:“……有趣的名字。”江離知道他話下的意思就是說自己的名字很“慘”了,她嘿嘿一笑,眯眼凝視著那輪巨大的,像要將人吞噬的太陽——“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離彆是為了成全下一場相遇。”少女的聲音尚且稚嫩,卻帶了一種一塵不染的乾淨,男子側目,見她姣好的麵容浸沒在霞光之中,莫名染上幾分愁緒來。卻又見她沒心沒肺的一笑,眼睛彎成一彎月牙:“老江說的,雖然我還不太懂,嘿嘿。”男子移開目光,不去看那傻裡傻氣的臉。“紀仲淵。”最後一絲光明也沉入山巒,天地間徹底的暗淡下來。江離轉過頭一眨不眨的盯著他,懷疑自己剛剛是幻聽了。“本座的名字,記住了。”他說完就邁開腿繼續往上走去,江離站在原地有一瞬間的愣神。連名字都這麼好聽——這是第一個念頭。怎麼又走遠了!他是大鵬鳥成精吧,走那麼快——這是第二個念頭。入了夜,山間寒冷,一重一重的霧氣漫上山腰,直沒到的大腿處。像走在雲霧裡似的,但身在其中的人絕對不會覺得畫麵唯美——太冷了。江離嗬出的氣都成了白霜,手冰得跟冰坨子似的。要說吃了魄瓊漿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就是太真實了。有了實體之後,這身體也會像凡人無二,冷暖自知,會流血會有痛覺——據說這樣其實是為了給鬼差獨特的福利,畢竟有了實體,怎麼著也努力的朝凡人靠攏。但江離覺得實在是多此一舉,她巴不得自己體會不到這些感覺。前麵那人還一直走,沒有半點停下來的意思。江離邁著麻木的雙腳,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林中,幾次開口都胎死腹中,直到她實在走不動了:“這位仙人啊,你到底要去哪裡啊?”紀仲淵驀地聽到她講話,停下腳步來,轉身就看到她白得跟鬼似的一張臉:“走不動了?”江離這回不敢抖機靈了,老老實實的點頭:“我已經感受不到腿的存在了。”紀仲淵望了一眼黑魆魆的四邊,朝一個方向看了一眼,下巴一抬,示意她:“那邊走。”講完話就率先邁開腿離開,江離隻能裹緊了身上為數不多的衣物,吸溜吸溜鼻涕,邁著小短腿跟上去。他走得快極了,沒一會兒就不見人影。也虧江離本來就是鬼,一個人在林中憑著感覺尋著他走過的地方,過了一陣終於隱隱約約的看見一點微弱的火光。江離鬆了口氣,這口氣一泄,寒冷立馬就侵襲上來。紀仲淵坐在火堆後麵,手裡拿根樹枝慢悠悠的撥弄著火叢,見她縮成一團的跑進來,還頗有閒心的點評了一句:“太慢。”江離將手放在火堆上麵烤,又覺得還是不夠似的,將包裹裡唯二的兩件衣服拿出來裹巴裹巴,烤了一會兒仿佛才重新活過來,小臉上仍然不見血色。“太弱。”紀仲淵用樹枝將她的手撥開一點,江離聽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特彆畏寒,從小就這樣。”這倒是不假,聽老江說自己下到地府裡來的那年正是寒冬臘月,冷得很。紀仲淵聽了也不置可否。這是一處較淺的洞穴,一時間沒人說話,隻剩下木頭劈啪炸開的聲音。江離那種莫名其妙不想要冷場的責任感又來了,她正準備開口說點什麼,就聽到紀仲淵問:“說吧,為什麼上鶴鳴山來。”江離這回著實有點不知道怎麼回答了,要是擱在以前,各種各樣的話隨口就扯出來了。但她從跳躍的火光中,窺見他沉鬱的眉眼,竟說不出那些謊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