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彆墅的大門,施林第一次覺得自己和這個地方如此格格不入。可能,是因為他身上染上了燒烤味,啤酒味,還有悠遠夜風的味道。預計著這個時間,施淼應該早就睡覺了。他盤算著洗個澡就去陪施淼,不然施淼一個人睡總睡不安穩,還容易偷偷哭。結果倒是在客廳看見了十多天沒見的施飛遠,還有窩在沙發上縮成一團,默默流淚的施淼。他頓時清醒,疾步走過去把施淼摟在懷裡。施飛遠今晚喝了酒,臉紅脖子粗地坐在沙發的另一頭,西裝早已脫下隨手扔在沙發上,襯衫的扣子解開,衣袖挽起。說話還有點大舌頭,氣勢倒是比平時更足了些,身上的成功人士的派頭減了幾分,倒像是一個地痞流氓。他虛著眼,似是要確認施林的真假。施林喊了他一聲父親。誰知道他突然就火了,炮仗脾氣還沒點就炸了。“我不是讓你回北城了嗎?你怎麼還在這裡?你是不是把我的話當耳旁風。”施林沒回他,因為這一刻,他突然也有點怎麼忍也忍不住,怎麼壓也壓不下去的暴躁,他滿腦子都是“憑什麼啊”。憑什麼他就一定要聽你的話,憑什麼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可是終究是沒有說出來。因為麵前這個撒酒瘋的男人,是他的父親。施飛遠並沒有因為施林的沉默就覺得施林是屈服了,他反而因為沒有得到回應而更加暴怒,他順手抓過茶幾上的煙灰缸,直接摔在地板上,四分五裂。“你說話呀!也啞巴了!抱著那個小啞巴乾什麼!”可施飛遠說到施淼頭上了,施林就忍不了了,直視著看向施飛遠:“淼淼不是啞巴。”聲音不大,但他確定施飛遠聽到了。“他可不就是個啞巴嘛!他還是一個害人精,都是他害死了你媽!沒有他你媽就不會死!”突然,記憶的閘口就這麼猝不及防地被打開。記憶如洪水猛獸,壓得施林喘不上氣。施母言笑晏晏的臉,施飛遠惱羞成怒擔驚受怕的臉,陌生女人楚楚可憐的臉……好多人的臉,轉著圈地在施林眼前重現又消失。最後定格在施飛遠的臉上。當時,就是他,是他推開那個衣不蔽體的女人,試圖伸出手去抱施母,可是施母抵抗他,後退一個不穩就摔倒在地上,捧著肚子疼得麵目猙獰。然後就是一地毯的血,染紅了一段記憶,怎麼都洗不乾淨。施母,一個柔弱淡定的女人,在那天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氣血上湧,施林突然紅了眼,情緒已經壓製不住了。他嘶啞著聲音控訴,怒吼,斥罵。“不!害死媽媽的是你!是你帶女人回來亂搞!是你!都是你!”吼完之後,就是無儘的脫力,還有解放。三年了,他終於把心裡的傷疤撕開,用鮮血滋了施飛遠一臉。他不知道施飛遠清醒沒有,反正他是清醒了。施飛遠暴怒,四處找尋可以摔的東西,然後砸在施林腳邊。心裡的困獸無處解放,他歪歪扭扭站起來,指著施林的鼻子:“滾!你給我滾!”聲音很大,可是沒有驚動任何人,因為此刻這間曾經被稱之為家的房子裡隻有他們三個人。施林也沒猶豫,抱著施淼就往樓上走。他的東西本來就沒從行李箱裡拿出來完,於是他隻花費了十幾分鐘收拾施淼的東西。說來有點可笑,施淼一個三歲的小孩,在家裡的東西連一個大行李箱都沒裝滿。其實也不是他們不給施淼買衣服,相反,施淼的衣服很多,但是基本上都短了,小了。小孩長得快,衣服很容易就穿不了了。施林比比劃劃挑挑揀揀,選出來能穿的衣服也就三件冬裝、一些薄衣服和打底衫。就一點衣服,少的可憐,甚至可以說是嘲諷,嘲諷著用事實告訴他,施淼過的是什麼不被人關心的日子。這兒,真的算是他們的家嗎?富麗堂皇,裝修精致,可卻不是他們的家。兩個行李箱,施林輕而易舉就拖著出了門。門裡,施飛遠還在朝門口扔東西,認定了他是一個狼心狗肺的忤逆子。可就算今天出了這道門就是忤逆,就是不孝,他施林也要帶著施淼走這一遭。這十多年來,他都告訴自己,施飛遠是他的父親,無論他做了什麼都應該被原諒,無論他讓你乾什麼你都應該去乾。可是,他忽略了一點。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年連麵都不見,打電話都隻打兩三次的父親嗎?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罵自己兒子是啞巴是害人精的父親嗎?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忍心看著孩子哭還不哄的父親嗎?哪怕是為了施淼,他今天走出這道門都是值得的。走出彆墅區,來到大馬路上,施林有點後悔了。他今天好像有點衝動,就好像是遲來的叛逆期,說炸就炸了,說和施飛遠反目就反目了。毫無征兆,他和施淼兩個人就變成了蹲守大馬路的流浪兒了。夜風還是和顧流盼她們吃燒烤的那個夜風,不過現在隻有他一個人,拖著兩個行李箱,抱著施淼這個小孩,站在馬路邊上,不知去處,不知歸處。他檢查了一下施淼的助聽器,摸摸他的腦袋:“淼淼冷不冷?”施淼搖頭。他又問:“那淼淼怪哥哥嗎?哥哥和他吵架了。”問出這個話題,施林還是有點緊張的。他不知道在施淼的心中,施飛遠是個什麼地位,所以他怕父子反目,最終傷害的還是施淼這個小孩。童年陰影是一輩子的陰暗。他不想弄巧成拙,然後讓施淼年紀小小就揣著一肚子的事,一肚子的情緒,不開心地長大。但他當時是真的顧忌不了這麼多,他隻知道看見施飛遠那陌生而又自欺欺人的麵目,他就不想再忍了。出乎意料的是,施淼開口說話了。這是施林回南城之後,更確切一點,應該說是,施淼出生以來,施林第一次聽施淼說話。“不怪哥哥。”簡短的四個字,施淼說了整整十幾秒,施林看著都替他難受。施淼的聲音沒有正常小孩那麼軟糯,因為許久沒有開口說話的原因,反而有些沙啞,像在砂紙上磨礪過。他都忘了,施淼其實不是天生的啞巴,而是在一年前的某一天,發燒發狠了,然後就失聰了。在一個牙牙學語的年紀,失去了溝通外界的探聽能力,連帶著說話也變得困難起來。當時他還在北城,根本就不知道。他知道的時候,還是一個月前,他和施飛遠通電話的時候,韓清硯在旁邊說了句‘施淼的助聽器配好了’。他有罪,他逃避,他就那麼心安理得地把施淼這個奶娃娃丟給施飛遠這個不負責的父親帶。事後回想,就覺得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怎麼多‘早知道’。早知道他就怎麼怎麼樣,可到底啊,沒有早知道,也沒有後悔藥。人生這一條路,就是沒有回頭路的單行道。獨自堅強偽裝了十七年的少年,腦袋埋在奶娃娃的頸窩裡,哭成了傻逼。施淼也懂事了,邊哭邊伸手揉著施林的大腦袋。大馬路,夜風和淚,好不淒涼。最後,哭完了還是要找地方住,不能在公園的長椅上湊合一晚上。至於租房子的事,明天再說吧。找了個小旅館,開了間大床房,施林把施淼脫光,準備給他洗洗這一身虛汗。然後就看到他小腿上的一塊淤青,足足半個巴掌大。小孩皮膚白又嫩,看著滲人更心痛。他昨天早上給施淼穿衣服的時候還沒有的。看來,原因還是要歸結到今天才出現的施飛遠身上。施林眼眶紅了又熱,忍看好久才把熱淚憋回去。施飛遠到底是個什麼渣爹呀!連施淼這麼可愛的小孩都舍得砸。他用溫水去給施淼擦腿:“淼淼痛嗎?”施淼還是搖頭。他就像隻會搖頭,引得人心尖尖痛。“你磨牙的聲音我都聽見了,你還騙我,小騙子。”施淼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眼睛越大就越真誠似的。樣子太萌,施林伸手刮他鼻尖。他也不躲,眼睛睜得更大了,像小鹿,怯生生的,又拚命展現自己想要親近人類的欲望。施林覺得他真的越活越回去了,今天晚上就儘想哭了。施飛遠罵施淼他想哭,施飛遠說他媽媽他想哭,施淼說話他想哭,施林瞪個眼睛他都想哭。濕淋淋的巴掌拍在自己臉上:“施林你清醒一點,至於嗎!”打完他又笑了。今天晚上顧流盼還說他像個機器人,像個活在套子裡的人,結果現在,甭說套子了,他連個麵子都沒有了。有點想笑,又有點鬆口氣。他這是解放自我了吧?今天吃燒烤他走神的時候就在想,什麼是自我,為什麼他不能活得像顧流盼,王子印他們那樣灑脫,無拘無束。說話做事,無所顧忌。他像個機器人嗎?活在套子裡的人?他還真有點不清楚。前十幾年,他的人生路就像是被用直尺比著畫好的,一點都沒有歪,施母讓他學什麼他都答應,施父讓他加入什麼隊伍他都點頭。好像,是挺沒有自我的。可是自我是什麼?對於他來說還真是一個問題。就像,之前練了十幾年的冰球突然不打了,他也沒有太難受,之前待了十幾年的地方換了,他也沒有什麼不適應。做什麼都是無感麻木,做什麼都是應該做,而不是想去做。可是,經過今天晚上他好像明白了什麼是自我。自我就是發泄一切之後的渾身舒暢,好像十幾年的心病都藥到病除一樣。以後,他不想再顧忌什麼施飛遠的血脈羈絆,他要活出施林的樣子。管他媽施飛遠是不是個人,反正他施林想當個人,和施飛遠沒有關係的人。十多年了,這個乖乖仔他也當夠了,禮貌疏離他也裝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