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五一大早,何雋永趴在被窩裡睡得天昏地暗,忽覺後身發涼,屁股就給扇了兩巴掌。“都九點了!趕快起床!聽說中心廣場新開了家生鮮超市,你和你姐去買點螃蟹、龍蝦、蝦仁、扇貝什麼的,我跟你爸多包點三鮮餡的餃子,你早點給可塵那邊送過去,聽見沒?”柳蔚杉打完小女兒的屁股,轉身把窗簾嘩啦啦的拉開。青白的陽光射到床頭,何雋永痛苦的把自己翻個麵兒,抓起旁邊的枕頭遮在臉上,嘴裡嘟囔著:“讓我再睡一會兒…”柳蔚杉瞧著小女兒犯懶的模樣,偏頭瞅了瞅何雋永隻穿著一條白色純棉底褲的下身。“瞧你這兩天睡得跟小懶貓一樣,是不是月經又快來了?”柳蔚杉知道女兒生理期的預兆就是嗜睡、能吃、脾氣暴躁,這幾天瞧著何雋永的狀態,簡直三點全中。“嗯?”何雋永微微警醒,從前她的生理期是相當規律的,標準的28天一個周期,放血五天,結束戰鬥,自從流產後恢複了月經,因為發生的事情太多,她根本就忘記了標記日期,隻記得上個月來了一次,量大淤血也多,記憶裡大概持續了一周多,這個月應該哪天來,她還沒估算過,“嗯,應該是快了。”“那就彆吃涼的了,把羽絨褲穿上,我給你衝一杯薑糖水,醒醒盹…”柳蔚杉離開房間後,何雋永捏著自己的臉蛋掐了一把,疼痛使人快速清醒。她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瞧見床頭上反扣著的手機,撅了撅嘴,還是摁下了開機鍵。預料之中的,手機剛一開機,未讀提示“叮叮咚咚”的響徹整個房間,何雋永忍不住點開微信的圖標,可是,當孟懷音那條置頂的對話框出現在視線之內,她又煩躁的把微信退了出來。他能說什麼呢?無非都是解釋。道理她不懂嗎?人情世故她不懂嗎?何雋永都懂,都理解,但就是感到難過和失望。也許是占有欲作祟吧,她就是無法容忍自己的男人對其他的女人動一絲感情,在愛情裡,沒人能夠大度,她何雋永也不例外,也許是孟懷音高估了她的胸懷,也許是她低估了他和莫與五年的生死戀,隨便吧,何雋永隻要一想到這些就倍感無力。……坐在何芳吟這台白色的雷克薩斯裡,何雋永不禁要向自己那台躺在修理廠裡的卡羅拉默哀,過年期間,維修人員緊缺,所以最快也得初七那天才能交車。何芳吟把車子開出車庫,瞟了一眼沒精打采的妹妹:“大過年的,你臉上不貼張福字,也不能貼個喪字吧。”“很明顯嗎?”何雋永拉下遮陽板,審視著鏡子裡的臉,果然臉上的肌肉走向,隨著喪氣滿滿的心情,全部向地心引力繳械投降,她呼出一口氣,伸出手把拉長的臉蛋往顴骨上推了推,然後又長歎一聲。“哈~,居然能看見一張比你還喪的臉,真是雙喜臨門!”何芳吟的車子剛拐出地下車庫,就看見路邊停著一台布滿灰塵泥垢的悍馬,而倚在車門板上一口接著一口抽煙的,不是孟懷音又是誰?!“哈嘍~準妹夫~你這是從哪座山旮旯裡爬出來的?”何芳吟把車停在孟懷音麵前,降下車窗,瞧著他一身狼狽的樣子,忍不住好奇。“姐,過年好…”孟懷音愣了一下,心不在焉的跟何芳吟打個招呼,淩亂的眼光投向車裡的何雋永,何雋永麵無表情的直視前方,彷佛根本沒看見他這個人一樣。孟懷音無奈的轉到車子的副駕駛那邊,俯低身子,輕輕叩響車窗:“老婆,你下車,跟我說說話…”何雋永把臉彆到姐姐那邊,低聲道:“走吧。”瞎子都能看出這對準夫妻之間出了問題,何芳吟隻能衝孟懷音淡淡一笑,揮揮手,車子徐徐駛入機動車道,朝著中心廣場開去。一路上,何雋永一直低著頭沉默不語,時不時的還抹下眼睛,明顯在哭。瞧著妹妹傷心,何芳吟心疼又冒火,妹妹可不是不懂事的女孩子,如果這麼委屈,必定是孟懷音的錯。“說吧,他究竟對你做了什麼?”聽到姐姐的關心,何雋永更覺委屈,於是哽咽著把孟懷音跟莫與的事情全部交待了一遍。“這麼說,你是把他給你的彩禮錢都退還給他了?怪不得他都愁得脫水了!”何芳吟把車子開進中心廣場的地下停車場,新開張的生鮮超市明明在負一層,何芳吟卻把何雋永拉到了四樓的甜品店。“心裡難過的時候,就吃點甜食,甜食會激活大腦中的多巴胺神經元,讓大腦興奮,產生愉悅感,從而讓你獲得一種短暫的、快樂的假象。”何芳吟給何雋永點了一份楊枝甘露,給自己要了一份雙皮奶。“我知道你在難受什麼,你在難受,孟懷音沒有站在你的立場,照顧你的情緒,而是站在他自己的立場,執著於他自己的情緒,所以,你在懷疑他對你的愛,是否真實,也在質疑他對莫與餘情未了,你在害怕,孟懷音會成為下一個孟青岑。”何雋永點點頭,她並非真的介意孟懷音和莫與那段戀情,誰的新歡不曾是彆人的舊愛?而誰的舊愛不會成為他人的新歡?一生一世一雙人,是每個女人的終極夢想,但最終美夢成真的,隻有鳳毛麟角。她也並非吝惜給與莫與父母經濟上的補償,老年失獨是人生最大的悲劇,如果金錢能夠減輕老無所依的痛苦,多少都不是問題,更何況,那些錢,原本都是孟懷音搏命所得,她不會仗著未婚妻的身份去橫加乾涉,真正令她感到失望的是,莫與的死對孟懷音的影響力之大,居然可以讓他把對她的愛靜止下來。她忽然發現,其實她於他也並非不可或缺,他也沒有像他表達的那樣愛她,整整失聯四天,除去中間她追到張虎臣那裡才找到他人的那通電話,和他主動打來要錢的那次,這四天,他沒有再主動聯係過她一次,哪怕把事情和行程交待一下,哪怕是顧慮到她的不安而安撫一聲,都沒有!孟懷音到底是不是真的愛她?以前她是篤定的,可現在,她不知道。何芳吟吃掉了半份雙皮奶,用剩下的半份,跟何雋永換了她那份才吃掉兩口的楊枝甘露。“你知道嗎?”何芳吟神秘兮兮的瞧著何雋永,“人都是自私的。”何雋永正凝神屏息的聆聽姐姐的高談深論,誰知道她出口的竟是如此人儘皆知的道理。“就像我和你,我們雖然做了二十多年的姐妹,可當你為了愛情倍受折磨的時候,雖然我會為你心疼,為你難受,想要幫你解脫,但是,我心疼你,難道是因為我能體會到你的痛苦而引起了我的共鳴嗎?不是!我心疼你,是因為你是我妹妹,是因為我愛你,因為你是我私人世界的一部分,這就是自私的本質,而你我之所以親密,因為二十多年的親情,也因為我們兩個的私人世界高度重合,除了一個孟懷音在你我的交集之外,父母、親戚、房間、金錢等等等等,我們的利益都是共同擁有的,所以,你快樂,所以我快樂,因為屁股一致嘛,可你和孟懷音不一樣,你們一無血緣,二相處時間尚短,你們的私人世界的交集,僅有彼此,除了彼此,你們之間其他重合的部分,其實也是孟懷音一己之力努力的結果,比如他費勁心機的和爸爸套瓷,比如他發動家人上門提親,比如他對你的那些好,其實你們這段感情裡,他付出的比你多,對不對?”何雋永又點點頭,是啊,這段感情的最初,完全始於孟懷音不懈的努力追求,哪怕他懈怠半分,何雋永恐怕就停止接受了,這三個月以來,他們相處的模式,基本上都是,他付出,她享受,他主動,她被動,努力的始終都是孟懷音一個人。“所以,你習慣了他絕對的付出和絕對的好,一旦他的行為不合你的心意,你就暴跳如雷,有恃無恐,這就是被偏愛的結果,哈哈…”何芳吟把碗裡剩下的最後一口楊枝甘露喂進妹妹撅起的小嘴裡:“吃點甜甜吧,小可憐兒,姐姐可以確定,他對莫與所作的大多出於道義,如果真的餘情未了,他又何必空窗多年,放棄唾手可得的莫與,反而追求對他無感的你呢?在孟懷音的私人世界裡,莫與是戰友、昔日戀人、同事、異性、救命恩人,也是傷害他的愛人的凶手,而在你的私人世界裡,隻有莫與是傷害過你的凶手這一條與孟懷音存在交集,所以孟懷音對莫與的感情自然比你複雜,而一個男人對舊愛死去所產生的緬懷之情,大部分是因為舊愛的死亡帶走了男人最美好的青春年華,和最單純的一段愛情,而青春和單純,永遠不會重生,最傷心莫過於此嘍…”“所以呢,他傷心是再正常不過的了,不跟你聯係,也許是怕讓你窺見一個脆弱的孟懷音,也許是不知道怎麼把莫與的事情跟你有個交待,嫌疑人在羈押期間死亡,這是大事,軍事法庭那邊怎麼處理,我不清楚,但一般情況,主要責任人涉嫌瀆職,負上一定的刑事責任也說不定,我想他應該也在上報上級,絞儘腦汁的想辦法處理好這件事。”“真的?”經何芳吟這麼一說,何雋永竟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唉,我唾沫都乾了,我得找孟懷音收調解費去!”“可我還是不服氣,為什麼活著的人永遠要讓著死去的人,哪怕她罪無可恕!“何芳吟眼瞧著自己可愛的小妹妹一門心思的往牛角尖裡鑽,不禁啞然失笑:“為什麼生者要對亡者給與寬宏,我想是因為,活著的人還能擁有未來無限的可能,而死去的人,隻能永遠定格在過去的某一年、某一月、某一分、某一秒,他們永遠失去了未來,喪失了任何一種幸福或快樂的可能,沒有未來,隻有過去,沒有藍天白雲陽光明媚,隻有無邊的黑暗,多可憐啊,所以,我們活著的人,有大把未來可以去創造,這是多麼的幸運至極的事情,如果還要去計較亡者得到的那點憐憫和施舍,那我們活著的人豈不是比死者還要可憐?”……當何芳吟載著整個後備箱的海鮮和何雋永駛回誠悅府時,遠遠的就能望見那台始終原地未動的悍馬,和連背影都寫著落寞的孟懷音。“去吧,彆較勁了,他也怪可憐的,估計是連夜趕過來的,瞧著一碰就要路倒了。”何芳吟把何雋永放到路邊,自己把車開進了小區車庫。何雋永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慢慢晃到孟懷音的眼前,才發現,他的腳邊已散落著無數煙蒂。靠近他才發現,他從頭到腳風塵仆仆,一頭板寸灰蒙蒙的,臉色晦暗,雙眼凹陷,也不知幾天沒刮胡子,雙頰和下巴呲出一層細密的短髭,讓他的臉看起來像刀削的一般。“我們談談…”聽到何雋永的聲音,孟懷音原本躬著的身子猛地彈得筆管條直,他疲憊而乾澀的目光,落在她乾淨而飽滿的小臉上,瞬間化成一灘柔軟,他想去拉她的手,手指伸到半空,卻發現她的兩隻手都插在衣袋裡,他隻能把手收回,輕聲道:“能陪我去開間房嗎?我昨晚沒睡覺,身上也很臟,我想休息一下。”何雋永看得出他已疲憊至極,於是默默的點點頭,拉開車門坐進副駕駛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