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懷音以為院外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惑亂了聽覺,於是快步跑進廂房,把房門關緊,房間裡陷入一種與世隔絕的寧靜:“剛剛太吵了,我沒聽清…”“…莫與死了…自殺…”張虎臣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每個字都彷佛綁縛了千鈞重錘,一錘一個血洞,“咚咚”的,把孟懷音的心砸的“霍霍”漏風…………墨魚訓練基地的醫務室裡,莫與的屍體,蓋著基地的黑迷彩大衣,臉被一頂軍帽遮住,一條手臂垂在病床下,手腕上一道血肉參差的裂口,像一朵綻放在幽藍深海的殷紅玫瑰。“發現時,已經斷氣很久了,自己咬斷了手腕上的動脈血管,為了不讓監控發現血跡,她一直窩在牆角裡,把流出的血都喝進嘴裡,所以現場特彆乾淨…”張虎臣夾煙的手指微微顫抖,莫與曾是他的戰友,也是同事,眼睜睜看著一個生機勃勃的美女,一步步淪入不堪,最終落得一個自殺而亡的下場,張虎臣也不免唏噓。孟懷音忽然感覺無力,身子晃了晃,靠在了身後的椅子上,伸手到外套的內袋裡摸煙,可手指探了進去,一次兩次的,都沒能把煙盒夾出來,張虎臣抽出自己的煙遞給他,孟懷音捏在指尖,煙卷的煙絲密密麻麻的盤卷著,讓他感到一陣暈眩…張虎臣識趣的推門出去,留給孟懷音一個自由的空間。……孟懷音記得,黑迷彩是莫與最喜歡的花色,墨魚安保的製服,就是莫與設計的款式和挑選的麵料,雖然中途莫與離開了,但這套製服一直延用至今……他記得,她曾經忍著骨折的劇痛,跳下深山老林的大樹,隻為讓他不需要顧忌她的傷勢,免遭冰雹的襲擊…他記得,當她以為生命即將結束時,渾身抖若篩糠,還要倔強的向他表白暗戀他的心意…他還記得,為了把受傷的他拖出槍林彈雨,她的腰椎上,至今還嵌著兩枚榴彈彈片…他也記得,退役後一起創業時的那段苦熬的日日夜夜,她對未來生活的憧憬,就是他打拚事業的動力…他更加記得,她曾經最大的心願,就是讓他開著12台豪車、備下花園彆墅,把身穿施華洛世奇婚紗的她,接入洞房…這個女人,主宰了他的人生方向,占據了他所有青春時光,她曾是他的精神樂園,為了她的一個笑容,他會不假思索的摘下整條銀河的星光…可是人生何其詭異,曾經那麼相愛的兩個人,最終還是離散,如今,他即將迎娶新的愛人,而她,卻選擇在這個人聲鼎沸的夜晚,悄無聲息的離開這個世界,而這個世界的浮華絢爛,曾讓她無比貪戀,她居然舍得…孟懷音抽完整整一包煙,軟包的煙盒,被他攥成一團碎屑,零落在腳下,窗外的夜色,漸漸稀薄、透明,他緩緩起身,全身的每個關節都僵硬得發冷,他抬腳走向她,那短短幾步路,竟千山萬水般艱難,他捏住蓋在她臉上的帽簷,深吸口氣,緩緩撩起,慘白的嘴唇凝著暗紅色的血漬,她喝了自己的血,挺狠!輕輕托起那隻傷口猙獰的手腕,他想看清楚傷口的齒痕,卻發現在卷起的袖管處,露出一個歪歪扭扭的“彆“字,孟懷音把她的袖管擼到肘窩處,慘白的手臂內側,赫然出一行指甲掐出來的血字:“彆了,孟懷音,我愛你“。是了,她一直想見他一麵,他拒絕了,現在他終於來了,她卻隻能以死彆相對…他盯著那行歪歪扭扭的字,一筆一劃,笨拙而殘忍,殷紅而刺目,如同莫與短暫的一生…有風吹進眼睛,好像多年前,同她嬉鬨時,她嘟起紅唇,呼進他眼裡的氣息,那時她明媚又調皮……一顆淚,落在她無色的唇上,瞬間化作一場冬雨………連續兩天,孟懷音連一個信息都沒有,自從兩人交往以來,何雋永還是第一次經曆失聯。回想之下,好像每次都是孟懷音主動聯係她,每天至少四五個電話,還有無數信息,雖然都是些沒有營養的甜言蜜語,但何雋永已經習慣了這種交流的頻率,但是,自從除夕夜他發來新年賀電後,直到大年初二的晚上,孟懷音彷佛人間蒸發了一般。何雋永起先還擔心他的安危,想要主動給他打個電話,誰知大年初一一早打過去,孟懷音的手機居然提示已關機,這是以前從來不會發生的情況,她感到從未有過的慌亂,車禍、火災、搶劫、械鬥,各種血腥的意外場麵,不停的往何雋永的腦子裡衝,她翻遍了通訊錄,隻找到孟東崖的號碼,然而一電打過去,孟東崖對孟懷音的去向也不清楚。對!何雋永忽然想到賀自許的老婆小芹,前幾天買房子付款辦手續,都是小芹陪著她跑前跑後,小芹為人直爽,跟何雋永很投脾氣,所以當時多聊了幾句,還互加了微信,何雋永急忙用微信電話聯係小芹,小芹隻說幫她問問,五分鐘後,一個陌生的號碼打了進來,何雋永趕緊接聽:“喂?!”“弟妹,我是老賀,賀自許,懷音沒事,就是基地出了點意外,他正在處理,處理好了,他會跟你聯係的,絕對沒事,我跟你保證,放心哈…”“好,謝謝賀大哥。”何雋永放下手機,心頭卻平添了彆樣的不平靜,她再次撥打孟懷音的手機,對方卻依然提示已關機。既然孟懷音人沒事,為什麼要手機關機?賀自許一定是聯係到孟懷音身邊的人,才知道孟懷音的狀況,難道沒人提醒他開機回電嗎?沒人提醒他,哪怕是發幾個字給她,好讓她安心嗎?何雋永如何都不能解開心頭的疑慮,對!張虎臣!這個人曾在沙城醫院與她有一麵之緣,他是花鎮墨魚訓練基地的負責人,如果真是基地出了意外,而不是孟懷音出了意外,他必定是第一時間了解內情的人。何雋永找賀自許要來張虎臣的號碼,一電撥過去,居然占線,隔了兩分鐘再撥,張虎臣接起的口氣,明顯是已串供好的口風。“既然他沒事,就讓他接電話!”何雋永的口氣,平靜之下透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到的慍怒。聽筒對麵,陷入片刻沉默,借著,傳來一把疲倦到沙啞的嗓音,如果不是太過熟悉,何雋永幾乎無法辨彆出這是孟懷音的聲音。“我沒事…”不知是在等她的回應,還是有話沒說完,聽筒那邊寂靜了很久,才又傳來他幾乎破了音的聲音,“…莫與…走了…”走了?!何雋永愣了一下,她本以為,莫與已經被送上了軍事法庭,即將受審判決,卻沒想到,居然還關押在花鎮,更加沒想到,她會在莫與受到懲罰前,聽到這個女人的死訊。這確實是個意外,隻是太過令人震驚,然而這份震驚並非來自莫與的死亡,而是來自孟懷音身上那股異樣的傷心。不是已經分手八年了嗎?不是經曆過痛徹心扉的背叛嗎?不是他孟懷音身體力行的表示著深愛她何雋永嗎?可他又憑什麼為了彆的女人傷心?而這個女人,還是曾經三番兩次企圖置她於死地的暴徒!多麼可笑!這個每天都在向她傾訴愛意的男人,此刻正在為傷害過她的女人,傷心得與她失聯,難過到精神萎靡、聲音嘶啞,應該是掉了不少眼淚吧…“節哀順變。”何雋永果斷的掛斷電話,黑漆漆的夜色,映襯出玻璃窗上,那張寫滿嫉妒和委屈的臉。死亡有一種怪異的魔力,它能讓一個人永生在另一個人的心裡,永遠年輕、美麗、不可磨滅、難以逾越和替代,就像孟碧海。它也能剔掉一個人一身的不堪,沉澱下曾經的諸般美好記憶,彷佛那些加注在他人身上的傷害,都不曾存在過,都可以被諒解,比如莫與。何雋永忽然意識到一個道理,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情愛,如果無法達成共同利益,就像莫與傷害了她,而孟懷音雖然也曾心懷恨意,卻仍會為了昔日舊情,對莫與的死傷心不已,那麼這對男女就不算真正的相愛。她痛恨的,他卻為之傷心痛惜,何雋永沉沉的閉上雙眼,一顆原本因愛而熾熱的心,突然失去了磁力的吸引,在心海裡,陷入迷航。……從大年初三開始,齊若素持續低燒,何雋永不得不邊帶可塵,邊照顧齊若素。重新回到這間熟悉的房子裡,洗衣做飯清潔打掃,打開窗子換進新鮮空氣的那一刻,何雋永不覺恍惚,一切如常,好似她從未離開過一樣。住在“陌上秋水“的這幾天,樓上的那戶人家,總會有陣陣劇烈的咳嗽聲從樓板透過來。何雋永隱約記得,樓上住著一對川城的小夫妻,每逢過年,夫妻倆都會回到川城老家,直到正月十五後才會回到錦都上班,可今年樓上的動靜,貌似夫妻倆並未回去。“媽媽要去超市買菜,可塵在家照看奶奶。”何雋永見冰箱空了,想去超市買些新鮮水果和蔬菜,可塵守在玄關,巴望著正在穿起外套的何雋永,認真的點點頭。“可塵~”臥室裡傳來齊若素微弱的聲音,可塵劈裡啪啦的跑進臥室,一會又跑出來,把一隻棕色的錢包遞給何雋永:“媽媽,奶奶說讓我陪你去超市,這是買菜的錢。”何雋永笑笑,接過孩子手裡的錢包,塞進齊若素掛在衣架上的外套口袋裡:“去把口罩戴上,跟媽媽走。”可塵歡快的點點頭,跑到自己的房間,從抽屜裡找出何雋永以前給他買的兒童口罩,熟練的套在頭上,何雋永幫他穿好外套,一大一小,手拉著手,跑到小區外的路邊等網約車。寒冬臘月的還要迎著冷風等車來接,何雋永一股怨氣油然而生,如果不是因為莫與,她的小藍車不會才開兩年就給報廢掉,當初如果不是因為孟懷音維護莫與,她早拿著賠款重新購置一台新車了,如果不是因為這兩個人,她和可塵就不會大過年的頂風挨凍了!“哼!”何雋永重重的呼出一口氣。“媽媽,你又生氣了…”可塵天生敏感,尤其對最近失而複得的媽媽,更是時刻小心翼翼,生怕何雋永有絲毫的不開心,又要離開這個家。“有嗎?”何雋永摸摸自己的臉,生氣容易長皺紋,生氣是在拿彆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她可不能乾這種傻事。“有的,我看到了,你燒魚的時候皺眉頭了,給我洗褲子的時候撅著嘴,晚上看電視時,看到光頭強都不轉台,媽媽,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你要是不好意思和大人講,就說給我聽,我聽得懂,還會給媽媽保密。”何雋永吃驚於可塵對她細微的觀察,又對可塵小小年紀就懂得替彆人的隱私保密而詫異:“媽媽是大人,總會遇到不開心的事,氣過了就好了,你還是個小寶寶,裝不下那麼多秘密。”可塵揚著驕傲的小臉,清靈的眼睛透著孟青岑才有的固執:“裝得下,我可以!”“哦?”何雋永心頭一動,蹲下身子,平視著可塵的眼睛,“你裝過誰的秘密?”可塵在口罩後麵抿緊了嘴巴,清透的眼神充滿戒備。何雋永皺起眉頭,忽然發問:“你不想爸爸嗎?你爸爸失蹤了這麼久,你都不擔心的嗎?”何雋永一直對孟青岑失蹤的事情感覺詭異,所有人費儘心思,忙來忙去,唯有孟可塵一言不發,不急不躁,一開始,大人們都以為小孩子大病初愈,沒體力舒展情緒,可時間久了,孟可塵的情緒還是沒有太大的波動,甚至不會提起孟青岑一句,如此反常的行為,不得不讓何雋永產生了懷疑。……外賣送餐員,摁響了這戶人家的門鈴,他已經連續給這間房子裡的男人送了十幾天的三餐了,像這種大過年的還要吃外賣的,真是少見。灰色的防盜門推開30度角,一隻筋骨錯節的手伸出來,抓住了外賣包裝提袋的拉手,何雋永從外賣送餐員的身後閃身出來,一把30度角拉成90度,門裡赫然出現已然形銷骨立的孟青岑。孟青岑吃驚之餘,涼涼的目光掃了一眼緊抱何雋永大腿的孟可塵,嘴角皺了皺,提著外賣轉身進了客廳。何雋永帶著可塵,走進這間隻與樓下的孟家一層樓板相隔的川城小夫妻的房子,房間裡彌漫著濃重的藥味。“跟我去醫院繼續化療,孟家人都答應給你做供體配型,彆放棄,就算為了可塵,彆放棄好嗎?”孟青岑仿若沒有聽見,自顧自的把外賣放在餐桌上,打開包裝,取了一份白粥,隻喝了兩口,就放了下來。他壓抑的咳嗽兩聲,緩緩朝著臨窗的筆記本電腦走去,放著電腦的桌板上,攤著大疊的手稿和厚厚的醫學類文獻,孟青岑緩緩的坐下來,一邊標記著手稿,一邊有節奏的敲擊著鍵盤,一行行的方塊字,飛快的填滿一頁屏幕,他喘口氣,喝了一口手邊的冷水,又接著敲擊鍵盤,飛快的填滿下一頁屏幕。“病好了還可以繼續寫,你還沒到窮途末路的時候,你是醫生,如果你的病人也像你這樣放棄治療,你是什麼心情?”“我會尊重病人自己的選擇。”孟青岑頓住手裡的動作,費力的喘口氣,繼續敲擊鍵盤。“你上有老,下有小,她們還需要你的照顧,你不能這麼自私!”孟青岑彷佛不勝其煩,他霍的從椅子上站起來,身子卻猛烈的晃了晃,差點栽倒在地,何雋永慌忙上去扶他,他卻冷冷的把手臂從她掌心中抽離。“沒人比我更了解自己的病,肺癌中晚期基本不可能治愈,化療隻會無謂的消耗掉健康的細胞,最好的情況就算帶瘤存活,而生存期最多3-5年,惡化率高,就算我勉強活著,不光照顧不了我媽和可塵,我還需要她們來照顧我,這期間會把我給可塵存下的教育基金和生活費都消耗乾淨,我不願意,至於我媽,我早就給她買好了大病醫療保險,可惜當初我沒給自己買,總覺得自己還年輕,失策了。”說著說著,孟青岑又開始咳嗽,單薄的身子彷佛一片隨風搖曳的柳條,看得何雋永不住的心酸,眼前的這個男人,哪裡還像當初她愛上的那個清秀孤傲的孟青岑。何雋永過去拍打著他的後背,可塵踮起腳尖,把桌板上的水遞給孟青岑,孟青岑摸著兒子毛茸茸的頭頂,露出一抹難看的笑意。“至於活體移植,我根本不會去考慮,我是違逆族規,被宗族除名的人,何來臉麵讓他們為了續我的命,損失一處器官,我已經遭了天譴,我認了,就讓所有懲罰都落在我一人的身上,隻要放過我兒子,我沒什麼不可以…”“活著不好嗎?”“活著當然好,可如果不能如願的活著,行屍走肉一般,又有什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