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夢初芽反應過來，何雋永就直接掛斷了電話，一甩手，把孟青岑的手機丟在陪護床上，自己蒙上被子睡起大覺。五分鐘後，孟青岑從衛生間裡匆匆而出，洗過澡後，雖然身上清爽了，頭發利落了，但是沒得乾淨衣服換，心裡還是有些彆扭的。他抓起陪護床上的手機，來到何雋永床前，看著她用被子把自己蒙得嚴嚴實實的樣子，孟青岑惟有苦笑。“我走了，隻要忙完，我就過來，有事就給打我電話…”孟青岑說完，並沒有挪動腳步，他期待何雋永能把她那張可愛的小臉從被子裡露出來，期待能從她的臉上看到曾經璨若星辰的笑容，更期待她能象從前那樣，撒著嬌跟他說一句：“老公~你早點回來~”可是，他感覺自己在她的麵前，足足站了一個世紀，可她就是紋絲不動，就像真的睡著了一樣。被子裡的何雋永，同樣覺得自己裝睡裝了足足一個世紀那麼長，她豎起耳朵，聽到孟青岑重重的歎了一口氣，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過後，傳來一聲力道不大的關門聲。何雋永聽到孟青岑走掉的關門聲，全身繃緊的關節立刻鬆弛了下來，要知道保持一個姿勢紋絲不動那麼久，就算是平躺著，也是件極其累人的事，更何況剛剛手術破了元氣的她，再多撐下去一分鐘，全身都要抖篩了喂~何雋永一把掀掉蒙在頭上的被子，新鮮的空氣立刻充滿了整個肺部，整個人頓時好不暢快，她盯著粉嫩嫩的天花板，撅起嘴嘟囔著：“哼！有的是小妞兒給你打電話…也不差我這一個…就不給你打！急死你才好呢…”“哦，急死我，你就省去跟我離婚的麻煩了。”孟青岑的聲音，冷冷的從床尾傳過來，驚得何雋永猛地從床上坐起來，隻見病床的床尾處，赫然立著一臉慍怒的孟青岑，他寡淡的眸光筆直的逼視著她那張大寫著“難以置信”的臉。何雋永萬萬沒想到，一向毫無情趣、行事從來不懂轉彎的孟青岑，居然跟她玩起了小孩子的把戲，然而她的心底，又因為他的小把戲，莫名泛起了漣漪。“你不是走了嗎？”“關門就是走？”“不走乾嘛關門？”“不走就不能關門？”“開關門就是為人進出服務的，你不走，乾嘛折騰好端端的門？”何雋永毫不示弱的狡辯著，一張小臉透著濃濃的倔強。孟青岑被她噎的，一口氣悶在胸口。他哪裡辯得過她，他哪裡是她那張嘴的對手，在他倆僅有的幾次交鋒中，他都是以絕對劣勢敗下陣來的，有時候恨起來，他恨不得把她拉到醫科大總院的核磁檢查室，給她那個小腦袋瓜做個加強CT，看看她腦子的腦回路，是不是比核桃仁的彎彎繞還要密集？還得查查她腦子裡是不是加了美孚機油，要不那小腦筋一轉起來嗖嗖的，他一個身高一米八的大男人，就算騎上職業賽馬，一路快馬加鞭都趕不上她！孟青岑一時無語，隻能默默的、一下一下的點著頭。何雋永還沒來得及為自己新一輪的勝利開心，就見他猛地兩步跨過來，眨眼間，他的臉已經到了眼前，她驚叫一聲正要躲閃，左邊的臉蛋突地一疼，她被咬了！她竟然被孟青岑狠狠的咬了一口！何雋永疼得眼淚差點掉下來，抬手就朝他身上打過去，誰知乾完壞事的人身法就是敏捷，張嘴咬人，咬完就跑，可憐的受害者隻能打到壞人的外套。當她含著眼淚，捂著左腮幫子上深深的齒痕，抬眼朝病房門口看過去，病房門已然大敞四開，那個撒狠咬人的可恥之徒早就沒了蹤影。……“一早做B超和X光，顯示產婦胸腔腹腔仍有少量積液。”實習醫生小布宣讀最新的檢查報告結果，供與會的院長、主任、專家們參考。“積液還好吧，觀察觀察再說，不夠可以嘗試停用呼吸機看看，看產婦能不能完全自主呼吸，如果能，就說明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剛從外地結束會議返回醫院的ICU的羅主任，綜合病情，給出了自己的意見。院長和師太點點頭，表示同意。ICU裡接到指示的孟青岑，果斷拔掉了輔助治療產婦的呼吸機，病床前的醫護人員不錯眼珠的盯著產婦和監測設備的每一絲變化，突然間，產婦胸部拱起，整張臉脹得通紅，與此同時，有人喊道：“不好！血壓開始降低！”孟青岑眉頭皺緊，速度飛快的把呼吸機重新為產婦插回氣管，產婦的氣管得到疏通，呼吸窘迫得到解除，脹紅的臉色漸漸恢複正常。孟青岑拿起ICU的座機打給會議室裡的鐘師太：“主任，停用呼吸機失敗，產婦無法自主呼吸，同時伴有低血壓症狀，這說明產婦胸腔積液量有上升趨勢，有必要進行穿刺引流。”經過院方高層和專家們的商議，鐘師太帶著呼吸科的主任來到ICU，親自為產婦進行胸腔積液的穿刺引流，不料引流中途，積液出現暗紅色血液，產婦血壓瞬間下降，心率加快失常，病床上的產婦同時出現機械性抽搐，ICU內的情況緊急，守在門外的心臟科專家、呼吸科專家和各科室主任及院長一湧而入，對產婦進行緊急搶救。此刻毫無用武之地的婦產科醫生孟青岑，站在病房的角落裡，眼看著似曾相識的景象，那段掩埋在心底深處的慘痛記憶，猶如熔岩爆發般闖入他此刻神經繃緊到極限的腦海，五年前搶救孟碧海的畫麵，一幕一幕，如同倒帶，將他拋入情緒滔天的洪流裡起起伏伏，希望…絕望…再次希望…再度絕望…同仁們的呼叫救治奔走，在孟青岑眼裡，漸漸進入了慢動作，一切都是那麼的緩慢，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讓終將逝去的生命，在這個世界上多停留一分一秒……慢點走，請再慢一點，讓你的孩子再多看你一眼，讓孩子至少能記住媽媽的模樣…………搶救一直持續到下午3點，當心臟監護儀上的那道直線，再也無法被除顫儀拉起震蕩的時候，ICU裡的空氣瞬間被凝結了，直到小布的哭聲，點點滴滴的響起，在場的幾十個醫護人員才意識到，這場與死神的爭奪戰，身為醫療工作者這一方徹底失敗了。後續的麻煩可以預見的層出不窮，關慶蘇被帶到派出所做詢問筆錄，產婦老公吳聲威揚言，要以醫療事故的由頭起訴醫科大總院並索取百萬賠償，院長與婦產科涉事醫護和法務、醫政科人員開會，一起把已故產婦王豔妮從入院到搶救失敗死亡的全過程梳理一遍，研究應對訴訟的方案，這麼一通忙活，孟青岑抬眼看看窗外，已是深夜。“孟老師，你累了吧，讓我開車送你回家休息吧。”夢初芽一直守在辦公室裡沒走，她在等孟青岑散會。孟青岑拖著疲憊沉重的心情，坐到辦公桌前，他喝了口夢初芽為他泡的新茶，口腔裡都是苦澀的滋味。“晚餐的盒飯剛熱過，孟老師你吃一點吧，你午飯都沒顧上吃。”夢初芽體貼的把飯盒往孟青岑麵前推了推。聞到飯菜的香味，孟青岑的胃頓時蘇醒過來，他道了聲謝，把飯盒裡的番茄炒雞蛋和白米飯拌在一起，狼吞虎咽的吃了一大半，吃著吃著，突然覺得喉嚨發麻，一口飯菜卡在食道口，他一時吞咽不及，開始劇烈的咳嗽起來，夢初芽一麵用手撫順他的後背，一麵把熱茶遞到他手上：“孟老師你趕快喝一口壓一壓，這是吃得太急了。”孟青岑咳嗽了半晌，好不容易用熱茶把那點不舒服壓了下去，他緩了緩心神，喘了幾口粗氣，收拾了沒吃完的盒飯往垃圾桶裡一丟：“太晚了，你也早點回家吧。”“孟老師，我們順路的，你今天這麼累，不適合再開車了，我幫你把車開到我住的小區，你再把車開回自己家，這樣，我開車的時候，你得到了休息，還順便把我送回了家，一舉兩得嘛，”夢初芽見孟青岑的表情沒有鬆動，清麗精致的臉立刻浮出絲絲委屈，“孟老師，您看，現在已經是深夜11點了，我一個女孩子獨自回家是不是太危險了，還有…”夢初芽拿出手機，手指點擊著屏幕，眼圈就泛了紅：“孟老師你聽聽，我上午給你打電話，告訴你ICU羅主任回來了，你就不用太著急回咱們院了，誰知道是師母接的電話，她要不要說的這麼難聽，我不過是喜歡你，能借著工作的機會照顧你，我就知足了，我又不求什麼回報，可她…把我說的這麼不堪…“孟青岑正在穿外套，卻聽到夢初芽的手機裡傳來何雋永的聲音：“……他還在洗澡…（孟青岑一邊往外套裡伸胳膊，一邊回想到，夢初芽第二通電話應該是他在醫院衛生間洗澡時打進來的）……麻煩你再去給他買幾條TOMFORD的四角內褲，黑、白、灰三色，一色一條，……（哈？我的內褲是這個牌子的？孟青岑穿好外套拿起辦公桌上的熱茶，聽到內褲，忍不住往自己下邊看了一眼，他的內褲都是何雋永買的，具體什麼牌子，他根本沒注意過，不過黑色是有穿，白色和灰色的，他從來沒穿過啊，問題是他也沒見她買過這兩個顏色啊！）……要絲絨質地，我老公穿其他質地的皮膚會過敏哦…..”（絲絨質地？！皮膚會過敏？！孟青岑剛剛喝進一口熱茶，當這兩句赤裸裸的謊言，猝不及防的竄入他的耳道，孟青岑一個沒忍住，居然不受控製的樂噴了，非常不幸的是，夢初芽正好端端正正的站在她最親愛的孟老師對麵，這口她親手沏泡的茶水，一滴都沒糟蹋，全噴在了她美麗的麵龐上。）“對不起！對不起！“孟青岑尷尬得不行，連忙抽了半包紙巾塞給夢初芽，“快擦擦，我不是故意的，真的，要不，你乾脆去洗把臉，實在不好意思！”孟青岑一邊忙不迭的道歉，一邊回味著那句‘絲絨質地’，這個小壞蛋！他什麼時候穿過絲絨麵料的內褲？她何雋永壓根也沒給他買過絲絨內褲！他的皮膚又什麼時候嬌貴到不穿絲絨就能過敏？！她一個當老婆的，怎麼就能在另一個女人那兒把自家老公編排得這麼娘氣！再看夢初芽，堂堂一位被老天垂愛的美少女，哪裡受過這等委屈，今天她真是一腔熱血喂了狗，先是被心上人的老婆嘲笑個夠，現在又被心上人噴了一臉的熱茶水，她木呆呆的站在原地愣怔了十幾秒，接著，顫抖著雙手，緩緩捂住水淋淋的臉，嗚嗚的哭著跑進走廊對麵的衛生間裡。孟青岑在懊惱之餘，心頭不覺湧起一陣陣的竊喜，何雋永這番話明顯是在吃夢初芽的醋啊，一想到她吃醋的小模樣，孟青岑臉上的笑容就再也控製不住了，吃醋吃得這麼凶惡，還跟我離婚？真是個小傻瓜！小壞蛋！然而，一股濃濃的哀傷，又猝不及防的襲上心頭，他的女兒沒了，就在前天，在他用儘全力去搶救彆人的生命的時候，他的女兒被放棄了，那是他曾經毫不期待的生命，也曾是他後來全心期待過的生命…說不心疼是假的，可是，要責怪也隻能怪罪自己吧，誰讓他曾經表露在網上的心跡，寒了她的心呢！也許，也許這樣也好，失去這個孩子，何雋永就不必麵對生產的凶險，那些醫生都無力拯救的危機，孟青岑難以想象，如果有朝一日發生在何雋永身上，比如羊水栓塞，比如產後子宮大出血……他不能保證自己還能理智的去麵對，他不能再經曆那些心碎的場麵了，他承認在經曆了這兩次失敗的搶救後，他的心境已然脆弱不堪，他再也禁不起任何來自親人的打擊了…如果可以，他寧願她一輩子也不要生孩子…為了表達歉意，孟青岑彆無選擇的開車把夢初芽送回了家，畢竟他噴了人家小姑娘一臉的茶水，畢竟自己老婆的嘲笑傷害了人家的自尊心，畢竟因為大伯的葬禮，他欠了夢初芽一份人情，畢竟午夜時分，身為帶教老師讓自己的女實習生獨自回家太不人道，她一個女孩家萬一有個閃失，他也負不起這個責任。夢初芽坐在副駕駛座上，起初一言不發，直到孟青岑把車子停在她家小區大門外。她沒有第一時間下車，而是繼續發呆。“小夢，到了，趕快回去休息吧。”孟青岑等了一會兒，看她沒有動作，不得不提醒她，他心裡有點急，他想趕快回家洗個澡、換身衣服、刮個胡子，再趕去悅木仁愛醫院，他迫切的想見到他壞脾氣的小傻瓜。“我見過孟碧海的照片，在花鎮…當初你求我冒充她去參加葬禮，我其實是不太相信世界上會存在兩個完全一樣的人，但是我看到了她的照片，那分明就是我的臉，我在彆人的照片上，看到了我自己，而那張臉，屬於你的妻，我覺得…這是我跟你莫大的緣分，逃不掉的緣分，難道你不是這樣認為的嗎？”夢初芽的雙眼飽含哀怨，她側過頭去望住他好看的側顏，他的臉就像一道剪影深深的刻進她心上的窗，從此這扇窗隻為他而開。她愛他，以她無法自控的情懷，她拿自己沒有辦法，見不到他，會想念，一旦見到，更加想念，她害了相思導致徹夜失眠，她張著一雙眼，把窗外的夜色一次又一次，等成魚肚白：“孟碧海愛你，而我也愛你，我和她幾乎等同於一個人，這是湊巧還是天意？”她等不到孟青岑的回答，就繼續自說自話：“你依然愛著她，不是嗎？當你第一次在辦公室裡見到我時，你的眼神裡滿滿的都是愛意，那絕對不是我的幻覺，你也不能否認自己真摯的感情流露吧，那麼，既然你對她的愛，不會因為死亡和時光流逝而改變，為什麼，不讓我代替她繼續愛你呢？如果我們在一起，一切都完滿了，不是嗎？”孟青岑感覺此時的夢初芽有點魔怔了，他不知道怎麼表述，才能讓她不再加深誤解。“小夢，我承認，我之前對你的感情流露，完全是因為你的相貌讓我有點恍惚，看到你，我總是有種失而複得的錯覺，也許在某個時刻，我會分不清我麵前的到底是夢初芽還是孟碧海，但是，現在不會了，你們的外貌就算百分之一百的相似，可你終究不是她……”“我可以學啊，我可以讓自己變成孟碧海，你相信我，我可以的，如果我成功了，你是不是就可以愛我了？”夢初芽的眼裡都是乞求和悲傷，孟青岑滿心訝異的看著她，覺得她的想法太過不可思議。“小夢，我向你道歉，我承認我之前的舉動，讓你產生了很深的誤解，後來帶著你回花鎮，冒名頂替參加葬禮，讓你遭遇難堪，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真的非常抱歉，我願意補償你所受到的傷害，你可以提任何要求，除了和你在一起，因為，我和我老婆的感情非常好，我不會離開她，更加不可能背叛她，就這樣。”夢初芽的雙眼，直愣愣的望著窗外的午夜，如果不是孟青岑帶她回了花鎮，如果不是得知，她和他的亡妻麵貌相似，如果不是在孟青岑家的老宅，看到他臥室的書桌上擺放的孟碧海的照片，也許，夢初芽對孟青岑的執念，不會象雨後的藤曼般，再次瘋長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