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青岑踉蹌著來到手術準備室外的更衣室，他艱難的爬上長凳，跟挨了一記悶棍一樣，一下子就睡了過去。在泉城花鎮為大伯守了三天三夜的靈，他根本沒有合過眼，飯也沒吃過幾口，他沒有食欲，更無法睡眠，他對大伯一家的愧疚讓他的身心倍受折磨，痛苦就像一隻隻長滿獠牙的螞蟻，拉著長長的隊伍，細細密密的啃噬著他的每根痛感神經。他甘願承受折磨，甘願接受懲罰，他想贖罪，卻投身無門，從前的自大、狂妄、執拗、瘋狂，如今全部反噬回來，摧毀了他的全部自信和驕傲，他認了，終於還是認了，他還想好好活下去，為了碧海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脈，也為了他自己，他打算放下了，那些所有過往，痛苦和甜蜜，悲愴和淒惶，幸福和不幸……當他聽到何雋永在電話裡向齊若素詢問他的歸期，孟青岑的心是狂喜的，他以為她還是愛他的，她還是願意等著他的，他覺得一切還不晚，他想著，老天終是待他不薄……他不顧身體的疲憊，驅車兩個多小時回到家，看到一如往常的她，孟青岑的心卻慌了，因為以何雋永的脾氣，經曆了攜子奔喪卻在婆家看到情敵代她吊唁的打擊，她不應該是這副沒事發生的模樣，他越想越慌，然而是你的命運終究無法逃避，她要離婚，要他簽協議，他呢，他不想離開她，可他不知道應該怎麼留下她……幸好關慶蘇的來電拯救了他，他逃了，借著這場危險而緊急的手術，他冠冕堂皇的逃了……他太累了，為了搶救這個羊水栓塞的產婦，他在手術台前整整堅持了5個多小時，他終於還是支撐不住了，他想也好，就算現在死了也不錯……夢初芽尾隨著孟青岑來到更衣室，把一瓶純淨水放在他手邊，她低頭凝視著他安靜的睡顏，忍不住低下頭，輕輕吻了他的臉。……午夜1點，隻睡了1個小時的孟青岑被夢初芽叫醒，產婦最新血液檢測報告出來了，和孟青岑對凝血異常的推斷一致，產婦病情依舊危重，救治方案需要重新調整。孟青岑坐在會議桌前，一麵揉著酸脹的太陽穴，一麵悶進兩罐紅牛，開會的科室主任們，要麼以從前的病例做經驗提出建議，要麼苦思冥想找自己認識的其他專家電話溝通，師太不停翻看著產婦曆次產檢的病例，還有緊急調來的產婦部分的病史，然後把產婦資料推到孟青岑麵前。“這上麵的資料顯示，產婦頭胎之後還做過三次流產，三次流產之間的時間間隔都不足半年，這麼頻繁的吸宮刮宮，對子宮內膜的傷害太大了，這次生產就算不是羊水栓塞，子宮大出血的概率也相當大。”師太歎口氣，搖搖頭。“每半年流一次，這是驗了性彆選擇性流產吧。”關慶蘇也湊過去看產婦的資料。“港城那邊的DNA檢測中心能驗血測性彆，懷孕7天就能抽血，背血走私的都是過港上學的小孩子。”孟青岑一目十行的把產婦資料翻完，又拿起剛出爐的血液檢測報告仔細看。“準不準？”關慶蘇摸出手機開始上網查詢檢測胎兒性彆的資訊。“科學有100%的準確率嗎?”孟青岑忽然覺得喉頭窒悶，吞咽時咽喉磨砂樣的疼，他忍不住咳了兩聲，抓起瓶裝純淨水喝了兩口。師太清清喉嚨道：“我建議，繼續輸血補液，治療失血性休克，繼續補充凝血劑糾正凝血異常……”孟青岑喝完水感覺喉嚨舒服了一些：“建議補鈣和血鉀，調整產婦內循環環境。”師太起身對血庫和藥劑科的同事雙掌合十拜了拜：“拜托各位同仁，陪著我們產科徹夜苦戰，大家辛苦辛苦，血漿和藥劑一定要多多準備，往最大需求量準備，我代表產婦感激不儘！”同事們紛紛站起來表示一定儘力，這時手術室傳來消息：產婦再次鼻腔明顯出血，下身出血量也有增多趨勢，監護發現血壓出現明顯波動，需要不斷加大升壓藥劑量，才能把產婦血壓維持在基本正常範圍。“凝血異常還是沒有改善！”孟青岑趕緊起身和關慶蘇衝出會議室，直奔手術室。孟青岑套上手術手套給產婦查體，結果發現，產婦右肺的呼吸音減輕：“休克加重，肺部呼吸變弱，實驗室報告來了嗎？”身後的護士跑著把剛剛出來的實驗室報告遞給孟青岑，報告顯示凝血指標出現危機值，血氧含量也在降低。孟青岑眉頭緊鎖深吸一口手術室內血腥味濃重的空氣：“上動脈壓直接監測和中心靜脈直接監測，看看是不是低血容量造成的低血壓，如果是這個結果，加大補液量。”……淩晨5點，產婦輸血補液已經超過12000ml，相當於把一個人渾身的血液換了三輪，但是產婦依然無可避免的出現了全身水腫，血壓依舊毫無規則的起起伏伏，貧血、凝血依舊沒能改善……此刻的手術室內外，醫護人員已經增加到50人，產科幾乎所有主力醫護都徹夜不眠的鏖戰在手術室內。會議室裡，院長請來了兩位有成功搶救經驗的專家，師太和幾位科主任正在跟專家討論搶救方案的調整。就在整座醫院都被空前緊張的氣氛籠罩時，手術樓外，一台鳴笛的警車停在醫院的停車場，車上走下來兩位警官。樓前的台階上，幾個社會人模樣的男子低頭哈腰的迎上去寒暄著：“警察叔叔，是我們老板報的警，您二位警察叔叔跟我們上五樓，五樓是作案現場。”宋警官和劉警官是醫科大總院轄區內的片警，對醫院環境頗為熟悉，對涉及醫療糾紛的接警也是熟門熟路。兩位警官上眼一打這幾個人，心裡就明白一二：“你們老板是哪個？”頭前一位穿著黑色牛皮風衣的光頭，上前遞上一根煙：“我們老板就是鹽城礦業集團的副總吳聲威，吳副總在你們錦都名氣不大，可是，我們鹽城礦業的大股東的名字，您二位警官肯定知道。”提後台！得！這是警察叔叔們最反感的，哪怕你背後找人托關係，也比當麵提後台招人疼。宋警官嗬嗬一笑：“富豪榜？”光頭連忙陪笑臉：“不敢不敢，我們那位大股東，就是你們錦都名門，羽氏的長公子，羽星書。”宋警官聽到羽星書的名字，和劉警官不禁相視而笑，兩人心裡都忍不住開罵：錦都羽氏誰不知道？全國人民都知道！羽星書誰不知道？起碼全世界的生意場上，都有他羽星書的影子，長公子家投資的買賣也多了，難不成人家那麼大的資本家還來管你們一個小小副總挨揍的破事兒？！“嗯嗯，如雷貫耳，行了，彆磨嘰了，趕緊帶我們到現場。”。“得嘞，您二位跟我來。”光頭頭前引路，其他那幾個大漢尾隨在兩位警官身後，呼啦啦一票人，往手術樓一樓的電梯間趕。電梯直達五樓，兩位警官一出電梯就看到前方手術室前烏烏泱泱嚴陣以待的醫護人員們，守在電梯外的保衛科科長跟片警都是熟人，宋警官跟著光頭去見他老板，劉警官則落後幾步找保衛科長了解情況。五短黑矬胖——吳聲威，看見警察來了，跟見到親人一樣，結結實實的矮胖身子，一骨碌就朝著宋警官這身製服撲過來，他一把攥住宋警官的手，語帶哭腔：“政府……”“嗯？”宋警官一聽這茬口不對啊，明顯這位吳副總是蹲過大牢，一見警官製服就喊禿嚕嘴了。“警察叔叔！警察叔叔！”吳聲威慌忙改口，他早年間因為合同詐騙蹲了三年大牢，雖然已經刑滿釋放五年，可一看見警服就條件反射的瓢了嘴，“我老婆在這兒生孩子，他們給弄出醫療事故大出血啊，他們幾十口子大夫搶救不過來就逼我簽字，我不能簽字啊，他們不管我老婆我得管啊，我老婆要是沒了，我那倆閨女就沒媽了，我不能對不起我那兩個閨女啊，嗚嗚嗚嗚，我可憐的孩子啊啊啊……”宋警官一麵點頭一麵瞅著吳聲威乾打雷不下雨，瞧著他那張青一塊紫一塊的胖臉，宋警官真擔心自己頭上的執法記錄儀因為他的假模假式爆了鏡頭。“啊！對了！他們那個姓關的小白臉大夫打我！我不簽字他衝過來就打我！警察叔叔您看看您看看，我的鼻子，我的門牙，我要驗傷！我要告那個姓關的小白臉故意傷害！我要跟這家醫院索賠！如果我老婆有個三長兩短，我跟這家醫院沒完！”吳聲威這張臉忽而死眉塌眼裝可憐，忽而臉皮一翻，就窮凶極惡囂張至極，這演技，隻差一副黃教主的好皮囊就能榮登百花獎影帝了。“醫院重地，禁止喧嘩！”師太剛從會議室裡出來就看見吳聲威跟宋警官在休息區嚷嚷。“哎，鐘主任，我們例行公事，報警人我們會規勸，還請您這邊配合調查。”宋警官當然認識婦產科的師太鐘主任，兩年前他老婆難產就是鐘主任給接生的，他心裡一直對這位老太太存著敬畏。“配合警方的工作，是每個公民和單位的義務，但是現在，是搶救產婦的關鍵時期，一切問題都要排到人命之後再解決，”鐘師太狠狠的瞪了一眼吳聲威，“這位病人家屬，手術室裡命懸一線的可是你老婆，你這麼不知輕重的醫鬨，是想要了她的命嗎？”“你彆嚇唬我！我醫療費一分沒少你的，我老婆要是掛了，也是你們醫院的責任，我也得找你們醫院要人！”吳聲威一副咬牙切齒的嘴臉，這世上女人多的是，換一個老婆興許還能給他生個兒子。“醫院提供醫療服務，你交醫療費是應該的，你老婆生了頭胎後，一年半之內做了三次流產，頻繁人工流產造成子宮內膜損傷，這難道也是我們醫院的責任？！”師太懶得跟無賴理論，分開同事們往手術室走，現在最緊要的是把最新的搶救方案交代給孟青岑和關慶蘇，彆的那些爛事都得給她靠邊站。這時候，劉警官已經跟院方的保衛科長初步了解完情況，又把宋警官拉到一旁簡單說明了幾句，宋警官點點頭，又來到吳聲威麵前。“我是本轄區派出所的警員宋建明，這是我的警官證。”宋警官依照出警程序先出示了自己的證件，吳聲威默默記下他的警號，想著如果警察敢息事寧人，他連這位宋警官也一並投訴。“吳先生，你說你和那位關大夫有肢體碰撞？”“對啊，那小白臉拚命打我，我門牙都活動了，這幾根肋條讓他都給踢斷了，還有我這鼻梁子！他第一拳打的就是我這鼻梁子！那血流的，嘩啦啦的，算命的可說了，我渾身上下就這鼻梁子風水最旺，可現在腫了，不是骨折也是骨裂，重傷了吧，毀容了吧，我這輩子要是沒錢了，我上這小白臉家吃喝拉撒去！我讓他們家給我養活四個老人兩個孩子！”“嗯嗯，你這意思就是有肢體碰撞是吧……”宋警官在內心深處已經罵了一萬遍娘，這位挨罵的娘，當然是吳聲威他親娘。“可不嗎，警察叔叔這不明擺著的事嗎……”“依照司法程序進行詢問，請每位公民諒解，下一步，應該請涉事雙方到我們轄區派出所做詢問筆錄並協助調查，但是考慮到吳先生作為正在搶救的患者家屬不宜現在離開醫院，而那位涉嫌打人的關大夫正在手術室裡麵搶救患者，現階段也不方便到派出所配合調查，所以，還是等患者搶救成功後，再請二位配合調查吧。”“嗯？這家醫院難道就這一個大夫嗎？幾十口子大夫在這兒站著，隻能他搶救我老婆嗎？”吳聲威並不罷休，他就想現在讓警察把關慶蘇從手術室裡抓出來，打擊打擊他的氣焰，替吳聲威出氣。“大夫肯定不隻他一個，可患者老公隻有你一個，你確定現在就能不管你老婆安危，跟著我們回派出所？”宋警官冷眼瞧著吳聲威，心裡認定這貨肯定難纏。吳聲威當然可以抬屁股跟著警察走，可是，鑒於自己這身人皮，還是沒好意思把真實嘴臉完全攤給警察叔叔看：“警察叔叔所言極是，我老婆的性命最重要，您二位警察叔叔覺得怎麼好怎麼來，我是守法公民，我配合，嗬嗬……”……淩晨5：30經過新一輪的搶救方案，產婦的羊水栓塞狀態仍在持續、凝血功能異常暫時得到改善，但由於低血容量休克導致產婦出現多功能臟器損傷，極大可能誘發多器官功能障礙綜合症。淩晨7：30鐘師太和孟青岑等現場醫生就新一輪搶救方案達成最新調整意見：繼續輸血並補充晶體液，用以控製貧血和低血容量症狀；控製補液速度，預防心衰和肺水腫等有可能加速臟器功能障礙的可能；加用止血藥，積極保持已得到初步改善的凝血功能；加強營養支持；預防創口可預見性感染。上午9：30產婦的病情在得以沒有進一步惡化的情況下，醫科大總院請來血液研究院專家進行會診，根據臨床觀察和實驗室報告，綜合判斷存在產婦腹腔內出血的可能，決定實施開腹手術，對腹腔內壁進行徹底止血，以達到根治失血性休克和凝血功能障礙。上午10：40醫科大總院各科室主任齊上陣，兩個麻醉科副主任上台實施麻醉，麻醉就緒後，分管院長和鐘師太親自上台，孟青岑和關慶蘇輔助手術，隨著腹腔被層層打開，發現產婦腹腔廣泛性滲血已達3000ml，鐘師太手術半程體力不支，換上孟青岑清理腹腔積血，再行雙側髂內動脈結紮術做腹腔止血……手術結束時已經是傍晚5點多，產婦還需留在手術室內進一步觀察術後各項指標，孟青岑和關慶蘇，還有產科十幾個醫護，都四仰八叉的的癱倒在更衣室裡呼呼大睡，任是天塌地陷也不可能把他們弄醒。……等孟青岑從地上爬起來時，已經是深夜11點了，他到手術準備室的水池那邊洗把臉，換好衣服，從醫院裡的24小時便利店裡買了塊芝士麵包，三口兩口就塞下肚子。發動車子，踩刹車的腳控製不住的開始顫抖，孟青岑不敢大意，趕忙熄了火，他罕見的點起一根煙，打算再休息10分鐘，等體力再恢複一點，再開車回家。一根煙抽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什麼，他從背包裡摸出手機，急吼吼的查看了一番，發現何雋永的號碼下竟然沒有任何未讀，孟青岑的心裡一空，頓時沒了底，他按捺住那股幾乎無法遏抑的忐忑不安，抖著手指給何雋永的號碼撥過去，卻被提示已關機。他心急的想找何雋永的父母詢問她的去向，卻發現翻遍了通訊錄裡幾百個號碼，竟沒有一個號碼是與何雋永相關的，他沒有她父母的聯係方式，更沒有她朋友同事的聯係方式，如果不是認識她的娘家、認識她的工作單位，他這個做了她兩年丈夫的人，隻消失去一個手機號碼的聯係，他的妻子就能從他的世界裡完全消失……